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自然的礼赞 生命的颂歌
作者:徐明阳
生活在“理”化的杜宅中,时刻在“天理”的种种规范和管束下,杜丽娘却保有着“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惊梦》)的信念,这使她在杜宅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中曾说过:“个人能够比他所生长和生活其中的文化更健康,甚至健康得多。之所以有这种可能,主要是因为这个健康的人有超脱环境的能力。这就是说,他靠内在的法则而不是外界的压力生活。”③杜丽娘的“一生爱好是天然”的信念,就是她反抗超脱“理”化了的生活环境的“内在的法则”。这一内在法则使“人欲”即她的各种本能欲望尤其是女儿的天性滋生着、发展着,由此她成为杜宅中唯一一个自我尚未被扭曲变形的健康女性、健康人。
因为这“爱好天然”的内在法则,杜丽娘心有灵犀地从《关雎》中体察出了古代先民的热烈恋情,慨然叹息道:“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肃苑》)也是在“爱好天然的内在法则的驱使下,杜丽娘走进了花园的大自然中。她的天然春情在自然春光的感召下苏醒了,她感受到自己的青春和大自然一样鲜活美丽;同时又从春花自由自在的生存开放中,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被锁闭,青春的被无视被耽误。一个爱好天然的人自己的天然——生命和青春被现实沉重地压抑着、锁闭着,这是一件多么悲惨和悲伤的事。
幸亏人类自身有一种天然的宣泄机制——梦。梦是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而自由又是梦的精髓。在现实中被迫或自觉遵守法律、制度、风俗、习惯等种种规范的人,在梦幻世界中,他却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地宣泄本能本性,自由自在地追求和实现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愿望。梦给杜丽娘生命意识、青春情怀的实现提供了一个非现实的自由天地。值得注意的是,《惊梦》一出戏中梦的核心不是杜丽娘与素不相识的梦中情人的情爱,而是他们的性爱。“爱情作为一种完整的感受是由各种不同因素形成的。爱情的深刻基础是由生物因素(性欲、延续种属的本能)和社会因素(社会关系、两人的审美感受和伦理感受、对亲昵的追求等等)构成的”④。“爱情的动力和内在本质是男子和女子的性欲,是延续种属的本能”⑤ 。与社会因素的情爱相比,这种生物因素的性爱是更天然的因素,是人的所有自然需求中最强烈的需求之一,是人的生命意志的表现。《惊梦》中杜丽娘与陌生的梦中情人的两性欢洽,是其“至情”中本质力量的第一次强烈的表现,是她所有的自然欲求和原始本能反抗现实中“理”的压抑的表现,是追求生命的舒展满足和自由完善的表现,也是她“一生爱好是天然”信念的成功实践。
三、合乎自然与生命的天然法则使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复生”
在后来的《寻梦》和《幽媾》等戏中,“至情”中的性爱又一次次地被作者所突出。《寻梦》一出戏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性爱在现实中被压抑,杜丽娘由青春苦闷到生命痛苦,最终走向死亡,生命的毁灭使她摆脱了生存的痛苦。《幽媾》一出戏用人鬼云雨欢合的浪漫主义情节,展现了性爱实现后,杜丽娘的鬼魂“感君情重”,人鬼谈娶论嫁,冥誓定情:“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冥誓》),两性欢洽时进入两情相属阶段,杜丽娘的“至情”由此完全具备了生物因素和社会因素,从而呈现出一种完满健全的形态,死去的杜丽娘因此获得了再生。作者设计这几出戏的用心良苦,《寻梦》与前面表现杜丽娘现实生活的几出戏一脉相承,是现实生活的缩影。在这里,人的自然本能和需求受到反自然、反人性的“天理”的阻止和压抑,现实人生成为生命受折磨、受煎熬、被毁灭的苦难人生,“天理”暴露出了它的腐朽和罪恶的本质。《惊梦》和《幽媾》表现的是作者的理想,“爱好天然”即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人们,会依靠自己的“内在法则”去挣脱“天理”对自我的束缚和扭曲,创造一个合乎自然与生命的天然法则的自由世界;在这里,人能自由地宣泄、实现和升华种种自然欲求,能尽情地享受生命的欢乐和生存的幸福。由此,作者形象地揭示出了“人欲”对健康生命和美好人生的重要作用,大胆地肯定了“人欲”的不可磨灭的价值,热情地歌颂了人对于自由性爱情爱即“至情”的生生死死的永恒追求。
如果说《西厢记》中崔张爱情的先情爱、后性爱的过程更接近于现代人的恋爱程序,那么,《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先性爱、后情爱展现的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古代人的恋爱形式。比较的意义不在于两者所表现的两性文明形态的差距,而在于各自所选取形式的目的。不同于《西厢记》中所表现的“礼”要杀伐“情,”“情”奋起反抗“礼”;《牡丹亭》是“天理”要灭绝“人欲”,“人欲”猛烈反击着“天理”。对于野蛮、残酷和蒙昧的禁欲主义,人的自然需求的宣泄和抒发是最有力的反抗;而杜丽娘作为女儿,独自主动地以从性爱到情爱的方式来追求爱情生活,这对于以贞节来苛责、摧残女性的最无人性的时代是一种巨大的冲击,也是对人的自然——人欲人性的最好弘扬。
《牡丹亭》中,大自然对于杜丽娘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是满园的春色感召和催生出了杜丽娘心中的情欲;因情成梦、两性欢洽是在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实现的,花神专程下凡保护,“要他云雨十分欢幸”(《惊梦》);死后的杜丽娘安睡在自然的环抱,才得以遇见柳梦梅,并人归欢爱,死而复生。对于杜丽娘的性爱情爱以及“爱好天然”的内在法则,大自然是启蒙老师,是催产妇,是保护神,是知音,是母亲。没有大自然,杜丽娘的大自然,杜丽娘的性爱情爱不可能发生、发展和实现,杜丽娘不可能成为一个最终能实现自己内在法则的健康完善的女性。这样,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复生”的人生经历形象地揭示出一个真理,人根植于自然之中,大自然不仅赋予人以自然属性,而且当社会的制度和文化出现反自然反人性的野蛮力量时,大自然会呼唤出人的自然本性,使人顺应自然、回归自然,将人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引上更文明、更自由、更健康的轨道上来。
所以,热烈歌颂“人欲”,歌颂杜丽娘的“至情”,就是歌颂“人欲”和“至情”的原始母亲——大自然。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明阳,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传播学的教学和研究。
①汤显祖:《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
②汤显祖:《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本文原文引用的部分均引自该书,不再一一标明。
③A.H:马斯洛:《动机与人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31页。
④⑤基•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04页,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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