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灵魂被扭曲的过程
作者:彭国栋
摘要:苏北的《洗澡》以“文革”为背景,通过几个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的具体而精细的描写,表现出孩子们成长的心路历程,深刻揭示出“文革”给孩子们造成的心灵创伤和精神扭曲。
伴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人总要从童年走向少年,从少年走向成年。成长的过程不仅是一个生理的变化过程,而更为重要的是个性和心理的成长过程。并且,生理的变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心理的变化对于每个人来说却大不一样,有时甚至是一次痛苦的蜕变,甚至是一个被扭曲的过程。
苏北的《洗澡》以“文革”期间的安徽省天长县(1993年后改为天长市)为背景,以“我”和小八子、冷小七子、陈义富、周保华、张宏伟等几个少年伙伴为主体,通过几个日常生活事件的随意而散淡的描写,表现出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深刻揭示出了“文革”给孩子们造成的心灵创伤和精神扭曲。
小说中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是一个混合着欢乐、忧郁、困惑和痛苦的情感历程,更是一个精神被扭曲的过程。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透过孩子们的成长折射出了成人世界的阴影,展示了历史的厚度与深度,使孩子们的成长和历史的进程有机融合。
小说中的“我”和小伙伴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读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个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们一块洗澡。”这个年龄的孩子,理所当然应该生活在一个充满欢乐和阳光明媚的世界,所以小说也以相当的篇幅描写孩子们的真纯、淘气、爱玩的天性:
先是小八子从水里爬上来,他边走边说,妈的,憋死了。说着便掏出小鸡,对着岸边的青草射出一条细线。冷小七子和小锅子仿佛受了感应,也一个个爬上来,掏出小鸡射线。完了,陈义富说,走,到我家去。
他家的门就斜对住三圣街县革委会的西门,门口的宣传栏里,一个人正用大排笔刷红字:彻底埋葬帝修反,实现世界一片红。红字还没有完全刷出,陈义富上去摸了一下红漆,趁小锅子不在意,上去一下,抹在小锅子的嘴唇上,因小锅子一避让,在脸上划了一个“⌒”勾,仿佛裂开一个血口。俩人迅速追打了起来。
这些描写是小说的基础,也是孩子们天真烂漫、纯朴无瑕的真实生活。但世界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那样美好和纯净,孩子们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现实中却是美丑善恶交织并存的。这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注定要在“文革”这片阴暗的氛围中成长,政治的尘烟无可避免地要对他们进行熏染,他们洁净的灵魂上也无可避免被蒙上阴影。
世界对“我”的教育启蒙是从对人区分开始的:陈义富家的“大白兔奶糖是上海知青送的。陈义富爸爸是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就送他家奶糖。他爸爸没有作风问题,却有经济问题——收人家知青奶糖。不过这些奶糖都给我们吃了,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也就不去理论,只管吃就是了”。孩子们用自己眼睛、自己的方式评价生活中的是是非非,他们的这种判断是自然的、本能的,却也反映出极深刻的问题。
而同在一地住的张宏伟(外号张大头)家却是另外一种样子:“张家整日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爷爷奶奶是地主。一九七〇年地主家总是安静的,他们不乱说乱动。他的奶奶长得很整齐,六十多岁了,还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我小时候对地主婆子的直接印象,就来自张大头的奶奶。我见到她,是依然叫她张奶奶的,因为她并不拿针戳打盹的丫环,相反还很慈祥,说话慢声慢语,对我们小孩子也还和善。”
孩子们虽然不能直接进入大人们的世界,但孩子们的世界也是成人世界的缩影,“我”正是从孩子们的世界看到了历史的面目,看到了人间的不平等:
一日张大头正在用一个石子在堂子巷的砖头上划……小八子凑过去,瞅了一下……他上去一脚,踢在张大头的腿上:“你妈妈的,画我。”
张大头赶紧申辩:“嘻嘻嘻,我瞎画玩儿的,没画你。”
小八子不依不饶,说:“斗地主,斗地主。”
陈义富立即幸灾乐祸,把手一举:“打倒小地主张大头……”
小锅子也不示弱:“永远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立新功……”
张大头一下老实了,仿佛自己真的写了反标,便又缩了缩,像他的奶奶小声说:
“我们家葡萄马上熟了,我送你们吃。”
冷小七子义正词严:“不许腐蚀革命群众!”
张大头一下要哭了……
这一段叙述虽然只是发生在孩子们之间的事件,却折射出“文革”时期严峻的现实,“文革”模糊了善恶美丑之间的界限。张奶奶显然不是当时流行的文艺作品中的“地主婆”,不是那种心狠手毒的坏女人,但是在“文革”中,人不是以善或者恶来区分的,而是以阶级或成分来划分的。所以,孩子们在玩耍中常常欺负张大头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
张大头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是完全处于劣势的,他在孩子们中间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而这种地位和处境并不是张大头本人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出身于地主家庭。
对于造成当时人与人关系的深刻历史背景,作者没有作更深入的交待,但对于几个孩子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们每个从“文革”过来的人,都是非常熟悉的。社会生活对孩子们的污染和影响,让我们再一次感到震撼。作品的深刻之处也正是从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中被展现了出来。孩子们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感染了荒诞与残暴,生命与灵魂正在发生着畸变与扭曲。
对“我”而言,真正深刻的记忆是到一个二级站的地方洗澡。在这里发生了两个相互关联的事,其一是周保华教我游泳:“我按照他说的做,咦,还真不错,可一会儿周保华便松了手,我没处着力,头一下呛入水里,呛了一大口,鼻子酸得不行,眼泪都下来了。周保华忍住笑,说,再来再来。又托我下巴,我还没游,他又松掉,使我又呛了,我知道他是使坏,便掬了一捧水撒在他的脸上,转身游到边上的水泥沿上。”
其二是陈义富把张大头从大坝上推下水去,张大头再也没有浮上来。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张大头才终于被打捞上来,打捞的人说:头卡到石头缝里去了。人是倒立着插在水里的。“我们几个孩子都呆了。陈义富眼似死鱼。……冷小七子一指陈义富:‘你要枪毙了!’陈义富死鱼眼转动了一下,半天没有话,忽然憋出一句:‘他是畏罪自杀。’”
陈义富当然没有被枪毙,他父亲是革委会主任。公安局调查,说是张大头自己滑入水中,而且安排孩子们做了假证。张家死了人,却仍然很安静,张家爷爷在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而陈义富却说他是“盼望着哪一天能变天”。
这是作品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陈义富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够这么阴险刻毒,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现象,这明显是一个人性几乎丧失殆尽的灵魂。在那个疯狂的岁月里,成人世界里这种现象并不少见,但作为孩子能够如此凶残不能不让我们警醒,当年“伤痕文学”中的宋宝琦也没有恶劣到这种程度。
后来孩子们不再去洗澡了,但几个孩子间的交往并没有断。他们去公安局宿舍院里偷过金鱼,朝“坏分子”老周吐过口水,以许小二子家为据点练功……而我也就是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慢慢长大:“有时白天,我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常常出神,小小年纪,我有了忧伤。”
后来张奶奶家来了一个女孩,叫季晓琴,是张奶奶的侄孙,而且插到“我”隔壁的一个班里上课。而“我”却悄悄地喜欢上了她,“我”经常跟踪她上学、回家,常常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她倒垃圾的地方翻捡她扔掉的东西,为此还和老周翻脸了。后来“我”终于捡到季晓琴的一块橡皮,当“我”最终鼓起勇气以还橡皮为由和季晓琴搭讪的时候:“季晓琴看了一眼,她转身又走了。她说:‘不是我的。’”
为此,“我”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并从内心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我心里难受,我也不知道我怨恨谁?我只是心里难受。那一天我稀里糊涂过到了晚上。一天真是长。晚上我睡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转,睡不着。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嘴里嗫嚅着嗫嚅着,我哭了。我的眼泪流了满脸,然我嘴里仍在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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