首页 -> 2007年第9期


在疼痛中触摸流逝的温暖

作者:孙国亮




  作为“底层”的农民工到底最需要什么?媒体、专家和政府职能部门普遍认为是消除欠薪、技能培训、医疗保障、工作机会、同工同酬等等;解决这些物质层面的现实问题固然重要,但一时间也让所谓的“底层关怀”在权威说法中约略与“物质关怀”画上了等号,好像农民工进城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如何挣到钱,如何省下钱;由此,也误导了一批缺乏生活体验的城市中产阶级作家,在他们的笔下农民工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作奸犯科、杀人越货、见利忘义,把道德和良知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几乎就是城市犯罪之源。然而,读罢女作家孙慧芬的《狗皮袖筒》(见《名作欣赏》2005年第5期),我们会找到一个充满精神关怀的答案:温暖。尽管,这个答案是那样的简单和卑微,可是,在当下中国社会的集体冷漠中,渴求温暖的结果,也许不会比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好多少。《狗皮袖筒》就为我们展示了作为底层的农民工寻找温暖的艰辛和代价,凄美的氛围和伤感的情绪,乃至暴力和血腥的犯罪都让最终得来的温暖变得疼痛不堪。
  漂泊在外的农民工吉宽,在冬日的黄昏,冒着纷飞的大雪,风尘仆仆,归心似箭;尽管,“被裹在厚厚的雪绒里”的小山村并不比鲁迅笔下的故乡——鲁镇繁华,却也炊烟袅袅,少了几分萧索和凄凉,多了几分生气和亲切。“望到二妹子小馆”的吉宽,没有“近乡情更怯”的忐忑和矫情,反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落在他颈窝里的雪顿时化作暖洋洋的热流,顺他的脊背一路而下,直奔他的脚后跟。”虽然,“二妹子小馆”提供的“温暖”在很大程度上“向来都不是为回家的民工们准备的”。但是,三十三岁的“光棍汉”吉宽,脚步还是“顿时轻盈了许多”,脚底下“有了节奏”,甚至冰冷的穿堂风“也有了节奏”,一同化作“坐在二妹子小馆”,“嚼花生米的节奏”和“大口大口喝啤酒的节奏”。这种节奏,是故乡熟稔的生活节奏,是温馨的情感节奏,统统内化为个人内心和血脉搏动的节奏,有力地敲击着每一个打工者的心灵世界,统摄着他们情感的认同与归宿。
  当“这一带”的民工们“终于手里攥了一点钱”,“背着行李,不远千里百里”,“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家寻找温暖时,吉宽和弟弟“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母亲辞世了,父亲倒插门进了别的女人家,弟弟出门打工,家里再也没有“忙碌”的景象,只剩下令他伤心的凛冽逼人的冷清。他只好来“二妹子小馆”,与其说是来寻找“温暖”,不如说是重温“忙碌”——“母亲就是像二妹子那样”,为打工回来的他,“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一家人在忙碌中其乐融融,“母亲的身影在蒸气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好了,心里心外,哪儿哪儿都是热陶陶暖乎乎的”。吉宽的到来,让几近打烊的小店“顿时陷入忙碌”,而且,今天“有两个女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顿时让“忙碌”成倍翻翻,而自己像是回到了“八年前”的家里,“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他的“重要时刻开始了”——他在“女人的忙碌中”想到了母亲和“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时光如同倒流,吉宽又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在小说中频频出现、象征着劳动人民勤劳质朴的“忙碌”,它包含了对传统文化审美符号的留恋之情。而在当下的现实中,“忙碌”已经被时髦的“休闲”所取代;“有闲”阶级的懒散和游手好闲,成为一种时尚,甚至演变出一门高深的学问——“休闲学”,种种冠冕堂皇的借口,鼓吹“休闲”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巨大“贡献”,而无视他们休闲依赖的资本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鄙视劳动者为他们所谓的“休闲享受”提供的“忙碌”。我们可以大胆地想象,“忙碌”在孙慧芬的这篇小说中已经部分地恢复了传统的审美内涵,并融入到个人的经验和情感认同之中,由此构成了个人审美想象的一部分,并幻化为某种历史真实,以此对抗消费主义和新意识形态对文化和审美传统的歪曲。也许,在作者看来,底层正是需要通过自己的“忙碌”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温暖”。
  然而,这种“休闲意识”还是多少影响了勤劳的吉宽,他也养成了在女人的忙碌中“等待吃现成的”的习惯。在这样一个消费主义时代,吉宽“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家乡的小酒馆里”换得胃里、身子、感觉的舒服和从未有过的知足,是无可厚非的。小说对吉宽难以启齿的隐私感觉有着细腻传神的把握和渲染,对那种“潜伏”已久的“欲望”从“皮肤的表面”到“脊髓”渗透过程的描写,令人叫绝。女人的“忙碌”,让吉宽的心也跟着“忙碌”了起来。两年前还不近女色,耿直地拒绝二妹子好意的光棍汉,现在却为自己升腾起的本能欲望寻找借口:女服务员“响英的名字”,“就是响应任何一个男人招呼的意思”;她“怯生生怕人的”笑,“勾着他”;她的眼神,“那么撩人”;“他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女子活动了心眼儿”,而自己却显得那么被动和无辜。“他那么想吃掉她喝掉她,就像吃花生米和喝啤酒那样”,如此实在和卑微的诉求,本能地投射出对“温暖”的渴望;与那些纯粹为了追求肉欲满足和享乐刺激的嫖客有着天壤之别。对于“这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三十三岁的光棍汉,刚刚解决了“饱暖”问题,就生出了“思淫欲”的想法,显得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毕竟“食色,性也”是人之常情。这样说,并不是为吉宽开脱;可是,事实上,我们的确又很难用道德和非道德的眼光来指责吉宽,看看他准备和“小姐”打招呼时的窘迫和紧张,不亚于初恋时首次开口的大姑娘;而且,他最终也仅仅只是活动了一下心眼,又怎么能用嫖客来定义他呢?!我们只会觉得吉宽是个真正的男人,是千千万万个有着七情六欲,而又无法释放的普通打工者中的一员,他(们)的“性权利”理应得到我们的同情和理解。但是,这种深入脊髓、让身心俱暖的“欲望”却突然被电视播报的一则凶杀案搅和得感觉全无,只因为那桩案件发生在弟弟打工的地方,让他牵挂起了年少的弟弟。好不容易体味到的温暖在倏忽间得而复失,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只得“没好气地”结账,负气回家,这一次,他寻找温暖的行动,在二妹子酒馆失败了。
  失意的雪夜里,“在那冰冷的炕上”,吉宽想到母亲,想到了那温暖人心的狗皮袖筒。他“跳到地上”,翻箱倒柜,急不可耐地“找到母亲留下来的狗皮袖筒,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什么宝贝再一次扑到炕上,得意地捂进两只手,抱在胸前”。“母亲瘦弱的身影一闪一闪浮现在吉宽眼前”,母亲的“忙碌”和“气息”通过“门缝溜进来”让他重新感到“暖煦煦的”。吉宽决定自己忙碌,烧火暖炕,创造温暖。而恰在此时,浑身“哪哪都是雪”的弟弟,突然回家,让深处“温暖焦虑症”的吉宽第一次生出了体贴弟弟,为弟弟创造温暖的举动;“在弟弟进门的瞬间想起刚翻出来的狗皮袖筒,吉宽对自己的细心都有些意外了”。“平素很少和弟弟说话”,“一说话就发火”,骂弟弟“连女的都不如”,让“弟弟像女人一样”为自己做饭的吉宽,今晚却让弟弟戴上“狗皮袖筒”,并开始“饶有兴味”地为弟弟“忙碌”一盆疙瘩汤,而且,还一边拌面,一边和弟弟聊天;在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中,打工者遭遇的寒冷,特别是那些“为富不仁”,只顾自己在“暖风中”寻欢作乐的黑心“工头们”人为制造的“寒冷”,让人心寒,也为平时像女人一样懦弱的弟弟,为何在醉酒之后铲死工头埋下伏笔。然而,如此血腥的犯罪,却仅仅缘于工头剥夺了他们渴望的“温暖”,谁都会觉得不值,觉得过分,甚至更加强化了某些对农民工的蔑视之词和丧失关怀的论调,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是原因的原因,所引发的杀人事件,因与果的强烈反差和不对称,折射出农民工内心世界对尊严、平等和温暖的渴求和重视。假如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思考一下,我们不难理解这种行为失控的缘由:他们在城市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个身体的躯壳,这是他们生存的唯一资本,甚至是全家人的依靠;当他们连躯体生存都难以为继的话,他们也就陷入了绝境——被取消生存权的绝境;那种长期处于隐忍的、屈服的、暗伤的情感不可遏制地在临界点上爆发,也就在所难免了。那么,到底谁有罪?是工头、民工,还是我们?在这种“罪感”的氛围中,任何人都已经不可能站在超脱的立场上,表达同情和怜悯、厌恶和憎恨。面对中国社会日益激化的矛盾,我们禁不住要扪心自问: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构成了这种人性交恶之网的一根丝线呢?我们每一个人是否都能够自觉用爱心和行动抵制人性的顽劣和退化?我们不得不感叹:在集体的冷漠和鄙弃下,和弟弟吉久、哥哥吉宽一样的打工者太需要温暖了。然而,在当下重新复活的阶级或者阶层矛盾的笼罩下,“温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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