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乔伊斯短篇小说《偶遇》的多重意蕴
作者:聂 薇
摘 要:短篇小说《偶遇》源于作者乔伊斯少年时代逃学去冒险的经历,展现了少年从幻想到幻灭,从自豪于拥有书本知识到认识到书本与现实差距的心理历程。本文揭示了这一历程所遭遇的关于社会和自我的“内心顿悟”,同时发掘在艺术家的笔下,现实生活所经历的平凡琐事如何能提炼成艺术的感染力。
二十世纪小说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①是“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结合的典范”,小说集在结构和内容上颇为整齐、清晰,分别从童年、青年、成年、社会四个方面展现二十世纪初都柏林社会生活的“瘫痪”,以《死者》为全书作精彩谢幕。全集完整、连贯,同时各篇自成风格,然而粗粗翻翻对《都柏林人》短篇小说艺术的研究我们会发现,评论者明显地厚此薄彼:除了给“压轴”作《死者》最多的关注之外,其他四部分也是“偏怜”第一篇和最后一篇,如童年期的《姐妹们》和《阿拉比》,青年期与成年期的首篇《伊芙琳》与《一片浮云》,而各部分的中间篇通常被忽视。本文将视线投向乔伊斯本人钟爱的关于童年的中间篇《偶遇》②,试图扩大詹姆斯•乔伊斯短篇小说研究的视野,更大程度地欣赏乔伊斯的创作艺术。
乔伊斯把《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人物对现实的猛然觉悟称为“顿悟”(epiphany),即洞见诗意的刹那,让人得窥“事物纯然无二的本质”的、幻灭的时刻。就《都柏林人》中关于童年的三部曲《姐妹们》、《偶遇》和《阿拉比》来看,如果说《姐妹们》是小男孩对宗教的幻灭、《阿拉比》传达的是男孩对情感的领悟的话,那么《偶遇》就是男孩关于知识、社会、宗教、自我内心的“顿悟”。本文从文本和象征意义出发,诠释书本知识、幻象、敏感心灵与现实遭遇时人物内心的感悟等多重意蕴,发掘作者如何将童年经历提炼成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的。
一、《偶遇》: 少年的幻象和社会顿悟
加斯特•安德森所写的传记《乔伊斯》记叙了《偶遇》这一故事来源于乔伊斯少年时的一次经历。
一八九五年六月初的一天,时年十三岁的詹姆斯•乔伊斯和弟弟史坦尼斯劳斯,从他们就读的贝尔维德中学逃学出来。他们打算步行前往鸽舍,那是都柏林湾靠近利菲河河口一处防波堤上的水力发电站所在。他们俩对学校极感厌倦,也不想再玩孩子气的冒险游戏;他们的居家生活平淡乏味,耶稣会的学校老师也乏趣而专横。他们渴望真正的冒险,于是想要到遥远的鸽舍去见识一下真实生活。
他们乘轮渡过利菲河,在对岸码头有一群挪威水手从船上卸货,但他们很失望地发现,这些挪威人没有一个是绿眼珠。他们走到林森德(Ringsend) 时,离鸽舍还有一英里多的路程,但他们已经累了,天气也变得闷热。他们用零用钱买了面包及覆盆子柠檬汁果腹,接着离开林森德路穿过一片田野,在杜德河(Dodder River)附近一处斜堤岸边坐下来休息。他们已经累得无法走到鸽舍,而且时间已经不早。
有个邋邋遢遢的老头走了过来,他满口黄板牙,齿缝间隙很宽。他跟这两个男孩子攀谈,讲到一些浪漫历险小说,说什么小男孩的小女朋友,头发多柔多美、白皙小手多柔嫩。接着他走到一旁田野上,做了件让两个男孩相当惊吓的事。史坦尼斯劳斯说这人是个“怪老头”,两人商量着怎么逃跑。
怪老头走回他们身边,说起什么小男生挨皮鞭的事。他一而再、再而三用到“挨皮鞭”这字眼,额头不停抽动,深绿色的眼珠直直瞪着,此时詹姆斯•乔伊斯和他四目相交。他们后来趁机逃跑了……
十多年后,乔伊斯《偶遇》以第一人称叙述了这一历险,弟弟史坦尼斯劳斯成了同伴“马霍尼”,而男孩的遭遇(encounter)也呈现多重的意蕴。
首先,对浪漫冒险的热切向往终究遭遇失望,而计划中的目的地也无法抵达。“我”从学校逃学上路,“快活极了”地在桥上看风景,和同伴“在街上逛了好久”,又“出神地看起重机和发动机怎样运转”,再“乐滋滋地眺望都柏林贸易的繁荣景象”,可是“阳光明媚”变为天气闷热,热闹、繁忙的背景下“我们”遇到的人除了“小个子犹太人”就是平凡、粗俗的水手,最后是老而无德的变态老头②。乘兴而去是因为逃离了沉闷、蛮横的巴特勒神父,败兴而归是要逃离有“花痴”病、虐待狂和强迫症的自称“书呆子”的老头。整个过程以逃跑开始,以逃跑结束;逃去又逃回。在此过程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的是对都柏林甚至整个爱尔兰的宗教、教育和前途的幻灭。学校里气氛沉闷,巴特勒神父把《半便士奇观》之类的美国西部故事斥为“乌七八糟的东西”、“不成体统的东西”,只有《罗马史》这样的正统课程才值得阅读和背诵,“我”终于“厌倦了”,逃课去“郊游”以便“亲身体验真正的冒险”。教育和宗教乏味而缺少生气,但是其影响却根深蒂固 —— 让孩子们知道荒蛮的美国西部,领导他们玩激烈的印第安对阵游戏玩起来太狠、并总能跳起胜利的舞蹈的孩子王乔•迪伦不向往真正的外出冒险,而是真的要做教士。主人公和朋友们冒险的目的地“鸽舍”(the Pi-geon’s House) 在圣经和传统英语典故中有“救赎”、“显灵”的含义,而孩子们没能走近“鸽子”则意味着对宗教的幻灭。
其次,“绿色”在孩子们一路的行程中的变化是贯穿所有幻象与现实对比的总的意象,展现出同为绿色,意义却大为不同,象征美丽的幻象和现实是如此接近,又反差极大 —— 一路上象征生命和美好的“嫩绿的新叶”以平凡水手和变态老头的“绿幽幽”的眼睛来呼应。文中第一次提到绿色是在男孩清晨来到桥上等同伴时。“林荫道两侧树木蔽天,生机蓬勃,树枝上缀满嫩绿的新叶,阳光倾斜地射过叶缝,在河面上闪映。”这里阳光闪映在水面激起对浪漫追求的向往;绿色是我们所熟悉的象征青春、春天、希望和欢快的绿色,是对田园诗情的自然的憧憬。读者再看见的绿色却掺杂着主人公对冒险的隐隐失望。主人公从船头跑到船尾,想看看象征浪迹天涯的男子汉的水手中有没有浪漫的绿眼睛的人,“不过,那些水手的眼睛要不是蓝的,就是灰的,有几个甚至是乌黑的。只有一个水手的眼睛可以说有点儿绿幽幽。”这个高个水手言语、举止却是粗俗而简单。当两个男孩“觉得相当累”,“没劲儿照原定计划”去看“鸽舍”时,“太阳被云影遮住”,他们“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很明显,他们精神上对寻求冒险已失去了热情,浪迹天涯的天真已悄悄转化为了无生趣的经验。绿色在此转折时刻再次出现,主人公“默默地躺在斜坡上”,“懒洋洋地望着”“远处从田野的尽头”“缓缓地走来”的老头,“一面嚼一根嫩绿的枝条,那是姑娘们用来算命的。”在整个出游的过程中,这是绿色最后一次强化纯真和希望,是自然界的本色,是和社会分离开的。绿色的最后一次出现完成了《偶遇》的主人公的“顿悟”,凸显他在与社会的接触中成长和幻灭。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一身绿衣服都发黑了”,这里的绿色已是衰老、肮脏的象征了。当男孩意识到貌似“开通”的老头着实“狠毒”时,他抬头看见老头的额头一抽一搐,“眉毛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男孩知道,他面对的是社会的复杂、邪恶的绿色,脱去了青涩的绿。这是他的历程的第一个遭遇:遭遇的是外面的世界,是都柏林的成人的、社会的、宗教的、教育的世界,这一次偶遇意味着少年的成长,意味着少年对邪恶的道德世界的认知。
二、《偶遇》:内心顿悟和艺术创作
更重要的是,男孩遭遇的是自己内心的世界,即对自身的认识,这样的顿悟是以少年认识到与马霍尼的不同点及与老头的共同点来实现的。首先,在马霍尼这样的同学面前,男孩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感觉主要来自男孩所描述的“文化水平不同”。当孩子们在课余玩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时,我们的叙述者实际是“心惊胆战”的;他心里勉强得很,但他因为怕人家说他是书呆子、没有大丈夫气概才参加;他能明白地意识到,他喜欢看“由几个性子暴躁的、邋遢而又漂亮的姑娘传来传去”的运用思维推理的美国侦探小说,而充满暴力和动作的西部冒险故事同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不过,至少这些故事给他“打开了逃避生活的大门”。他一心想逃避日常生活,渴望“亲身经历真正的冒险”和“那种狂野的感受”。而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他是书卷气的,不是崇尚行动的;追求“生活在别处”的,不是享受“此时此地”的;他是敏感、多虑的,不是当机立断的;他是虚荣的,不是坦白的。他似乎是此冒险旅程的策划者,对它也有着很高的期待,因为他为此一晚没睡好,清晨又第一个到约定的地方。他注意观察旅途的所见所闻,内心细腻而易感;他“出神地看起重机和发动机怎样运转”;当他望着那些高耸的桅樯,他的“眼前仿佛渐渐闪现出远方奇异的风光”,而学校和家庭似乎越来越远,对他们的约束也越来越松。当然,最能展现他的优柔、敏感、脆弱又虚荣个性的是他与老头的交流过程。最初,当老头提到托马斯•摩尔的诗歌、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顿勋爵的作品时,男孩被他的学识吸引,为了表示和老头的亲近和自己的不俗,他吹嘘说老头讲的书他每一本都读过。果然他得到老头的认同,“哦,我看得出,你同我一样,是个书呆子嘛。”很快的,男孩感觉到了哪里有点儿让他不舒服。先是老头的外表令人生厌,“牙齿黄腻腻的,还缺掉几只”,其次老头关于姑娘“柔软漂亮”头发和“软绵绵”手的言语重复、故作神秘的姿态和喃喃的声调让他觉得老头身上有某种抽象的、他说不出的龌龊和讨厌。最后,老头自行到远处缓解自身压抑回来,开始絮絮叨叨该死死鞭打那个“搞一个小妞儿作情人的”黄毛小子,该打得灵魂出窍不可,还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玩意儿更痛快的了”。男孩终于明白老头在诱导他领会那神秘的玩意儿,也醒悟到那是魔鬼的诱惑和惩处。他没有慌乱地大叫着逃跑,而是“策略”地“故意拖延一会儿”,“假装系好鞋带”,告别后才“故作镇定地登上斜坡”。他还记得用假名字去招呼马霍尼,而见到同伴从田野飞奔而来时,“我激动得怦怦心跳”。他“悔恨”了,为自己“在内心一直有些瞧他不起”。他曾经害怕被老头认为他“和马霍尼一样笨”,现在他明白了,马霍尼一直实际、积极、决断、简单,需要帮助的是他自己。对马霍尼的认识实现了主人公对自己心路历程的顿悟。确实,从一开始,马霍尼就显得愉快、简单、懂常理、有决断。曾经计划出逃的三个男孩之一的利奥担心会碰到老师巴特勒神父,马霍尼的反应很快,“巴特勒神父到鸽舍去干吗?”第二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等等利奥时,又是马霍尼指出“早知道小胖会溜的”并决定没收利奥的六便士,宣布出发。当我们的叙述者对着大轮船心中激起涟漪时,马霍尼说的是“要是能偷偷搭上一艘那样大的轮船,出海去冒险,那该多有趣呀”。 他一开始就对与老头的交流不感兴趣,享受自己追猫的乐趣,正如之前他拿自己带的弹弓去追小女生,而且他直截了当地叫起来,“嗬……他真是个怪老头、老傻瓜!”逃学的这一天对马霍尼来说,算不上有什么幻象、幻灭、顿悟或内心挣扎或自我发现,以有趣的游戏开始,以有趣的游戏结束,整个旅程对同伴唯一的依赖是提醒他该坐火车早点回去。他的行程无所谓从对自由的向往化为对漫无目标的迷茫,因为他没有目标或者说目标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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