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贾平凹:弥散着文化之异的散文
作者:王 冰 吴 艳
一、平凹先生的心中有佛
一般说来,佛讲求的是两个世界,即心的世界和物的世界,就是说心的世界要从物的世界里脱离出来,既不贵多也不贵少,不贵大也不贵小,要自求其乐。“问我何所有,山中有白云”的境界似乎已经进入佛的境地了。《中庸》有言:“大德敦化,小德川流。” 贾平凹先生的散文应该与这点是一致的。
平凹先生散文中的佛境也同样有这样两个世界,但它又有不同,就是说平凹先生散文中的佛境是泛化了的,其中充满着正觉、正信、正念、正识的佛性。
《佛事》就是这样一篇,平凹先生写道:“我望着先生,眼睛便有些涩了。先生既然是三毛的朋友,带了三毛的遗物去敦煌,冥冥之中,三毛的幽灵一定也是到了;我与先生素不相识,也无书信联系,这么大的雨,他从我的单位打问到我住的医院,偏偏我又从医院回来,他又冒雨寻来了。如此耐烦辛苦,活该是三毛的神使鬼差呢。”其中,高深圆融,博大精微,乃是获取大智慧、大自在后才有的通灵性、真性情和佛性。
《树佛》《坐佛》《混沌佛像》更见先生的由佛而生的平和心境,诚如先生所言,“佛是一种和涵,和涵是执著的极致,佛是一种平静,平静是激烈的大限,荒寂和冷漠使佛有了一双宽容温柔的慈眉善眼,微笑永远启动在嘴边”。而“树而为佛,树毕竟有树的天性,它爱过风流,也极够浪漫,以有弹性的枝和柔长的叶取悦于世”,看来树佛还是存于我们身边现世中的。先生还不一般的领悟到,“读《西游记》,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为四的,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然后是“人一走,满身清静,叼棵烟欣赏我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佛了”。
宗白华先生曾说,中国绘画里所表现的最深心灵,既不是以世界为有限的圆满的现实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无尽的世界作无尽的追求。它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在这里我们可以暂时借用一下宗先生的这话,来谈平凹先生的散文,其中也是有一种空寂的意境的,这是一个在无声中颤动、寂静中回旋的世界,自由自在,无羁无系,是一种融入了化境的生命,背后深藏的乃是天性和人心,是一种不怨天尤人,不怨于外的生气,这些符合广义而言的佛法。
因此,平凹先生的散文就是凭借着对此的一种通透万物的悟力,来解读这一切的,他的散文似乎让我们在瞬间有了一种彻悟,比如万物生灭,时序迁流,及人生的真谛,生老病死,穷途末路等。记得释迦说:“法学如是。”其实佛法,用世俗的眼光来谈,说的就是对国言忠,对亲言孝,对子言慈,对友言信,守五戒,修十善,修六度万行,平凹先生的散文中就蕴涵着诸如此类的这些道理。
二、平凹先生的散文里有一种道
中国人讲求天道,以慈悲为怀,忍辱为行,对于声色货利,五欲之尘,多远避之。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道,其实道是一种气,是个人生存中一种真正的空隙,是被更诗意化了的激情、欲望,它存在于一种被置换了的逍遥、潇洒和自由之中。这种东西在平凹先生的散文中,虽然隐隐体现出的是对一种对现世负担的颠覆,但平凹先生并未放弃责任,我想,这种对人世的世俗化的肯定与慰藉,其实乃是一种更大的承担。
平凹先生的散文《对月》写:“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吗?能知道我死后变成何物吗?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乐,活着也有苦,苦里也有乐;犹如一片树叶,我该生的时候,我生气勃勃地来,长我的绿,现我的形,到该落的时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让别的叶子又从我的落疤里新生。”这难道不是一种对天地之道的体悟吗!
《冬景》中有这样的描述:“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儿,空落着,连烫烟锅磕烟留下的残热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铁一样地生疼。”“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系在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舱,弄他的箫管吹着,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
“一只狗,白茸茸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又跑过来,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
这里面的骨气与质感,很让人在巨大的空间感与体积感中体验到一种沉思的、内省的精神境界,具有一种“道”才具备的功能。这是一种天然的自然境界,更是一种 “正其义,不谋其利”的道德境界,这正是道的一种集中体现,是悟尽了前世来世,极悲极乐的境界。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来平凹先生是深得其中的真意的。
“有境界自成高格”,在虚者实之的化境间,平凹先生的情与象融合无间,终至缘心感物,应会神通,心与物冥,天人合一的境界,它是一种呈现于物而见于心的澄怀,是一种内在和空寂的美学。为人为文能至于一种道的境界,真正是一种大境界了。
三、平凹先生散文中有儒学的礼义
平凹先生散文中有儒学的礼义,“仁”在平凹先生的散文里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其中透出的那种充满世俗的情趣。比如他笔下的延安街市充满的那种生活的祥和与安宁,难道不是对“仁”的一种极好的解读吗?他写道:“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应该说世俗化的东西有时是最关乎实际百姓生活的东西,而最关乎实际百姓生活的东西,应该是 “仁”的一种最高体现。中国自古就是农业社会,五口之家,百亩之田,只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夫妇和睦,父慈子孝,但基础就是衣食问题。从上面的街市的热闹程度来看,人们的生活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的,这其实就是一种幸福。平凹先生的散文就是从这个角度,为我们拨去了那些覆盖在表面上的浅层次的东西,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生活中的“仁”。
“仁”表现在平凹先生的散文里,就是他在散文中表现出的一种至情。比如平凹先生写自己的父亲贾彦春,就暗含着几千年沉重的文化积淀凝练出来的一种情感,那既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孝”,更是一种对亲情、对生命微小而短暂的慨叹,他这样写道,“为了小妹的前途,我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是干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家说那类话……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龄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但就在这时候,他患了癌病”。而自己“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但在“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祭父》)。
我私自认为,平凹先生的这一篇,还有他的《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似可与袁枚的《祭妹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林觉民的《与妻书》比肩而立的能够流传千载的好文。都是闲静从容,但这又是让人落泪的文字。
孔子说:“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又说:“孝弟为仁之本。”平凹先生已经能够浸染其中了。
四、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鬼
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鬼,要不为什么孙见喜先生在传平凹先生时,要以“鬼才”来称谓呢。不过,在世间,还真有“鬼”这东西,它是一种鸟类,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有材料这样记载:鬼,属鸟纲,形目鸱科。拉丁学名为Aegolius funereus。在中国主要分布于东北地区的西北以及西部的甘肃、新疆等省区。
这东西本不奇特,不过它能生在西北靠近西安这地方,就让人觉得有些特别了。看来这种鬼鸟是不大会生在南方即使是稍靠北些的中原地带的,它似乎有一种昭示,既是在晦暗状态中,与平凹先生有同样的趣味和神韵,更妙是在似与不似之间,两者似乎存在一个没有缝隙的和谐,“我的秃顶不同于空前,也不同于绝后,是中间秃,秃到如一块溜冰场了,四周的发就发干发皱,像一圈铁丝网。而同时,胡须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剃就面目全非,头成了脸,脸成了头。”(《秃顶》)这种句子不是“鬼才”断然是写不出的。
《古土罐》更是写得让人叫绝,“许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阴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阴气太重,我却就喜欢阴,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平凹先生简直是刁钻至极也,可爱至极也,率性至极也,非常人也,异人鬼人也。其实只有情动于中才能言形于外,才能有言外之趣。
记得有人说,读《追忆似水年华》时不可能有一种持续的狂喜经历,但读平凹先生的散文却不然。平凹先生在他的散文中用自己的智性和知性,将佛气、鬼气、儒家和道家之气融会得没有一点痕迹,这是一种寓深意于明朗的含蓄而蕴藉的化境。《中庸》上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因此读平凹先生的散文也是修身养性的一种途径吧。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 冰,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教师;吴 艳,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