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白先勇小说中的命运之思

作者:李 燕




  关键词:白先勇 命运 感伤
  摘 要:作家白先勇赴美留学后创作的《永远的尹雪艳》《谪仙记》《一把青》《游园惊梦》等四篇小说展现了作者有关命运思考的发展轨迹:命运对人的主宰、人对命运的抗争、人在抗争后的妥协以及最终的绝望与感伤。
  
  著名海外华文作家白先勇于一九六三年从台湾赴美留学,在随后的两年时间里发表了一系列留学生题材的小说,主要以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文化冲突的思考为主旨,但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六年两年时间内白先勇连续创作了《永远的尹雪艳》《谪仙记》《一把青》《游园惊梦》(分别发表于《现代文学》第二十四期、二十五期、二十九期、三十期),这四篇小说与前期创作的留学生题材的作品迥然不同,体现了白先勇在经历了异国他乡的文化冲击与精神痛苦之后,开始从个体的乡愁困惑转向对时间、历史、命运等更深层次的思考。四篇小说中鲜明的人物形象和丰富的思想内涵使每个文本都存在多种阐释的空间,一些评论者如欧阳子、袁良骏、刘俊等在研究白先勇的小说时,从不同方面对这些作品进行了分析解读,但若将这四篇作品连贯起来,从命运主题出发,则可以看到作者关于命运之思的发展轨迹:命运对人的主宰、人与命运的抗争、人在抗争后的妥协以及最终的绝望与感伤。
  
  《永远的尹雪艳》:永远的“命运之神”
  
  《永远的尹雪艳》发表于一九六五年四月,这篇小说的题材既不是留学生生活,主旨也非揭示中西文化冲突,而是运用隐喻的手法赋予主人公尹雪艳以神性,使之成为“命运之神”的化身,并通过对尹雪艳和她身边的“台北人”的描写,寄寓作者对命运的认识和思考。
  作者在小说一开始就以永不衰老的容颜赋予尹雪艳这一人物神秘性,“尹雪艳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作为十几年前的一个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如今是台北尹公馆的交际花,尹雪艳虽处于俗世之中,但“着实迷人……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时间的流逝和世态的变迁对尹雪艳丝毫不产生任何影响,这使人物呈现出“非人化”的特质和“神性”的寓意。
  作者围绕着尹雪艳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达,选择了“白色”作为作品的基调,作者对尹雪艳的描写,处处离不开一个“白”字,“一身雪白的肌肤”,“素白旗袍”,“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从里到外,犹如一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在这种“白”色的装束打扮下是一种彻底的“冷”, 这种“冷”既包含着无可抗拒的诱惑,又具有人力无法与之抗争的强大,透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性。小说尹雪艳别具一格的风韵形成了巨大的魅力磁场,令无数男人为之折腰,为了能“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他们不惜倾家荡产,甚至搭上身家性命。但正如她的同行所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想娶她的王贵生犯重罪被枪毙;赢得她的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徐壮图因陷进了她的诱惑而家破人亡。那些用金钱权势追捧尹雪艳的男人个个身败名裂,落得极悲惨的下场,但“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门前的车马从来也未曾断过”,宽敞豪华的客厅里,“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依然是浅浅笑着,笑看英雄末路,静观世事沧桑。“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尹雪艳的“迷人”始终带着一种神秘的阴影,她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寄寓了作者深刻的意蕴,“恒定和重煞兼具的特性,使人很容易将之引申为一种冥冥之中的神祇,在用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芸芸众生”①,这只“无形的手”便是作者所要揭示的“命运之神”,人在“命运之神”面前所做的一切挣扎都将归于失败,而命运始终以一种极具优越感的心态冷漠地看着芸芸众生的徒劳与挣扎。尹雪艳作为这一神性的象征,体现了命运对人的诱惑与抛弃、冷酷与无情。作家白先勇关切人类命运,在感受到了命运力量的强大、冷酷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之后,愤懑之中包含无奈,作品因此表现出浓烈的嘲讽意味,作者在小说中运用讽刺、象征,甚至近似戏谑的手法来描写尹雪艳的冷酷无情以及围绕在她周围的世态群像,“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宿,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可是洪处长……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及两个苏州娘姨”等等。这种讽刺与戏谑是作者对“命运之神”的敬畏、不满但又无奈的心态,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在思考命运这一问题时的种种困惑,“讽刺让人难受,并非因为它在嘲笑,或者它在攻击,而是因为它通过揭示世界的暧昧性而使我们失去确信”②。人生的痛苦和不幸是由命运决定的,人在面对命运之时究竟何去何从?是否真的无可作为呢?白先勇似乎并不愿就此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寻和思考。
  
  《谪仙记》:抗争命运的悲壮
  
  《永远的尹雪艳》之后,白先勇发表了《谪仙记》,这篇小说虽是留学生题材,也包含着东西文化冲突等思想内涵,但其侧重表现的却是作者对命运的深入思考,是对命运拨弄人以及人反抗命运的深刻阐释。
  《谪仙记》的主人公是高傲美丽的世家小姐李彤,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官员,家境优越,到美国留学后仍备受尊宠,成为众多男士追求的“五月皇后”,然而一夜之间家庭突遭变故,父母在南渡台湾时双双罹难,家当也全部淹没,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困顿地面对人世,巨大的人生落差和沉重的打击使原本高傲的她变得更加的不妥协,不近人情,几经挣扎之后,最终在去欧洲旅行的途中选择了自杀。
  家境的优裕和父母的骄纵使她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赴美留学时,家人在机场送别,“李彤的母亲搂着李彤哭得十分伤心,连他父亲也在揩眼睛”,李彤却“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而一夜之间的家庭变故却使她由一个世家小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漂泊者,命运与这个倔强的女孩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她“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 出院后又“沉默了好一阵”, 虽然到大学毕业时她恢复了往日的谈笑, 可在骨子里,她却已经换了一个人。随后,她以喝烈酒、押大注,以及不停更换男朋友等种种与常规不同的做法来反抗命运,但这注定是一场极其艰难痛苦的斗争,一旦身陷其中就无法自拔,如同她耳际插着的那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足紧攀在发鬓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这枚用碎钻镶成的大蜘蛛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具有一种隐含的寓意,那就是在冥冥之中已经有一张编织好的网“紧紧”罩在了李彤头上,这是一张与生俱来,无法挣脱的命运之网,而李彤则以决绝的态度与之奋力抗争,这种抗争注定极其痛苦,如同她在跳舞时的感受:“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的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眼镜蛇与魔笛隐喻着李彤与命运的关系:一个要竭力的挣脱,一个却魔力无穷的制住。最终,在这场人与命运的斗争中,李彤终于身心疲惫,在旅途中魂归威尼斯,以死亡做出了最后的抗争。
  这是一个关于人与命运抗争的故事,作者借李彤这一形象所要传达的是:虽然人在强大的命运之网面前是卑微的、无力的,但总有李彤这样不甘屈服于命运的人在这场斗争中抗争到底,明知最终会失败但绝不妥协,并用毁灭自我的极端方式赢取人性的自尊。这种决绝的勇气使李彤成为白先勇笔下最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之一,寄寓了作者在命运之思的历程中关于人与命运顽强抗争但最终失败的悲壮情怀。然而以生命的代价换取精神的胜利或许可以成全一个悲剧人物,但是否就是对命运的真正彻悟呢?白先勇随后创作的《一把青》则展示了作者对人与命运这一命题更为深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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