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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平生:论苏轼“以意为主”诗学思想的生存论基底

作者:孟宪浦




   关键词:苏轼 以意为主 诗学 生存论
   摘 要:“以意为主”是苏轼最为重要的诗学思想,不仅仅是单纯针对实用型的应用文而提出的,也适用于他对包含诗文书画乐在内的审美型艺术的思考,“意”是苏轼统摄和综合各种艺术的纽带;苏轼之所以拈出“以意为主”的诗学观念,其实正是他对“道”突破性理解的结果;植根于生存论上的人生感悟,是“意”成为审美之“意”的本源。“意”在生存论的根基处,本质上就是“诗意”的,也是“致道”的。
  
  
  一
  
   “意”在苏轼的诗学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他在晚年向葛延之讲作文之法时说:
   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需,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得,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足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引)
  
  这一段话有四点值得注意:第一,明确指出,得“意”与否是能否作文的关键和宗旨,不得意则不可以作文;第二,得“意”的目的在于摄“天下之事”,不得“意”则事散而不可徒得;第三,如同钱为取物之用,离开所需取用之物,钱本身就失去价值一样,“意”也依“天下之事”而有,没有“事”之“用”,“意”本身也同样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第四,所得之“意”,须是己意,则散于经、子、史中之天下事“然后为己用”。以“钱”喻“意”,形象具体而含义鲜明,显示了苏轼对“意”的重视和作文要“以意为主”的诗学观念,苏轼常以“金玉”“珠贝”“精金良玉”等语来评价诗文作品及诗人,大概正是以作品中所蕴含的“意”为“钱”而衡量的价值体现吧。
   “以意为主”的观念,其实早在苏轼还年轻的时候就有了初步的理解与思考。他在二十几岁出蜀之初,就把“意”作为自己策论发言所依循的总则,他说:
   臣闻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盖有以一言而兴邦者,有三日言而不辍者。一言而兴邦,不以为少而加之毫毛。三日言而不辍,不以为多而损之一辞。古之言者,尽意而不求于言,信己而不役于人。三代之衰,学校废缺,圣人之道不明,而其所以犹贤于后世者,士未知有科举之利。故战国之际,其言语文章,虽不能尽通于圣人,而皆卓然近于可用,出于其意之所谓诚然者。自汉以来,世之儒者,忘己以徇人,务射策决科之学,其言虽不叛于圣人,而皆泛滥于辞章,不适于用。臣尝以为晁、董、公孙之流,皆有科举之累,故言有浮于其意,而意有不尽其言。……故尝深思极虑,率其意之所欲言者为二十五篇,曰略、曰别、曰断,虽无足取者,而臣之区区,以为自始而行之,以次至于终篇,既明其略而治其别,然后断之于终,庶几有益于当世。(《策总叙》①)
  
  “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方为“天下之至言”,苏轼的态度很是坚决。文章作为一种语言符号的书写,能否“有益于世”,获得存在的价值,完全在于是否因“意”而出,能否与“意”相互和谐一致。而一旦能够出于其“意”,率“意”而作,文章就会获得一种可与天地并存的巨大价值,即为“至言”,苏轼说,“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孔子、孟子虽“以空言”,但“配禹可也”(《六一居士集叙》)。或至少也能获得于世可用的存在地位。“意”,在这里成为言语文章能否存在的根据,“意之所欲言”,而并非“人之所欲言”,成为驱使发言作文的原初动力。很明显,这里的“意”并非随意之“意”,也并非师心自用的臆断之“意”,它既是“深思极虑”之后而又出于“诚然”的本己之“意”,又是与世用相连而又不为科举所累的率真之“意”。
   有人会据此认为,“有意而言”的主张仅仅是针对实用文体,并不适合于审美的作品。其实不然,不唯这些所谓的实用型的议论文如此,对于今天被称为艺术的诗文书画乐,苏轼也持同样的看法。
   如,对于诗,他说,“善诗者道意不道名”,又云“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既醉备五福论》),《诗三百》“可以意晓而无劳矣”(《诗论》),他批评李白、杜甫之后的诗人是“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书黄子思诗集后》),他描述自己写诗的过程是“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与章质夫三首》之一);对于文,他认为,“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词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与谢民师推官书》),称赞王庠的文章“文字皆有古作者之风,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与王庠书》);对于绘画,他主张“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书朱象先画后》),他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之二),评文与可之墨竹为“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净因院画记》),称吴道子之画达到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的艺术境界;论杨惠之塑像“措意元同画”;对于书法,他说“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次韵子由论书》),称张长史的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对于音乐,他以为“欲学声同意不同”(《上堵吟》),并说“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渊明无弦琴》)。
   因此可以说,“意”是苏轼创作、欣赏、评价各种艺术样式的价值尺度和原则,是苏轼统摄和综合各种艺术的纽带。朱靖华先生就认为,作为一个“体兼众妙”的艺术综合论者,“‘意’在综合论中的关键作用,是苏轼创作经验的结晶,是他攀登审美高峰、建构艺术精品、发展创造思维的基石”②。
  
  二
  
   宋人论及诗文书画时,较之前代,更自觉地倾向于围绕“意”这个范畴进行,“意”作为一个审美范畴在宋代艺术观念中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尚 “意”、写“意”,作为宋代艺术最主要的审美特征,已成为学界共识。单就诗歌而言,“以意为主”、“以意胜”,几乎成为区别唐、宋诗歌观念最基本的定论。苏轼论文说诗重“意”,亦早就为学者所关注。如,北宋范温《潜溪诗眼》说:“东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亦云:“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诗,唐人之风变矣。”范温、严羽皆是宋朝人,可见苏轼尚“意”,当时已为人所共知。
   然而,苏轼“以意为主”的诗学观念,虽是宋代时代精神、艺术风尚、人文气息熏染所致,亦与其本人对“道”的突破性理解有相当干系。
   我们认为,苏轼之“道”突破和超越了传统的“道”论,不再从抽象的现成规定性出发去理解和把握“道”,而是立足于人的生存之域,从人的现实生存出发去体悟与显现“道”的存在。“道”“可致而不可求”、“莫之求而自至”的特性,使得“道”不再是独立于人生之外的现成目标,而就在人的现实生存之中。人在生存世界中存性守真,就是存“道”、“宅道”,离开了人之生存,则无以成“道”。颜回“饮水啜菽,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苏辙《答黄庭坚书》),就是“独存”而“宅道”、成“道”的典型。然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种不假外物而独守其内的“高致”之境并不易得。苏轼虽然明知“有形则有弊”,但依然选择了“托于有形”、“聊寓其心”于“笔墨之迹”而“自乐于一时”的艺术之路。诗文书画,作为寄寓平生、赞天地之化育而与“道”同一的境域,虽然不是一条必须和必然的人生之路,但却是苏轼本人自觉而本己的一种生存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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