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家族史诗中的荒芜

作者:裴黎璟




  人群中彻底的孤独
  
  《押沙龙!押沙龙!》 是福克纳的第九部长篇小说,同时也是他最为重要的作品。
  在这部作品中,福克纳依然讲述着他的美国南方小镇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故事。这一次登场的是萨德本家族。这个家族在小镇上并不似其他望族那般有着令人尊敬的历史:一个外来者来到约克纳帕塔法,白手起家建起了萨德本百里地。它曾经有过几乎莫名其妙的煊赫,却又宿命般的飞快消亡。对于约克纳帕塔法县上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多少有些特殊的家族。
  福克纳曾经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解释过这部作品:“故事是讲一个人出于骄傲想要一个儿子,但儿子太多,他们把他毁了。”在更早的时候,福克纳对这部小说的构想是:“大致上,其主题是一个人蹂躏了土地,而土地反过来毁灭了这个人的家庭。”在他的思路发展的过程中,它始终体现了一个主题:一个人被他所要求的东西所毁灭。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宿命感的故事:萨德本因为发现了前妻身上有黑人血液而抛妻弃子来到约克纳帕塔法,重新建立家庭,并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亨利在密西西比大学念书的时候遇到了萨德本的长子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亨利与邦结为好友并极力促成了邦与他的妹妹朱迪思的订婚。萨德本得知后意欲阻止却造成了父子反目。在亨利与邦一起从军期间,由于得知了真相却无法阻止婚约,亨利枪杀了邦(即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后逃亡,使得朱迪思同时失去了未婚夫和兄弟,萨德本失去了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丧偶的萨德本向自己的妻妹提议作一个试验:如果他们能在一起生下一个男孩,他就娶她。遭到拒绝后他转而使自己忠实仆人的女儿米利怀孕。又因为她所生下来的是女儿而将其遗弃,从而被米利愤怒的父亲他的奴仆所杀死。至此,萨德本家族已然彻底衰落。接下来的零星故事不过是要给这个家族一个收尾。
  对于萨德本家族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以悲剧收场。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更为沉重的《百年孤独》,人与人被枯燥的关系联系起来,或清醒或模糊,但仅仅是关系,缺乏温暖的感情。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孤独,封闭在各自狭小的世界里,为自己冰冷的欲望而孤军奋战。它成就了他们一时的满足,却最终带来了彻底的失败。其实也不全是这样的,应该说在这冰冷而含混的叙述中,依然可以感觉到爱恨交织的感情在其间流淌。但是它们就如同背景声中遥远而模糊的雷声,带来抽象的不祥气息。在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种深刻的绝望,它过于沉重,使得他们不能彼此相爱,使得他们注定互相伤害。
  
  语言幻境中的真实与迷失
  
  其实这些情节并非是用流畅简练的语言明了地表达出来的,它们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困在语言织就的网中,不同的叙事者,一律地冗长、旁逸斜出、拐弯抹角,欲盖弥彰。在这部作品中,语言比故事情节更有力量,它们如同累赘的蕾丝,层层叠叠地包裹了真相,强调了悲剧。奇怪的是,在不同的叙事者,他们以不同的视角、出于不同的身份(老小姐、乡绅律师、大学生),讲出来的故事却有种共同的将死的哀婉气息。如同小说开头所展示的那个窒热的午后围困在百叶窗紧密的房间里的那种氛围。
  在叙事者中罗莎小姐是唯一一个萨德本家族的人,她也是对家族内情了解得最清楚的一个人,但她亦是唯一个站在明确的立场上(为她自己)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她的讲述有着最为鲜明的主观性,因此她的讲述并非是最为可信的。另外的讲述者,如康普生先生和昆丁,如施里夫,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述这段故事,试图解释过去,美国作家尤•韦尔蒂说:“在福克纳的故事里,回忆是生存中如此根本与重要的部分,它具有了本能的力量并且获得了产生幻觉的能力。”在回忆发挥作用时,虚构亦开始发挥作用。所以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只是极力从叙事者断续的叙事中寻找和拼凑真相。
  即使是在作者以全知视角讲述故事时,也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意味,并且随时试图解说。如第一章中描写罗莎小姐的讲述,是这样写的:“她用阴郁、沙嘎、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是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这样的叙述与小说中人物思想的意识流融会贯通,难舍难分。就如同作者也悄然加入了叙述者的行列,一齐注视着萨德本家族的兴衰,并积极地评论着。
  这样,故事中的真相成了一个微妙的概念,几组矛盾在这里得到了自然的呈现:故事以一种惊人的赤裸和真实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这种赤裸和真实却是从故事中众人避重就轻、极具主观色彩的讲述中离析出来的;众人讲述、多视角的叙述手法使得故事情节剧像是多面的棱镜,从不同方向折射出多种色彩、多道光线,那些诉说在涉及到自身时往往缄默,而在一些细节上却滔滔不绝、重重叠叠,通过这枝繁叶茂而又欲说还休的讲述,真相却已呼之欲出,这似乎不仅仅是由于讲述者们各具立场的诉说,而是在文字这样呈现在纸上的时刻,真相本身已具备了一种比语言更为强大的力量。当然,这或许仅仅是读者的错觉,所谓真实具有比语言更为强大的力量,也不过是语言造就的幻象。归根结底,这不过是一部虚构的小说,所有的真实都来自于作者的想象,类同于一部美国南方版的《罗生门》,在幻境中极力去寻求真实,最后导致双重的迷失。
  在这部作品中,语言的表达传递出多重功能,它以故事中众多人物的口述为载体,拼凑出一部史诗般的家族史。同时它亦织就出一种奇妙的荒凉氛围:窒息、沉闷,掺杂着年深日远的爱恨情仇所沉淀下的暧昧的血腥味。这些不仅仅是被讲述出来的,而是那些在斑驳的回忆中变得缓慢和辽远的词句构造本身便具有唤起这种美国南方的乡镇氛围的功能。它与故事中的那些人们一样,一方面在岁月中消失不见,一方面在讲述中得到了落寞的永恒。
  
  史诗与悲剧气质
  
  《押沙龙!押沙龙!》的书名来自于《圣经》故事,两者之间都隐含着关于亲子仇杀、兄妹之间的暧昧情感等内容。福克纳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笔下的简单故事往往承载着丰饶的内容,并且他同时具备了《圣经》般的纯净笔调和美国南方乡镇荒芜而厚重潮湿的气质。
  这份宽广厚重不仅来自于小说情节本身所具有的张力,而更多地来自于叙述这一行为的施予,以及其暗含的隐喻。作者对叙述语言的精雕细琢使得叙述者、情节、环境等等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他所采用的那种近乎漠然的多重阐释却使得小说的每个细节都扩张了,过去和未来都在这其中延展,爱恨情仇都在其间无声地铺张,而整个家族的兴衰也就在语言的碎屑中得以构建。
  这部小说因它的纤细而厚重,因它的细致而宽广。由人物细密繁琐的讲述织就出宏伟壮丽的家族史诗,亦可以说,在这部作品中传达出深厚的悲剧情怀,悲剧精神中的恐惧与怜悯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作者在描述书中人物悲剧性的命运时,即施予了一种宿命般的人生形态有可能带来的感同身受的恐惧,亦表达出对这些卑微而艰辛的人们所遭受的一切的怜悯,表达出对人性本身的怜悯。在恐惧和怜悯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对人性净化的一种崇高要求,亦即悲剧精神中的卡塔西斯。而这些也都与福克纳本人对文学意义的认知一脉相承。
  《押沙龙!押沙龙!》是如此复杂而纯净的作品,使得对它的阅读与理解与原作永远是一条试图逼近却无法相交的渐近线,而它永远使人有为它而言说的欲望。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裴黎盬,中国传媒大学2006级戏剧戏曲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美]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