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欲望与伤害
作者:曾 立
摘 要:加拿大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你配合我》仅有四行,却意象丰富,隽永深沉,冷静质朴的文字与丰富的象征意义之间充满张力。诗中的“钩”与“眼”是理解此诗的关键,两者的结合充满了性的暗示,同时,由于其象征意义的模糊性,诗歌超越男女之爱,表现了更深、更广的主题。结合阿特伍德的创作历程来看,这首小诗投射出她在创作中一贯表现的对两性、自然、政治、文化的关怀与思考,从而引发读者关注人类对他人、对自然、对权力的占有欲和必然伴随而来的伤害。
加拿大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集《权力政治》(1971)所收录的作品皆为箴言式的短诗,《你配合我》即其中一首。此诗虽小,却被选入许多文学教材,包括权威的《诺顿现代诗选》(Norton Anthology of Modern Poetry,2d ed., 1988),因此,此诗不容小觑,颇值得玩味。由此诗入手,虽是管窥蠡测,阿特伍德的诗歌艺术亦可见一斑。
全诗共四行,分为两个小节:
you fit into me
like a hook into an eye
a fish hook
an open eye
译文:
你配合我
如钩入眼
一只鱼钩
一只张开的眼
此诗的形式平淡质朴。诗中没有标点,没有大写字母,所用单词都是五个字母以下的常用单词,“fit”是其中唯一的动词。诗歌的第二小节是一对构成并列关系的名词短语,造成一种静态的效果——最初小小的动作似乎忽然停滞了。叙述的语调看上去平静、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如同小写字母所暗示的那样,这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叙述者只是在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以让感情泛起半点涟漪。
然而,这平静的语调仅仅是表象,简约的文字背后,其丰富的含义如暗流汹涌。
第一小节中的“钩”与“眼”都是多义词,必须在一定的语境中才能减少其模棱两可的成分。首句中,“fit into”既指向空间上的容纳,又暗示一种融洽、和谐的关系,由此营造出一种暧昧、亲密的氛围,这种氛围开始缩小读者对这两个词含义的选择范围。英语中的“hook(钩)and eye(眼)”是一对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中,男性较容易联想到门上的搭扣,而女性则更容易联想到衣裙,特别是内衣上的搭扣——精致、小巧、舒适、隐秘,它们的存在不易令人察觉,却秘密地呵护着女性的身体。女性读者比较容易感受到这两行诗中暗含的亲密温存,男性读者如果不了解女性,不“fit into”女性的视角,是难以觉察这一点的。
然而,第一小节所营造的亲密和谐的气氛很快就被第二小节打破。那种具有暧昧色彩的联想立即被“鱼钩”一词粉碎。叙述者明确地说,这不是温情脉脉的小搭扣,而是尖锐的鱼钩。它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工具,把它的危险隐藏在迷人的诱饵之中。与这个词相联系的,是诱惑、危险、伤害、死亡。
紧接着,“钩与眼”的亲密联系被“一只张开的眼”这一行更彻底地推翻。搭扣上作为“眼”的那一半没有闭合的可能,叙述者强调这是张开的眼,暗示这只眼是会活动的,有生命的。作为身体器官的眼,尤为敏感、柔嫩、脆弱。如此一来,诗歌呈现的是一幅血腥、充满暴力的画面—— 一只鱼钩,扎入一只睁着的眼。如果读者有在海上钓鱼的知识背景,就不难联想到人们将鱼钩扎入做饵料的沙丁鱼眼中的场景,也许这样一个平常的小动作激发起作者创作此诗的灵感,但诗歌的魅力正在于尽管它可能只是“眼前景致口头语”,朴实的文字却可以承载丰富的意境。
那么,在这血腥的场面中,诗中的“你”和“我”究竟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此诗中,叙述者以“钩”与“眼”来比喻“你”和“我”之间的行为。“你”是施动者,如“钩”一般具有攻击性;“我”是承受者,如“眼”一般柔弱。这样一对关系,可以视之为对两性关系微妙的隐喻。早在五世纪的阿提克艺术中,性爱中纠缠不清的欲望与伤害就已成为普遍的题材,希腊瓶画所描绘的波塞冬对阿密摩涅的追逐便是典型的例子。画上波塞冬通常手举三叉,向阿密摩涅刺去,有的画中,波塞冬的三叉甚至扎入她的大腿。而阿密摩涅通常的姿势是一边逃走,却还一边回头凝望波塞冬,眼睛脉脉含情,一手揭开面纱,表示顺从。按当时的风俗,绘有此图案的花瓶常作为礼物赠给新婚夫妇。此瓶画明显地带有性的暗示,表现了当时人们理想中的两性关系:男性勇武强壮,女性温和柔顺。同时,此画也是现实中两性关系的写照:男性对女性的追逐和占有必然对女性造成伤害,而女性则以温柔的态度来承受、包容这种带有侵略性的爱。
阿特伍德与弗莱有师承关系,熟谙古希腊罗马神话,将之广泛运用于创作中。追寻诗歌中的神话原型,也就是追溯一种文化的源流。现实中谁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一方,谁又是受到伤害的一方,两性之间应当如何相处方才能达到和谐的境界,这一疑问从古希腊绵延至今。阿特伍德一直在创作中表现出她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她惯于用“吃”来影射两性关系:早期作品《可以吃的女人》所表现的女性对男性占有欲的反抗;诗歌《塞壬之歌》中女妖对被吃掉的男人的嘲笑;《静物对面》中橘子和男人意象的重合;小说《盲刺客》里情人狎昵的呢喃:“真想把你吃掉”……由此可见,阿特伍德常以两性关系作为题材,着力表现占有的欲望和必然伴随而来的伤害。阿特伍德的作品中,受到伤害的女人往往有自觉意识,她们无比坚强,不是以受害者而是以沉默的挑战者的姿态出现。
以《盲刺客》中的艾丽丝为例,她爱上一位在逃的左翼分子亚历克斯,承受他带来的一切痛苦,包括他不时的冷嘲热讽,冒着生命的危险保护他。艾丽丝这个人物正具有《你配合我》一诗中“眼”的特点:她的“眼”是张开的,她清楚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看透了身边的人;她是柔弱的,却也是勇敢的,直面迫在眉睫的伤害,包容心爱的人带来的痛苦,她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接纳。这种两性关系在小诗中清晰地折射出来,相比小说而言,诗歌中“钩”和“眼”的关系准确地刻画了更为普遍的两性关系。鱼钩和作为饵料的沙丁鱼相互依存,失去一方,另一方在钓鱼这个行为中便失去存在的意义,正如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痛苦而紧密的羁绊,让两者无法分离。渔夫这个形象在诗歌中是缺失的,他的手像看不见却无法逃避的命运,操纵着双方。“钩”扎入鱼眼,但沙丁鱼本身不是“钩”狩猎的对象,鱼钩刺入沙丁鱼是为了钓起海中的大鱼;同样地,男人追逐女人,作为个体的真实的女人本身却不是男人的最终目标,男人在追逐女人的过程中追寻自己生命的意义。不管男人和女人如何彼此伤害如何相互纠缠,能否钓起一条叫做“幸福”的鱼依然是未知数。
《你配合我》一诗中包含了阿特伍德对两性问题的思考,但作为一名充满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她所关注的范围远不止于此。
从早期的叙事诗《苏珊娜·穆迪》(1970)到2003年的新作《羚羊与秧鸡》,阿特伍德以生存作为主题,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些作品中,为科学技术所武装的人扮演着“钩”的角色,自然则成为被侵犯的“眼”。作品的核心正是“你”应当如何来“配合”“我”,达到共存的目的,避免造成《羚羊与秧鸡》中的末世图景。
除了两性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化政治也是阿特伍德创作的主题之一。《你配合我》一诗出自诗集《权力政治》(1971),诗集标题本身便带有文化政治色彩。在此诗集出版的第二年,阿特伍德的《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导读》(1972)即告付梓。她断然舍弃哈佛大学未完成的博士论文,投身加拿大文学独立事业。20世纪70年代,在英美文化占主流地位的西方世界,加拿大文学尚处于边缘地带,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中解读《你配合我》,此诗就成为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对话——弱势文化无法避免强势文化的入侵,但更应该勇敢地承受这种痛苦,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去包容它,让两者的结合带来更令人瞩目的成就。
《你配合我》这首小诗形式如此简约,而内涵如此深广,形式与内涵之间充满张力,使得此诗富含哲理,独具魅力,甚至可以说,阿特伍德所有的作品都在为它作注解。这首小诗,是折射阿特伍德思想和艺术的一颗微小而璀璨的钻石。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曾立,硕士,四川外语学院国际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