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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与入之间:徐志摩《再别康桥》结构新论

作者:任湘云




  关键词:内部结构 康桥 徐志摩 出与入 渲染
  摘 要:《再别康桥》的内在结构是以往研究界较少关注的话题。本文认为,该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在内部结构上巧妙地植入人类离别时身与心分裂、“出”与“入”相悖的二元对立的原型模式,借助富有美感的意象,在反复的渲染中,非常贴切地表达出诗人身离康桥却魂系康桥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
  
  徐志摩《再别康桥》一诗作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脍炙人口的经典名篇,学界早有公论,在此无庸赘述。本文根据笔者的阅读体验和思考,对《再别康桥》结构上尚未为学界关注的特点试作初步探析,以就教于同行专家。
  
  一
  
  《再别康桥》是一首典型的抒写离愁别绪的现代诗歌。在进入文本分析前,我们对离别情绪的生成条件做一个简要说明。情感的产生,源于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影响,主体通过感知、认识,把客体纳入自己的生命场域之中,并进而产生一种比较集中、稳定、持续时间较长的情绪。情绪是主客体关系的意识表征,其内容和形式都是丰富多彩的。离别,就是把一种平静、稳定的生活状态非逻辑、非自然地猛然拆解,使之分崩离析,让人产生一种拆裂、断裂或撕裂感。情绪因抽空根基失去固有的平衡稳定而无所适从,灵魂因远离故物而漂泊无依,从而对过去的生活状态产生较为强烈的回忆与依恋。离愁别绪,就是分离时产生的主体对对象不忍、不愿与对象分离的依恋之情。这种情绪将过去与当下扭结在一起,并因为对未来并无足够的信心而心怀焦虑。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的生产和生活能力不断增强,生产或生存形式日趋多样化,活动的空间范围不断扩大,从狩猎、采集食物到求学、经商、做官、开疆拓土、追求财富……人类从终老于一隅,逐步走向越来越广阔的世界。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离开朝夕相处的父母兄弟,离开相濡以沫的妻子儿女,从一个平安、温暖的生活和情感整体中撕裂出来,走向前途未卜的新的生存世界,这几乎成了现代人类常见的生命形式。虽然聚散离合已成为生命的常态,但人类对稳定、平衡、和谐与温爱的向往始终没有改变,因为从本体意义上讲,人类是一种精神动物,都需要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离别,就是离开自己的精神家园。只有在这个精神家园中,人类才能找到自己的爱、温暖、幸福和精神生长的契机与空间,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所以,江淹在《别赋》里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①离别,拆毁了精神的家园,打乱了平衡、和谐,使人孤苦寂寞,抑郁焦虑,灵魂备受煎熬。
  作为一种物理现象,离别即主体相对于客体发生位移,主体从可以感知客体对象的空间逸出,进入与对象不可感知的空间,从而与对象产生阻断隔绝,具体表现为,主体(人)的肉身与客体对象(人或物)间物理距离的产生及加大。我把这种主体与客体对象的分离,即主体肉身剥离原有的生存关系或生活场域的现象称为“出”,因为主体与客体由合而分,以“出”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把主体与客体对象的相互感应、接纳、把握与融合称为“入”。因为二者相融谐畅,表现为“入”势。主体对某一特定对象的出离,就是对另一特定对象的进入,反之,对某一特定对象的进入,也是对另一特定对象的出离。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情感的向度与人的身体的运动方向并不完全一致,有时甚至是相反的。离愁别绪就是人的情感的向度与人的身体的运动方向相反的一个典型形态。离愁别恨指向过去世界,指向主客体之间的融合,对离别的身体行为是一种反动;而别离的身体指向未来世界,指向与熟悉的故土故人的阻隔,正所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②。这种身与心分裂,是离别本身最为通常的身体和情感状态。它是人类生存的一种尴尬,是人类企图逃避的生命形式,然而却又是古今中外被人类演绎得最为华丽多彩,最为摇撼人心的人生乐章。《再别康桥》就是再现人类这种生命状态的一个典型。
  
  二
  
  《再别康桥》中的康桥,即“剑桥”(Cambridge),英国剑桥郡首府,临卡姆河(Cam River),距伦敦约九十公里,大学城,是英国著名的学术、文化中心,风景胜地。徐志摩曾经在这里学习生活,有很深的感情。一九二〇年秋,徐志摩经美国到伦敦,在剑桥大学、伦敦大学学习,一九二二年上半年由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特别生转为正式研究生。过了半年的正式学生生活后,八月中旬回国。一九二三年三月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第一首记忆康桥的诗——《康桥再会吧》,但艺术上松散冗长,效果不佳。一九二五年七月徐志摩再次访问伦敦,一九二六年一月写下了为人熟知的现代散文名篇——《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曾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说:“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世界上最秀丽的一条水。”③我们看到,在徐志摩笔下的康桥具有生命与灵性,弯弯曲曲的清澈见底的河水,河水里飘着长长的青草,两岸四季长青的绿茵茵的草坪,斜依在桥的两端的棵棵垂柳,矗立于岸边的宏伟的教堂,庄严秀丽的各学院的建筑群……徐志摩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为这优雅、秀丽、宁静、和谐的大自然所陶醉。清晨,或傍晚,他常常在织锦一般的草地上读书,有时俯身观看康河里的流水,有时抬头仰望天上的行云,有时撑一只长篙在康河里划船,有时则在夕阳西下的晚景里,骑上一辆自行车,独自去追赶天边硕大的夕阳……康河以她独有的灵性滋润着徐志摩。徐志摩在回忆康桥时曾说:“我的眼睛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由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④康桥创造了一个充满性灵的诗人。一九二八年八月第三次来到英国,十一月十六日快要归国的途中,灵感闪现,写下了这首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经典之作——《再别康桥》。
  《再别康桥》在离别情绪的叙写结构,非常巧妙地植入人类离别时身与心分裂,“出”与“入”相悖的二元对立的原型模式,借助形象的比喻和富有美感的意象,在反复的渲染中,非常贴切地表达出诗人身离康桥却魂系康桥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堪称匠心独运。
  诗题“再别康桥”,表明诗人与康桥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一别而“再别”,已显露诗心缠绵、低回、不舍的情致。从身体行为的角度看,诗人曾一再“出”“ 入” 于康桥与异地之间,而正如前面所言,康桥对诗人精神生命和人生路向实在是具有生生之功,养育之德,因而在康桥的每次“出”与“入”,对于诗人而言,无疑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情感内容。在本诗中,诗人与康桥的关系直观体现为身体的“出”与情感“入”,换句话说,就是身体的出离康桥与情感的回归康桥。“出”与“入”既矛盾对立又相互纠缠,正是“出”的身体,引发了“入”的愿望和情感。诗歌在对康桥一些琐细的物象不厌其详的想象、渲染与叙写中,不断地强化和体现回归康桥的意愿,不断以“入”所带来的完美和“入”的愿望来对抗、摒除与遮蔽“出”的事实,以及对这一事实所带来的不可预知后果的焦虑。
  诗的第一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起首两句,以具有时间秩序的两种方向相反的身体运动,即过去的“来”和当下的“走”对举,非常鲜明地把离别的身体物理形态呈现出来,成为离别意义和情感发生的基础和附着物。第三和第四句,把已在的“东”边的身体与仍在“西”边天云彩下的母校康桥对举,因为写作本诗时诗人所乘轮船已经在中国海上,诗人对于“东”与“西”时空迥异的感受、意识和观念当是尤其强烈,进一步强化诗人的肉身与康桥分离这一事实的客观形态。而其招手这一具有符号学意义的身体动作,通常表征的是一种眷顾的情感,把惜别的、依恋的意义,通过习见的身体姿势含蓄、深沉传达给了读者。而三个“轻轻地”的身体动作,似远行的游子不愿惊醒沉睡的母亲,以免彼此陷入更多的离愁。身体本身作为一个意象,它所具有的可阐释性,远胜于千言万语直露热烈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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