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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中的孤独
作者:朱立芳
《变形记》写小职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并因此失去职业,成为家庭的累赘,最后在寂寞和孤独中死去。故事本身带有很大的荒诞性。这种荒诞性首先表现在人变成甲虫这一不可理喻的情节上。这只大甲虫长着“坚硬得像铁甲一样的背”,“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好多块弧形的硬片”,“他有无数细小的腿”;他的声音变为“一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仿佛是伴音似的”;他不再吃新鲜的牛奶面包,而喜欢吃“半腐烂的蔬菜”,“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为了消遣,他便养成了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来回爬行的习惯,他尤其喜欢倒挂在上面天花板上”。这种人从外形到习性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甲虫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其次,这种荒诞性还表现在他变成甲虫后,仍然保留了人类所有的感觉和情感。在既成事实行动不便的情况下,他还在为不能按时上班而着急,为可能被老板解雇而焦虑,为父亲暗暗地存了一笔钱而欣慰,为妹妹上音乐学院的事而筹划,为今后一家人的生计而忧心……这在现实中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谈到,在他第一次读《变形记》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感叹道:“我以前不知道可以这样写,如果能这样写的话,我还是喜欢写作的。”②随之他创作了包括《巨翅老人》在内的一系列带有明显的卡夫卡特色的小说。《巨翅老人》讲述的是一个穿戴像乞丐、身上长着一对巨翅的老天使,随着一场暴风雨坠落到充满瘟疫的贝拉约夫妇家的院子后发生的事。在这里,巨翅老人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不仅被监禁、利用,并且受尽了折磨。后来人们对他失去了新奇感,他在平静中渐渐恢复了生机,振动翅膀飞走了。这是一个荒诞不经之事。天使是基督教中上帝的使者,本是传说中的形象,作者却煞有介事地将之当做确有形象来写。作为天使,不管他是被雷雨“打落在地上了”,还是“在天堂叛乱中逃亡出来的幸存者”,人们相信他会给人类带来福音,所以,人们来向他求医问病。他降落到人间后,遭受瘟疫的“孩子烧退醒了过来,想吃东西了”,“贡萨加神父彻底治好了他的失眠症”。但天使既不懂人间语言,又不懂上帝的语言,所以十分荒诞。如果他不是天使,作为一位老人,偏偏长着一对翅膀,被关在鸡笼里,由人们玩赏,并最终飞去,也是非常荒诞的。除此之外,作品还写了杂耍班里的杂技学员长有蝙蝠翅膀,还有那些病人们,如计算自己心跳数目的妇女,受星星噪音折磨整夜失眠的葡萄牙人,无可救药的梦游症患者等,尤其是那位不听父母的话的少女竟变成了蜘蛛等种种现象,也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我们掩卷深思,《巨翅老人》与《变形记》中的荒诞,不是无谓的、哗众取宠的臆想,而是通过对主人公孤独形象的塑造,表现作者对人类的深切关注,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孤独的现实状况,有一定的合理性。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形前后,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变形前,他是个旅游推销员,为了担负起家庭经济生活的责任,“总是小心谨慎”、辛苦地工作着。在公司里,没人能帮助他,他不但无法排解工作的压力,心中的苦闷,反而“不讨人喜欢,……大家以为他们赚的是大钱,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加之“旅行推销员几乎长年不在办公室,他们很容易成为闲话、怪罪和飞短流长的目标”,可他自己却几乎完全不知道。他痛苦地舍弃了自己个人的欲望和要求,可在家里,却并未换得家人的尊重和热爱,他们只是把他视为挣钱养家的工具,从来不过问他的内心感受。变形后,他保留了人的思维能力和听觉,却丧失了基本沟通能力——言语,再加上甲虫外形,使得他在他人眼中失去人的地位和被理解的可能性,甚至连他最关心和爱护的妹妹也厌弃他,他越发孤独,最终在孤独中走向死亡。
《变形记》中主人公的这种孤独感有理由认为是卡夫卡自己生活经验的艺术表现。卡夫卡所生活的奥匈帝国正处于崩溃的末期,当时在布拉格,民族矛盾、政治矛盾十分尖锐。卡夫卡是犹太人,他与斯拉夫人没有什么来往。在国家这个大环境里,他是孤独的。在家庭这个小环境里,由于他的父亲粗暴专横,卡夫卡从小就感到来自父亲的压力,一生在压抑中生活,始终没有结婚,得不到家庭的温馨。当然,表面看来,卡夫卡的母亲和妹妹与他的关系还不错,至少不像他与父亲的关系那么紧张。但卡夫卡仍无法与她们在精神的深层次上交流对话。他说:“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③因而从这个意义说,卡夫卡还是孤独的。
卡夫卡的孤独不是其独有的,而是一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十九世纪末,随着尼采的一声高喊“上帝死了”,现代社会似乎迷失了精神家园,人类在突然之间被抛到了一个冷漠、陌生、混乱不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整个欧洲大地弥漫着世纪末的忧郁症和幻灭感。尽管二十世纪的欧洲,现代科学技术取得了长足进步,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但科学的发展、物质的丰盛不但未能解决人的信仰、价值取向、感情需求等精神世界中的问题,反而加重了这些方面的危机感。尤其是人创造了物质文明却又深受它的支配和制约,成了金钱这一商品等价物的奴隶,也成了机器操纵、驱使的对象。人们就像格里高尔那样生活得越来越孤独,变得愈来愈软弱与渺小,以至蜕化为“非人”,并最终走向死亡。卡夫卡以艺术家的独特敏感和深刻体验,不无绝望地为我们艺术地呈现了这人类的心灵遭受到严重的扭曲和伤害后茫然与孤独的荒诞的一幕。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荒诞中孤独的形象又出现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下。《巨翅老人》中的巨翅老人在落难前根据贝拉约夫妇的猜测可能就“是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他无助地“搁浅在污水里”。这位衣不蔽体,牙齿稀疏脱落,光秃秃的翅膀上生着寄生虫的老人,处于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孤独。加之他那“令人费解的语言”无法与人交流,所以连他的真实身份也受到了镇上的人们猜测。“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认为他是一位为孩子而降世的天使,贡萨加神父通过观察对他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他告诫世人切勿轻信伪装成天使的魔鬼。但在贝拉约夫妇与来自各方的看客们面前,他只是个虚弱的老人而已,他的巨翅仅仅是前者牟利的工具和满足后者好奇心的异相。因而他没有得到天使该有的礼遇,反而受到了非人的对待,被关在鸡笼里,当作马戏团的动物围观,吃的是果皮和吃剩的早点,甚至还有樟脑球。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即使在他被“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表现出痛苦不堪而怨怒抗议时,也没有人去帮助、理解他。在人们有了新的“消遣娱乐”方式后,他不再是被注意的对象,越发显得孤独。为排遣内心的孤独,他只偶尔在“满天繁星的夜晚”“唱起航海人的歌子”,最终落寞地飞去。
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他的小说所描写的并非是虚幻的故事,而是真实的历史。《巨翅老人》真实反映了哥伦比亚等拉美社会人们孤独的现实。近几个世纪以来,拉丁美洲大陆灾难不断,西班牙和葡萄牙曾进行长达数百年的殖民统治,殖民者疯狂地掠夺当地的资源,对拉丁美洲人民采取残酷的统治政策,美国后来又在这一地区继续推行强权政治,进一步造成当地人民的落后。在结束殖民奴役之后,民族战争又连续不断。长期的内战、政治独裁者的弹压、党派纷争,使拉丁美洲人民深受其苦。作品开头写巨翅老人不幸降落在连降大雨,螃蟹满地,瘟疫横行,海天苍茫,一切黯淡凄凉恶劣的小镇中,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真实地反映了拉美人民现实生活的惨状。在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前,人们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除了开始感到新奇外,不敢对其有所改变。他们心态空虚,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也没有接受新鲜事物及与生活变化挑战的渴望,甚至对于他们惯常生活没有出现过的和以往经验没有遇到过的事物及情况,或者是头脑里疯狂的念头,都给予不容置疑的拒绝与排斥。正因如此,当那个萎靡落魄的天使和人们潜意识中天使的美丽形象大相径庭,并且在用语言无法与他沟通时,人们只是在对他前途的推测中作着调侃,在对他的戏耍中满足好奇,在对他的折磨中完成对自己优势地位的确认。在这个信仰堕落的人世,充斥世间的就是这样一种无尽的冷漠和隔阂。可以这样认为,小镇的人们对巨翅老人的种种议论只是一种无爱的喧嚣,它越是喧闹,背后就越隐藏着老人的孤独和悲哀。然而,这样的孤独还没达到它的尽头。当人们的好奇心转移,老人的利用价值消逝时,贝拉约的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孤寂。如同消逝了一般,巨翅老人在人们心中已被彻底遗忘,作为生者的他与死者同列,甚至不如死者在世人心中的影响,这是一种悲哀,更是最深的孤独。所以巨翅老人是否天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镇的人对他的态度,它使人们了解了拉丁美洲“孤独”的根本原因。
这种荒诞中孤独主题的表现也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生活经历有关。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的一个热带小镇的普通人家中,作家的童年时光是在聆听外祖父母讲故事中打发掉的,神奇的传说和鬼蜮亡灵的故事,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外祖父家的八年,既锻炼了他的想象力,也让他从小品尝了孤独。十八岁他来到波哥大国立大学读书,刚上大学不久,因国内自由党和保守党相争发生血战而辍学。后来他成为一名驻外记者。常年旅居国外,言论的不自由,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及对拉美文化的独特体验,卡夫卡等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浸染,让加西亚•马尔克斯尝试将拉美的精神世界糅进现实的广阔之中,并最终以荒诞的手法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格里高尔是孤独的,巨翅老人也是孤独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孤独的人们不知自己何时会变成甲虫或成为落难的天使。孤独的甲虫死了,孤独的巨翅老人飞走了,虽然结局不一样,却都是当今社会人的生存状况、人的精神世界的真实反映。卡夫卡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用荒诞的形式“来解释我们的现实”④,更显得触目惊心。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 朱立芳 ,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杨天舒:《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巨翅老人〉》,《语文建设》,2005年第7期。
②于凤川:《马尔克斯》,辽海出版社,1998年。
③叶廷芳等:《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论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④穆易:《给诺贝尔一个理由中英对照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精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