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向最卑微的事物俯首致敬

作者:肖晓英 向卫国




  关键词:存在之物 存在 家园 批判意识
  摘要:卢卫平是近年涌现出来的南方诗人的优秀代表,也是最早、最有影响的“打工诗人”之一。一般认为,卢卫平的诗以关注底层生活为特色,但本文认为底层生活只是卢卫平诗歌的一个表面的入口,深入探求则会发现其诗真正关注的是事物的“存在”本身,他用诗歌关照一切卑微事物的生命和存在。由是,他的诗获得了一种哲学的高度。
  
  一
  
  卢卫平1985年就开始写诗,但直到近两年才像一块被长久埋没的金子忽然被人们重新发现。著名诗歌评论家吴思敬曾称赞他是真正关注底层生活的诗人,“代表了一个诗人的良知”。这话当然不无道理,卢卫平确有许多这样的诗篇,比如他最近出版的诗集《 向下生长的枝条 》的第二辑就全是这类的作品,他关注着城里的民工、乞丐以及一切“穷人”的生存状态。但笔者在阅读完卢卫平的大部分诗作之后,觉得这还不能完全地解释卢卫平的诗歌。一方面因为眼光向下(“向下生长的枝条”)并不一定产生好诗;另一方面,客观地说,就他的诗歌整体而言,这一类诗歌算不得是他的最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其实用他自己最短的一首《 穷人 》就可以概括:“为了像人一样死去/我们像鬼一样活着。”——严格地说是半首,也就是这首诗的后一句已概括了全部;而前一句,则是诗人自己的一种思想性的想象,他所关注的那些人未必有这样的自觉,这是很高的高度,一个诗人的高度。
  那么,卢卫平作为一个诗人的特殊重要性表现在哪里?
  笔者读他的诗集,有三类作品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一是那些关注日常之“物”的作品,这是一种存在之诗/思;另一类是诗人哀悼母亲的诗篇;第三类是回忆乡村生活的作品。以诗集《 向下生长的枝条 》为蓝本,前一类,我可以历数以下诗篇,这些都是很杰出的作品:《 椅子 》《 台灯上的灰尘 》《 拍死一只苍蝇 》《 倾听 》《 楼道的灯坏了 》等。第二类包括了第四辑前面的七首诗:《 母亲不知道自己死了 》《 遗像 》《 修坟 》《 活着的意义 》《 在母亲坟前 》《 怀念 》《 母亲活着 》,这是母亲之诗。第三类主要是第四辑里剩下的作品:《 为新居添置一件农具 》《 重读中学课本〈植物〉 》《 煤油灯 》《 土地 》《 向下生长的枝条 》等,而实际上不止这些,他的诗大部分都与乡村经验和对乡村生活的怀念有关,这一类我称之为土地之诗。而母亲之诗和土地之诗又共为“家园”之诗,实际还是在言说“存在”之为“存在”的依据。
  
  二
  
  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在中国内地的流行并迅速成为时尚已有了快二十年的历史了吧。尽管人们现在已渐渐不再提海德格尔,取而代之的是福柯、德里达等后现代思想家,但“存在”一词则仍然是全体文化人口头上的一个关键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高度“口语化”的词汇了。但是,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存在”,则大为可疑,这也包括我自己。可是我们暂时还得说它,因为离开了西方哲学,我们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我们自己的祖宗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套能够同样用于分析事物的语词。当然一般的人并不需要弄明白海氏复杂深奥、晦涩难懂的哲学,诗人也不需要。但是真正优秀的诗人却能够通过对“存在之物”的诗意观照通达、了悟“存在”的奥秘,其实这也是海德格尔说的。
  我认为,卢卫平在走过了复杂的人生经历和商海的云谲波诡之后,再次洗心革面,回归诗歌,而且是如此彻底的回归,必是经过了一番大彻大悟,真正领悟到了“生存”(即海氏“此在”,也就是“人的存在”)的某些要义的,所以他从生活的表象出发,一路“逆流而上”,最终找到了李白为伴(《逆流而上》):“李白喂我一口月光酿造的奶/让我三十多年仍打着诗嗝。”
  必须注意的是,这首诗歌还证明了另一件事,诗人领悟的“存在”必有不同于海氏最后仍然以个人主义和个性化为内核的西方哲学的“存在”,而是以东方甚至中国式自然哲学为基础的生活理想之“存在”。比如笔者最先对卢卫平的诗留下印象的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 倾听 》一诗:
  
  这么多的果实
  是怎样在大地的黑暗里
  找到树根
  然后沿着树根
  爬上树干
  最后灯笼一样挂在枝头
  在果园
  我听不见果农的欢声笑语
  只听到果实从冬天出发
  经过春夏赶往秋天
  奔跑的脚步声
  
  出于对这首诗的特殊偏爱,我全文引在这里。这首诗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它追问到生命的最初来源。通过“倾听”诗人发现了生命的最初来源,并涉及到东方文化最古老的源头,难道我们没有从中听见庄子的声音——那个庖丁?庖丁通过解构生命看到了生命的自然物的本质;而诗人正相反,通过“倾听”,发现了生命孕育的秘密过程。这一不同的方向导致了不同的结果,庄子最终失去了生命的热度,诗人则向最卑微的植物俯首致敬。
  诗人的另一首短诗《楼道的灯坏了》则揭示出无生命之“物”和一切有生命之物共有的“存在”:“楼道的灯坏了/我摸黑走到七楼/打开家门/我发现/我的家竟然那么亮堂/多少年视而不见的东西/也在闪闪发光”。这里有三个层次的问题需要弄清:何谓之“光”;“光”因何而来和从何而来;何谓之“家”,为何要“家”。
  首先,闪闪发光之“物”正是日常的“存在之物”(对“存在之物”和“存在”的区分是海德格尔哲学的出发点),桌子、椅子、器皿等,它们在日常的状态下,因为其各自不同的使用价值而被隔绝开来,从而其共同的“存在”被遮蔽,所以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光芒(即“存在”)。所以“光”即存在。
  其次,“存在”因何在此时显现,“光”从何来?诗人告诉我们,“存在”的显现是因为黑暗(“停电”)。这是因为:从物理学的角度看,在光明里我们看不到另外的光,正像满月的夜里看不到星星;从存在论的角度看,“光”不是外在之物,而是“存在”之内在物,是存在本身。所以“存在”的遮蔽不是外物的遮蔽,敞开也不是去除外物之遮蔽的结果,一切是“存在”本身的事情,存在的呈现不需要外在之“光”。其关键在于人(即“此在”)。人一方面与客观外物共为存在之物,它们共同形成存在之物的统一整体,另一方面他又不同于一般存在之物,而是既在此又在彼的“此在”,是唯一有自我意识、唯一能观照他物的存在之物。离开人的观照,存在之物永远只是“存在之物”,而无法显现其共有的超越一切之上的“存在”。可是,人在日常生活中由于与其他所有存在之物的紧密依存而永恒地“沉沦”于其中,只有在特殊状态下(如“停电”使人暂离日常状态)才能从沉沦中超脱,独异于其他存在之物,成为“人”,从而观照到“存在”。
  第三,“家”既是诗人的生活之家,又是一个隐喻。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对“家”的描述。存在之物只有在“家”才能显现其“存在”,离“家”之物正如离家的孩子,它便不再是“孩子”,而是芸芸众生(存在之物)。我们日常回家,那只是一处居所,家由于其日常实用性而不成其为“家”,因为居家之人因其日常盲目性而已失其为“人”(存在)。当人在特殊状态下回复为“人”,家也回复为“家”(“存在的家园”)。
  我们已注意到,不是光明,而是一种外在的黑暗消除了我们内心的黑暗,使我们再次看到事物固有的光芒。真理(存在),恰是以一种悖论的方式显现,可见它把自己隐藏得多深,诗人也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这首诗写于2004年)才发现它。而一旦发现,却又明白,不是真理(存在)其实就在那里,它并没有隐藏起来,而是我们被外在的光明所欺骗。我们可以再看诗人的《 椅子 》一诗,它更明确地向我们展示了“家”中一具体之“物”是如何显示其“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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