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论《平原》中的性话语
作者:任亚荣
摘 要:毕飞宇长篇小说《平原》始终贯穿着性话语。在特定时空中,性欲作为身体最为集中的欲望遭到各种力量的宰制和规训,“性”是人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对“性”的向往虽有可能将人带向某种人生乐境,但最终体现的,却是一种人生困境。通过性话语的建构,小说敞开了人生存的某些畸形和荒诞色彩,揭示出永恒的无法爆破的人生困境。
《平原》是毕飞宇经过精雕细琢后,为逝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描绘的一幅画卷。正如小说题目所示,《平原》描写的生活发生在七十年代中后期苏北这片广阔而又贫瘠的平原上,各种政治运动虽然已经进入尾声,但声势依然强大。与许多描写“文革”年代的作品相比,这部小说的独到之处在于作家着眼于人的日常生活的微观层面,没有巨大的时代波澜,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特定时空人生存的尴尬、错位和荒诞,不过小说并不局限于此,在某种程度上,《平原》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而获得了某种与当下生活情态的共鸣。本文以小说中的性话语为例,着重分析小说所试图呈现的人的生存困境。
一、贫乏与欢乐:性爱点缀的生命
首先,生活在“平原”上,人的生命经验充满匮乏和困顿。男女老少的生老病死都维系着土地的收成,饥饿与贫穷注定了生活的单调和庸碌。常年挥洒着汗水、默默无闻地劳作却看不到生活的出头之日,人们的生活被紧紧捆绑在几亩土地上,一生的足迹也不过方圆几里……为了在无望之中发现生存的理由,为了在艰难的生计中获得支撑,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找寻亮色,找寻生活中潜存的欢乐。于是,“性”这一最为隐秘却也最为便捷的话题进入了他们的言谈,对“性”的戏谑玩笑成了他们唯一的取之不竭的娱乐源泉,“种庄稼”和“拿裤裆开心”组成了王家庄人们的全部生活,这样的生活基调虽是心酸的,但也不乏偶尔的快活——在小说开篇的第一章,就有对田间地头男人和女人们疯狂肆意的调侃、戏谑和撒泼的流畅狂放的描写,女人们拿他们队长的阳具开尽玩笑:“没几下,队长的蘑菇来了人来疯,生气了,也可以说高兴了,硬硬地越来越粗,越来越长,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同时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真是缺心眼。队长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不听话,队长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队长这个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软的时候嘴硬,现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软了。开始求饶。晚了。到了这样的光景谁还肯听他的?女将们笑岔了,队长被她们丢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将们也笑岔了,一个劲儿地咳嗽,满脸都憋得通红。没有一个男将上去帮队长的忙……”
这一田间逗乐的场面很富意味。无论是整体意义上作为主宰者的男人,还是乡村社会集中掌握了这一主宰权力的队长本人,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力系统在“性”的汪洋狂欢中都不堪一击,甚至成了众人玩弄和揶揄的对象,无所谓高贵与低贱,无所谓庄严与调侃,只有在这一场合,人才可以抛却令身体沉重厌烦的装饰物,才可以暂时忘却男人与女人明确的界限与区别,也才有机会卸下面具,嬉笑怒骂,颠覆等级,让生命如同小溪般欢快地流淌,让身体在最自然最粗犷的语汇中追寻最本真的乐趣,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原始生命力的涌动和勃发。 “食色,性也”,这一流传自上古的谚语早已揭示出“食”和“性”对于人的同样重要的意义,而在王家庄,在乡土中国千千万万个如同王家庄一样的小村子里,“性”恐怕已经超出了基本的本能需求的范围,而变成了人们的“乐子”,变成了生活的强心剂。与性有关的话题是朴实的男人和女人们永远不会厌倦的生活佐料,是匍匐在大地上辛苦劳作的庄稼人唯一的娱乐方式。对性的谈论、戏谑、玩笑仿佛是永不枯竭的生活动力,帮助他们暂时忘却无休止的劳作所带来的负荷与疲累,暂时逃离乏味、心酸无望的现实。田间地头男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调侃、逗乐乃至撒泼调情无不洋溢着节日的欢乐。生命的狂欢顿时暴发出积蓄已久的本能力量,不可压抑,无从阻止。苏北平原上,即便是被“天时”紧紧束缚了命运,被土地上的庄稼累得骨头散了架,人的身体也不会沉睡,它欲求与异性的结合,它生发出由这结合而来的一切想象,对于“性”的美好图景所勾勒的人生乐境,王家庄的男人和女人们是充满向往的。正如小说中一再强调的,在王家庄,女人们要想管好自己的男人,也主要靠“床上”本领:“所谓男将们耳根子软,怕老婆,惧内,都是假的,说到底是男将们在床上贪。一个大男将,如果床上不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 读到这里,性爱所投向贫乏生命的一线光亮已经跃然纸上。
二、性爱涂抹下的荒诞人生
性话语像一股奔腾的能量,流淌在小说的始终。“事实上,许多到了岁数的女人们私下里都有做媒的愿望,都有那么一点隐秘而又怪异的激情。就喜欢给人家‘配’。”与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状态相适应,作者营构了原始、狂野的叙事氛围。然而,王家庄的生活并不总是充满了和风丽日般的欢笑,性的世界既洋溢着最原始的冲动,又笼罩着无处不在的危机和阴影,生命在对性爱的向往中张扬,又往往因为性的不可阻遏的渴望而被引入歧途,尽管这种渴望也许是最自然不过的人性之一。
在性的奔腾中,人之于庞大冷漠的外部世界的卑微可怜并没有改变,甚至可以说,对性的谈论本身就显示了生活的乏味贫瘠:“端方想,用不了几天,自己也就这样了,除了种庄稼,收庄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裤裆给别人开开心,要不就是拿别人的裤裆给自己开开心,只能这样了。”事实上,通过叙述的进一步展开,人们的灾难开始此起彼伏。透过性话语所设置的紧张关系,人似乎永远在枷锁中,有时,能意识到枷锁却未必能够挣脱,更不可能帮助其他个体。有时,却连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都意识不到。这时,人生存的某些荒诞性就被揭示了出来。
广袤的平原上,人的生存的荒诞性通过悲剧性的性爱表现出来。正如法国著名的哲学家福柯所揭示的,张扬生命的性爱自由面临着各种力量的建构和引导,处置和规训。在《平原》里,几乎没有一处性爱描写不隐藏着杀机,或昭示着危险,或诉说着卑微与心酸——端方与三丫的身体欢爱犹如一扇撒满阳光的大门,向这一对少男少女敞开了生命中最可珍贵、“惊天动地”的秘密,并激发了他们进一步探寻的勇气,然而,美好的欢爱太过短暂,仅仅持续了两个夜晚的偷情,始于三丫大胆炽热的表白,痴情的少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唯一的赌注”, “三丫知道,时候到了,这样的时候终于到了,到了自己用自己身子去喂他的时候了。三丫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身子。只有身子是三丫唯一的赌注。” “哥,三丫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对她好。”被三丫赋予了过于沉重的“奉献”意味的性爱终于在他们所处的两个对立社会集团对彼此的仇视中土崩瓦解,三丫的生命因此断送,断送得迅速而廉价,事后,她为之付出生命的爱人端方,竟连三丫的长相都没有记住,活在三丫之死阴影中的端方,很长一段时间背负着极大的精神包袱:“为了弄清楚三丫的长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他要把三丫的坟墓刨开来,打开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性的张扬模糊了当事人的面貌,这对于身处不同阶级的三丫和端方,究竟是初次性爱的喜悦,还是现实身份对他们苦涩的惩罚? 同样因为“身份”的缘故,“右派”顾后来到王家庄后唯一的一次“艳遇”被公有制灌输给他的坚定得近乎愚蠢的“信念”扼杀,集体荣誉、生活作风这架早已深入骨髓的天平远远压倒了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生命本能,而对于他的艳遇对象——年轻寡妇姜好花来说,投怀送抱既不是对身体愉悦的自主追求,也非对顾后常年寂寞的理解同情,而仅仅是用来交换顾后所“掌握”的鸭蛋的唯一手段,并随之成为顾后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唯一一次完全失败的性关系从此成了顾后生命的紧箍咒—— 一种无处不在的罪孽和耻辱感完全主宰了他的言行举止:“……洗刷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阅读,阅读马、恩、列、斯、毛。光阅读是不够的,要背诵。”下放到王家庄的知青混世魔王为了离开贫穷的村庄,不惜手段,以强暴的方式要挟大队支书吴蔓玲,但是不幸被吴蔓玲发现并制止,“吴蔓玲意外地打开了手电,手电的光柱正好罩在混世魔王的脸上……都没有来得及射精……这是他的第一次。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在未来的岁月里,他的小钢炮就此变成了玩具手枪,除了滋水,再也不能屹立在自己的裤裆。”混世魔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偿还年轻的错误。红粉的未婚夫春淦因为害怕自己的贫穷使红粉离开自己,所以“上了她”,“春淦一次又一次地想往红粉的身上爬,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家里穷,自己的条件又不好,这一来就总也是不放心。不放心怎么办呢?先睡。睡过了,你就看着办吧。说起来这也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经验了。”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男性对女性贞操的破坏从来就是一种不留退路的威胁,一种粗暴的强有力的决断,一种无声的命令——嫁给我,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了。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最初时刻意味着对这个女人余生的完全支配,所以,三丫为端方“献身”的举动看似壮烈,但也可悲地属于这一观念下的产物。在王家庄,“性”作为私人事件和公共事件不断上演,“身体”的行动从来都是听命于身体以外的种种说教和规训,性的遭遇体现着人的极度的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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