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青春的镜像

作者:倪正芳




  人不能抛弃记忆而行走在光秃秃的旅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记忆就是我们人生的脚印,就是我们生活的历史,就是我们继往开来的教科书。过去的不能不明不白地过去,它应该成为我们的人生财富和坐标,帮助我们认清现在,调校未来。它还可以是一种滋味淳厚的反刍,让我们从中享受成长的宽慰和收获的乐趣。
  曾思艺先生的《 自我之确立 》就是这样一首以抽象而隐喻的修辞形式描述个人精神发育历程的人生哲理诗,亦即一种既有普泛性感受又具个性化反思的成长记忆,值得每一个曾经走过青春期却又对这一阶段意犹未尽流连忘返不忍离去的人细细品味。
  全诗共三节。第一节记述一个新生命的不同凡响的出世,如果要给一个标题,就叫“新生”吧。
  “从泥土中/钻出一颗/黏乎乎/弹性十足的/生命。”诗歌以这样一种充满动感和具象的场景揭开序幕。这第一句诗就以它似乎矛盾的修辞让我们感觉到了一个新生命所浑身散发的热气,它是那么的伸手可触。“黏”描述生命的韧性,“弹性”则指向生命的活性与力度。这样形容生命让我们新鲜,因为当生命降临,狂喜而张扬的我们很少能以这样沉着而细腻的眼光端详它。而这种“毛茸茸”的鲜活的感觉又确曾那么似曾相识地掠过我们的心头。生命之初,洋溢着健康,充满着生机,承载着丰富的可能性,让我们在兴奋中憧憬满怀。伴随生命呱呱坠地的必是一阵嘹亮的音响,人们名之以“啼哭”,而诗人颇不以为然地谓之“笑声”:“我以笑声/逗引得太阳/响亮地金灿灿大笑”。太阳的“笑”自然是一种比喻,言其状态之辉煌明亮,热力四射,恰如初临人世的生命之能量充沛。同时此句也印证着之前的一句“仿佛舞狮人/用红球/逗引着狮子”所初次暗示的生命与万物之间的主客关系。
  下面开始以“我”为视点,大肆渲染其自主与中心地位。“我生长/世界在我的脉搏里生长”,一副初生牛犊的口吻,而接下来“自我”意识之旁若无人,令圆滑世故锐气尽失的成年人自愧弗如:“当我骑上/古老的高高城墙/驾驾驾/我的生命/把那古老坚硬暗淡的石头/都绿透了”。“城墙”“古老”而“坚硬暗淡”,是一种已成集体无意识的沧桑年迈的象征物,意味着过去和历史,但在新的生命的召唤下,被重新激活了生机,“绿透了”。
  诗人接着展开幻想的翅翼,描写“我”如何打量周遭。无论说“世界是我的梦/我的花儿”,还是倒过来“拿大顶”式的宣称“我是世界的梦/世界的花儿”,都表明“我”的霸气与无畏,这种主宰意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而尚未成形的意识如同不受掌控的野马,忽地又奔向了另一重时空:“呼啦呼啦/月亮长出了头/长出了翅膀”,如果说这还属比较常规的意象,那么“骑上这银白的神鸟/在一个个神秘的国度里漫游”就有些跳出窠臼了,它让我们关于“银盘、月宫、吴刚、嫦娥”之类的意象预设全部落空。诗人的想象其实就是“初我”的想象,不循常规的跳跃式思维,造成了“不知道谁更惊奇”的审美效果。
  于是,“我的生命泛滥起来/绿遍了到处的山山水水”。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谓的“自我意识”或“生命意志”的“投射”吧,谁没有经历过这样心满意足的发现呢:“当我飞跑/太阳也跟着飞跑/当我旋转/星星以优美的环舞/把我围绕”。还记得吗,无论童谣还是流行歌曲也曾这样唱过的:“月亮走,我也走……”但请注意,这里的诗句却意同“当我走,月也走……”主客体的位置倒了个个。
  这一节的核心意思是突出了新生命的自我中心意识。在成年人,这当然是一种无知与狂妄,但在初生儿,却是那么天真烂漫,童趣盎然。他不懂如何皱紧眉心作高深思考状,但又似乎宣示着质朴的哲理。
  第二节进入了生命的成长期同时也是青春的骚动期,我们姑概之为“成长”。
  这里,“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同样是生命主体的指代,诗人变换了人称,表明主体的意识和内涵肯定将发生某种改变。而因为“他”的成长经历了一次转折,所以本节分两层进行展开。
  第一至第四小节为第一层。本层里“水晶”的意象反复出现,与“他”发生了紧密的联系。成为我们不能轻易放过的焦点。
  诗人在第一小节里说:“一颗亮闪闪的水晶/亮透了他 他的心/他拼命追寻/亮闪闪的水晶”;在第二小节里诗人又说:“水晶的世界/使他也水晶一般”。那么,这里的“水晶”代表什么呢?从基本的层面上讲,水晶的特征是明亮剔透,由此又引申出纯洁美好的比喻义来。那么,联想到“他”的前身“我”是以赤子的形象降临世界的,“我”与世界曾互为诗性,彼此和谐,因此,本节里水晶是承接上节的情绪基调,表明进入成长期的“他”与客体世界仍经历了一段“琴瑟友之”的良性互动时期。后面的句子可看作是这一猜度的证据:“他的行动/他的思想/都水晶一样/而他的水晶化/又使一切更水晶”。这里,作为主体新代言人的“他”似乎仍然觉得一切还是那么称心如意。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他”不再是昔日那个傲视一切的幼雏,“他”的意识开始成形并足以影响客体,而外部也不再简单地“跟着飞跑”,也有属于自然本身的影响力,使“他”也被世界的意志塑形。这里,天然、童真与无意识的纯粹性开始褪色,意识不可阻挡地按生理的规律和社会的契约成长。就此层看来,似乎又一个“正常人”及其“正常思想”即将大功告成。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首诗就失去继续演绎的意义了。顶多不过是对普通人心理轨迹的一种韵文化勾勒,而这样的篇什我们既不陌生也不稀奇。诗人的高妙之处在于此处突起转折,波澜陡现。请看第二层。
  第一小节是这样的:“突然间/眼镜破碎/他发现/自己只是一片落叶/翻飞在东南西北风里”。意识在与非意识的临界点豁然形成,就像昏睡的人突然清醒过来。“(水晶的)眼镜破碎”,意味着从前是透过五彩的视窗观察世界也审视自身,而现在假象打破,发现自己仅仅是广大世界中的普通一分子,渺小软弱到连自己的命运也未必能掌握,只能像“一片落叶/翻飞在东南西北风里”。从美梦中醒来是失落的,更痛苦的是还跌入了丑恶的现实:“太阳/一个黄黄的大疖子/浓浓的汁水/往下直淌”。这怪不得要让人不雅之词脱口而出了。
  本层最后一小节是结语,也是对成长阶段的现实的认识:“世界缩小了他/他放大了世界”。这是“他”获得理性思维后对物/我、主/客关系的新认识;“他缩小了自己/他缩小了世界”,我们可以理解为首先“他”万般无奈地正确地认识了自己,但随之作为一种惊讶、愤怒之余的报复,他同样按某种比例将世界缩水变形。
  第三节我们可以概括为“真相”。
  “你终于知道了/你是我/你是他/你是世界/你更是你自己”。我们发现这里出现了三种人称,当然“你”毫无疑问是本节的核心指称,这不仅是从词频的角度而言的,还因为本节把具备把握主客关系尤其是洞悉主体存在本质能力的指称赋予了它。本小节表明,主体不仅如第二节所示发现了客观世界的真相,而且现在还发现了个体生命的真相:你我他都是同类,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个人都要各安本分,演好“自己”这个角色。我们琢磨,这一发现正是本节以“你”取代其他人称发声的原因。
  但这样一来,主体又恰恰可以放下包袱,不必端着面孔作庄严法相,如同“五指山坍塌了/跳出了一个/无拘无束的齐天大圣”,自我获得了解放。自我的解放可能带来某种破坏性的能量,这大概也跟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有得一比。因而需要与世界彼此尊重和互相敬畏,这样庶几可能相安无事:“世界与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你扩大并缩小世界/世界缩小并扩大你”,而且,“你得屈服世界/世界似乎也得屈服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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