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名与实:贯穿鲁迅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
作者:张爱军
摘要:通过对《呐喊》《彷徨》《野草》等具体作品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对于“名目”的欺瞒性不断揭露与讽刺,对于与“名”对立的“实”称赞与颂扬,是贯穿鲁迅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鲁迅用“走”的行动哲学,至死不恕的韧战精神, 反对一切名目的虚妄,证实对现世的执著,对终极价值的坚守。
以儒家文化为正统的传统文化,因孔子提出“名不正则言不顺”,把“名”放在言的首位,凸显了“名”的社会功利性,以至于长期以来人们形成了对“名”的顶礼膜拜,“名”逐渐成为套在身上的桎梏与枷锁。“五四”时期随着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人们逐渐意识到“名”对人的压迫,对“实”的遮蔽作用。因此,对于“名目”的欺瞒性不断揭露与讽刺,对于与“名”对立的“实”称赞与颂扬,成为鲁迅对人类生存进行形而上思索的内容之一,也是贯穿他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
“无物之阵”是无实之名的大展览,这儿“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这些名称曾经干净过,如今却成为一件污秽不堪的外套,掩盖着真正的敌人,使战斗变得分外尴尬:敌人一次又一次逃脱,战士无法与真正的敌人交锋,胜利的内涵发生了裂变。由名目构成的“无物之阵”是一堵无形的鬼打墙,他无处不在,所向披靡,具有巨大的腐蚀力:它使战士不是战士,使战斗失去意义,“使猛士无所用其力”,它游戏一切,颠覆一切,消解一切,而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使战士蒙受戕害慈善家等新的罪名。
“‘无物之阵’中横行的是名,鲁迅看透了‘名’是裹在僵尸身上的美丽的衣服。僵尸决不是骸骨赤裸的舞蹈,而是穿着美丽的衣服(仁义道德等名),干着吃人的勾当。”①以名害人是他惯用的伎俩,“无物之物”到处飘荡,如古老的神州大地上失去依附的幽灵,如一道神秘的咒语,如永远走不出的迷宫。然而“这样的战士”面对敌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毫不畏惧,他举起了投枪,以决绝的战斗姿态与无实之名对立着,这种坚定的毫不妥协的实战精神表达了作者对于名称与花样的极端愤恨与憎恶。写本篇三个月后,在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中,他以辛辣的笔调再次对虚名进行了绝妙的讽刺:“忘却了你们教授的头衔,且不做指导青年的前辈,将你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去,将你们的绅士衣装抛到臭毛厕里去,除下假面具,赤条条的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②
对于那些带着假面具,“假借大义,窃取美名”③,以名招摇者,鲁迅则“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④。《彷徨》中的高老夫子是个“思想极端腐败、连高尔基的姓名都不了解的人物”,作者偏让他改名高尔础,对这个好虚名的假道学,作者极尽讽刺、调侃之能事,给他冠以各种头衔:“高老夫子,高尔础、高老师、高干亭、老杆、础翁。”这些看似矛盾的称谓指涉同一个人,把他不学无术、卑鄙下流、装腔作势、附庸风雅、故作正经、热衷虚名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高老夫子有两大爱好:照镜子与打麻将。文章开篇从“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写起,镜子是文中反复使用的道具,共出现五次,有强烈的象征意味。镜子与虚假、幻象、易碎相连系,暗示了高老夫子热衷的“新学问、新道德”都是不堪一击的虚假的幻影。“一枝夭斜的横枝”,“从深邃的鼻孔的海里传出的”嘻嘻的笑声,把他罩在各种名声下的卑劣灵魂击得“仿佛欠缺了半个”, “但他当即醒悟”,在打牌时重新完成了灵魂的拯救。他用“狗屁”二字与“尔础高老夫子”之名彻底决裂,陷入另一种“实”,“打出来的骨牌在初夜的寂静中清澈的作响”,使他渐渐舒适,乐观,“世风也终觉得好了起来”。
鲁迅对这种“头少帽多”的“纸糊的假冠”如此憎恶,因此他笔下的特立独行之士常常拒绝命名,以不屈不挠的实战精神揭露“名”的欺瞒性。过客“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听到过第二回”。过客对称谓毫不在乎,表现了对虚名的轻视与怀疑,他用实际行动显示着“名”的虚妄:尽管前面是坟,仍听从远方声音的召唤,坚定不移地朝前走。
孤独者魏连殳对于“名目”具有同样的冷淡与轻视:“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吧,我都可以的。”“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一切称谓在此都失去了意义,“我”陷入了生存的悖论:胜利、失败,憎恶、喜欢,热闹、寂寞,舒适、难过都指向意义的反面,成为与所指背离的能指。“我”对一切漂亮的头衔与名目都感到绝望与恶心,“我”用冷笑、长嚎,甚至死亡与无实之名对立,这是孤独者独特的反抗形式。
鲁迅一生以实战行为与名目抗战,但是他自己却并不能躲过名目的流弹,而是被头上的各种名目所伤。有时,连他自己“将来的大团圆”,他也“料不到究竟是怎样”。“终于是‘学者’,或‘教授’乎?还是‘学匪’或‘学棍’呢?‘官僚’乎还是‘刀笔吏’呢?‘思想界之权威’乎,抑‘思想界之先驱者’乎?抑又‘世故的老人’乎?‘艺术家’?‘战士’?抑又是见客不怕麻烦的特别‘亚拉籍夫’乎?乎?乎?乎?乎?”⑤
“名目”这件美丽的外套已成为杀人的武器,因此,作者常把一切假面,一切威势,一切招牌,都撕了下来,撕得鲜血淋漓。“这时候,即使只值半文钱,却是真价值,即使丑得要使人恶心,却是真面目。”⑥这种撕得鲜血淋漓的真面目在《野草》中得到了极致的显现。枣树脱尽叶子和果实,去掉一切虚名和伪饰,单剩杆子,如孤独倔强、傲然挺立的战士,如战士手中的投枪。“一无所有的干子,默默的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这种拥抱孤独、不怕强敌、毫不妥协的韧战精神使“月亮窘得发白”,天空“想要离去人间”。枣树毫无依托、毫不留恋,他知道虚名会使他受伤,伪饰只能削弱他的战斗意志,他一无所有,因而才能一意战斗,才能摆脱许多“蛊惑的眼睛”。
《复仇》中的男女脱去绣出各式好花样的外套,“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他们俩以肉体与世界对立,用生命向世人复仇,以沉默向庸众宣战。“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他们除尖刀外一无所有,一切称谓命名在他们面前都显得尴尬,我们无法说出他们是“将要拥抱”,还是“将要杀戮”,他们俩吸引了如“蚂蚁”“槐蚕”一样多的路人们,“衣服都漂亮”,衣服上或许绣着“学问、道德、国粹”“慈善家、学者、君子”等各式花样和头衔,然而他们是看客,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俩以无言的对立,没有行动的行动,向看客复仇;赏鉴他们的赏鉴,玩味他们的玩味,注视他们的注视,使他们无聊,使他们干枯,使他们疲乏,使他们在“无血的大戮中失了生趣”,而复仇者“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赤身裸体”是鲁迅比较喜爱的一个意象,在他眼中,绣满各种名目的衣服如一个美丽的谎言,是对主体真实性的遮蔽。《颓败线的颤动》中那个垂老的夫人,是一个“活到了生的极限”(片山智行语)的被遗弃的“牺牲”形象,面对儿女们的冷骂和毒笑,“她开步在黑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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