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多变的旋律
作者:张 鹤
摘 要:本文从叙事聚焦与叙事节奏两个角度切入,详细分析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蝴蝶收藏家》,指出聚焦与节奏的多变性是这篇小说的主要叙事特征。
纳博科夫的《蝴蝶收藏家》(Aurelian)①写于1931年。那个时候,他还在德国流亡,用俄语写作,笔下的人物有着明显的俄国流亡者痕迹,这篇也不例外,尽管主人公被明确地标称为德国公民。
《蝴蝶收藏家》讲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喜欢收集蝴蝶标本的德国小市民皮尔格拉姆一辈子从未离开过小镇,每天过着庸碌琐碎的生活,靠经营一家小文具店为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欧洲某些著名的山区水滨捕蝴蝶。为此,他每年都攒钱,但每一年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无情地摧毁他的外出计划。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四月的一天,一位商人来到店中,以1000马克买下他的蝴蝶收藏品,他总算得到一笔外出的资金,可以实现一生的计划了。他收拾好行装和捕蝶用具,准备出发,偶然想起没带零钱,到店里取钱的时候,心脏病发作,遂在行前猝死,最终也未能实现一生的梦想。
这篇小说虽然只有8000字左右,其叙事技巧之复杂多变绝不亚于纳博科夫那些著名的长篇杰作。
众所周知,纳博科夫是位喜欢在叙述和聚焦方面大做文章的人,无论是《眼睛》(1930)中那位自始至终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叙述——聚焦者,还是《普宁》(1957)中那位突然现身为人物的全知型同故事叙述—聚焦者②,纳博科夫总是谨慎而顽皮地牵着读者的视线随其而动。在创作短篇小说《蝴蝶收藏家》时,纳博科夫也保持了这种作风。
从叙述者的角度来看,《蝴蝶收藏家》自始至终采取的是故事外——异故事叙述,但其聚焦方式却变化多端,而且颇富意味,体现了作家的设计匠心。
小说共分四章。第一章开头即从一位刚从电车上下来的乘客写起,一路启动这位乘客的视觉,让读者跟随他的眼睛将街道、街心广场、另一条街道上的景致迅速扫描一番,看过一家家果品店、烟草店、熟食店后,赫然发现一间蝴蝶标本店,禁不住为蝴蝶羽翼上的华美而惊叹,甚至在离去时,眼底依然残留着“那些灵动的色彩”③;继续前行,又看见一串肥皂铺、煤铺、面包铺,直至街角的一家小酒吧,乘客的视觉追踪至此告一段落,用墨大约占一章的两节。
在这两节中,作家有意选择了一个身在小说世界中的局外人视角,通过一位急于回家的路人之眼来展现主人公的生存处境,左邻右舍经营的都是满足日常需要的食品杂物,唯有他寄以为生的小店经营的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之载体——蝴蝶标本。表面上看,叙述者未做任何评价,只是对聚焦者的观察结果进行了如实记录,但小店之间鲜明的反差却凸显出主人公与周围人之间的隔阂,暗示着他的精神世界之孤绝独立、不为人理解。
随后承接聚焦的则是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这位全知型的叙述者—聚焦者从酒吧内打牌的众人头上越过去,将那位每到周六就坐在同一位置上的主人公皮尔格拉姆引介出来,让读者不但看到他的外貌还了解他的内心,不但知道他当天的生活还知道他从前的经历,这次的聚焦追逐和记录大约持续了两章半。在某些段落中,叙述者与聚焦者合二为一,属于零聚焦,比如在述及主人公衰老的躯体与灿烂的梦想之间的对比时,叙述—聚焦者评论道:“无须多问,被子下面那副身躯毫无观赏价值,可这么一个吃香肠和煮土豆长大的粗俗蠢汉却属于在古代被称为‘蝴蝶收藏家’的那种不合时宜的梦想者”④,这种表达充分表明了这位叙述—聚焦者的全知性权威,他不但知道主人公隐藏在被子下面的衰老身躯,而且深切地理解主人公忧郁孤独的内心。在另外一些段落中,聚焦者采取的是内聚焦,即从主人公皮尔格拉姆的视角观看现实与梦想两个世界。在现实中,他的眼睛黯然无神,他对物质生活漠不关心,他的眼睛里只有“蝶蛹的翅、足、触角和口器”。但在幻想的世界里,他的眼睛却闪烁光彩,他看见无数美丽彩蝶在树影间翩飞,草叶轻滑、山路蜿蜒,他看见自己扬起纱网,挥动如风,亲手捕住那华彩流溢的美。在这样的段落中,从人物的聚焦点进行的观察与体验促使叙述者无法保持高高在上的漠然与距离,叙述者的记录不可避免地受到聚焦者主观感受和幻想的影响,并以欣赏和同情的态度对待聚焦者的聚焦选择与反应。叙事学家米克·巴尔认为,“如果聚焦者与人物重合,那么,这个人物将具有超越其他人物的技巧上的优势。读者以这一人物的眼睛去观察,原则上将会倾向于接受由这一人物所提供的视觉”⑤,的确如此,当这个承担着聚焦任务的人物将其聚焦对象——暗淡的现实生活与华美的蝴蝶世界一同呈现出来时,这种枯寂与鲜活、幽暗与明亮、现实与梦想的巨大反差必会触动读者,并引发悬念,促使读者情不自禁地跟随叙述者的指引,探寻故事的结果——主人公是否有可能获得一次实现梦想的机会。
小说在最后一章再次更换聚焦者,由人物之一、主人公皮尔格拉姆的妻子伊琳娜承担聚焦任务,她的视线带领我们目睹悲怆的一幕——渴望出行的皮尔格拉姆因兴奋过度猝死在店铺的地板上。这也正是这篇小说的叙述高潮,这种高潮设计让我们想起《项链》著名的结尾,当所有信息和细节的铺垫促使主人公的某种愿望渐渐趋向平衡时,突然出现一个锐利的急转,仿佛一记响亮的锣音,随即戛然而止,令人魂惊魄动又怅惘不已。如果说,在前两章中,作家选择零聚焦和主人公内聚焦模式是为了通过调整距离的方式表现叙述者既漠然冷观又不乏怜悯和欣赏的暧昧态度,那么,这一章的人物内聚焦模式的选择却是为了通过人物之眼,以一种复杂而震惊的心态面对一个残酷的结局。聚焦者伊琳娜是主人公的妻子,她参加邻居的婚礼回来,正沉浸于少女时代的美丽回忆之中,随后发现丈夫外出留下的纸条,不解之情还未消失,从里面的房间转入前边的店铺,却愕然发现丈夫已经猝然倒地。小说虽然至此告终,但聚焦者作为妻子的身份所提供的景象既令她自己震惊,也让一直跟随她的聚焦点前进的读者震惊,甚至深感窒息。不过,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局并不让人感觉突兀,心思缜密的作者对此一直做着精心的铺垫和善意的提示。小说从第一章开始就一再暗示主人公有心脏病,直到第三章末了,还在用渲染的手法侧面描写主人公在兴奋过度状态下的失常举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故事的叙述中起到了重要的联结和推进作用。
表面上看,多次更换聚焦者似乎是创作中一种顺应叙述规律的自然表达,其实却是“叙述加工中的一种策略,叙述者自律的一种手法”⑥,作者在讲述这样一个悲剧故事时,他有意在开始与终结两个地方运用人物的有限聚焦,以他者的旁观态度观看主人公的生活背景与命运结果。但在具体的表现过程中,作者又依据人物关系做了微妙而妥帖的差异性处理,即在开始处选择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在冷静的扫描中蕴藏着叙述者对主人公孤独的生存处境的暗示;在结尾处则选择与主人公相伴数十年的妻子,虽然旁观,却绝非冷眼,其眼中所见带来的震惊与悲恸是可想而知的,尽管这种情绪最终未被直白地表现出来。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但因此反倒更具冲击和震撼力,这正是作者想要达到的叙述效果。
下面我们来看一下这篇小说的叙事节奏。
在小说中,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长度之比形成了省略、概述、等述、扩述和静述等叙述运动。两种时间基本相等的属于等述;叙事时间短于故事时间为概述,叙事时间长于故事时间为扩述;叙事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的是省略;叙事时间无限大,故事时间为零的是静述。⑦一般来说,各种叙事节奏在一篇小说中会同时出现,不过,在篇幅较为短小的作品中,总会有某种叙事节奏成为小说的主调。《蝴蝶收藏家》的叙事节奏大体呈现为概述—静述—等述相互交替式,但每一章的表现状态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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