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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审美式情感阅读

作者:沈志凤




   关键词:浮生六记 沈复 悲情 宗教 闲情 不堪 壮美 寄情
   摘 要:文章对明末清初小说《浮生六记》,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做了一个深入、细致的审美情感阅读,叙述了小说的若干情感内涵。
  《浮生六记》是明末清初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书中记叙的是三白夫妇日常的家居生活和各地的浪游见闻。全书情感真挚,素有“幽芳凄艳,读之心醉”之评语。鉴于《浮生六记》的后二记《中山记历》和《养生之道》为民国时期人伪作,所以在下文的论述中,笔者只就《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这四记进行审美阅读。
  
  一、悲情与宗教
  
   在小说的开篇,三白有云:“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三白在经历了人间的生离死别,风霜雪剑后,万事释然于胸,然而对往事的记忆却也越发强烈,美好与不堪,幸福与凄楚,种种情感纠结于心中,即使“不思量”却也“自难忘”。因而,三白有“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的切肤之痛。按说,《闺房记乐》无论从文题本身来看,还是着眼于文中所记乐事,都应该是充满了人性的温情和夫妇间的默契和谐的美满,然而,在三白写来,却是淡淡笑痕下的“满纸辛酸泪”,笔者所体会到的是三白的爱与恨的交结:对自由、美满的两性生活的爱;对生活的无奈,命运无常的恨。
   三白的多情、落拓,芸娘的聪慧、才情,既造就了三白、芸娘,却也毁灭了他们自身。他们自身的美好放在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的渺小懦弱,三白、芸娘的生命之美丽终究穿不透社会伦理道德厚重的法衣。例如: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娘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娘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曰:“何处去?”私心忒忒……
   这一段语言文字绘声绘色,书中人物宛如就活在读者眼前。在三白和芸娘的身上我们同时看到,那无时不在的对爱、生命幸福的本能追求和根深蒂固地缚在他们身上的“礼法”的冲突与交融。可以说,三白、芸娘的性情既是他们幸福的源泉,也是他们生命不幸的源泉,幸与不幸,皆系于“真性情”。
   在叙述闺房之乐,重温旧事时,笔触点处,随喜随悲,世事的无常和三白的感悟,恰似三白的悠悠诉说。如:
   1.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2.七月望……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3.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情痴,果邀神鉴耶?
   以上几处记叙,可以看出此时在沈复的思想中已经有了很多宗教成分,尤其可见的是佛教思想的渗透与流露。明清时代,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已经走向通俗化,走进了下层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作为幕僚、商人的沈复,佛教经义中“空”的玄理和“中道”的修行之法成为他的思想慰藉和心灵寄托。著名才子金圣叹曾把庄周思想、佛教经义结合起来,对《水浒》故事做了总括式的评价与认识。他认为一切都是虚无,既然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虚无,又何从著书,又何从批书呢?金圣叹这样解释:“嗟呼!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又何以为活也。”显然,金圣叹与沈复在著书目的上颇有相似之处:沈复并不是一个职业文人,只是因为自己生命的艰难历程而体悟到了“生死迅疾,人命无常”,进入到了佛教常言的“悟”境,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自自然然地写出来,一字一句,几乎很难见到人工雕琢的痕迹。
   佛教的诸多派别中,有主张“中观”之说。认为只有中观之道才是至上之境界。而所谓“中观”即主张不偏不倚,不即不离,一种精神上的“临界”状态,佛所主张的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的情的境界,也就是达到了“中观”境界了。三白在书中有“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此言似乎是劝世人不可用情太浓。其实是三白历经无常的命运所体悟到的天命的调和之道。三白所有的所求而不得的人性的美好需求转化为精神的宁静,凄婉又似乎淡然物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回看往事烟尘,平添无限凄凉。从三白身上,读到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与伟大。法国著名数学家兼思想家布雷兹·帕斯卡尔有一段著名的话:“人类只是一棵芦苇。原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但那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用不着全宇宙武装起来把人类轧碎了;一股气流,一滴流水足以灭亡他。然而,即使宇宙轧碎他,他也比灭亡他的宇宙更其高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死亡,知道宇宙的优势,而宇宙什么都不知道。”
   三白正是封建社会中的一棵芦苇,脆弱不堪封建宗法与礼法的重击,但他的高贵恰恰在于他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存在于《浮生六记》中。他没有依附于任何一种封建社会制度,所以他没有求取功名以得到社会的政治认可,他畅游在自己情感的理想世界中,与芸娘一起成为明清文学中一对美丽的并蒂花。
  
  二、闲情中的不堪
  
   《闲情记趣》是《浮生六记》的第二卷,在仅存的四卷中,此卷内容最为简短。在“记趣”中,三白首先认识到自己的一种亲身体验:美好的事物终究不会长久,不是人为地遭人嫉妒而遭到被毁灭的命运,就是冥冥中的天意的嫉妒也竟不能够容忍。如卷中三白记叙的一件花事: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按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兰,虽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死。
   再如卷中另外一件典型的事情:三白与芸娘执著于生活的情趣,苦心经营花盆屏架,放置于堂中,曾博得两人展眉而笑,然而怜爱赏惜之际,“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碎之”,三白叹云:“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洒泪。
   这两件事情,无论是人为的破坏还是天意的忌妒,都宣泄出一种“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美好终究只是转瞬即逝的无可奈何。于是,三白试图用那些表面和谐的闲情逸致来消解现实生活世界中的不和谐,从而在自己的主观精神领域里人为地用语言文字建立起一种平衡:用审美愉悦的方式去缓解人生存在的痛苦,以避免纵欲狂欢的情感发泄。
  
  三、悲剧中的壮美
  
   《浮生六记》四卷中,情感最为悲凄的即《坎坷记愁》,卷首,有这么一段叙述: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这一段文字,字字有如血泪,悲愤之气现于纸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引用尼采的话,以说明自己对文学的见解:“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如果说《闺房记乐》《闲情记趣》还能够给读者一种自由的精神、平等的婚姻、美好的生命等审美享受,那么《坎坷记愁》里的审美阅读体验则只有:悲、愤、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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