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春江花月夜》——天成的解构主义文本
作者:李永青
摘 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先生称为“孤篇压全唐”,它流传数百年,具有永恒的艺术生命力。用西方解构主义的观点对这首诗加以分析,可得出其真正的魅力在于那言说不尽的深邃意蕴。
一、关于《春江花月夜》
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张若虚并不是一颗明星,可以说是人如其名,生卒年、生平皆不详。钟嵘《诗品》曾这样评价鲍照:“嗟其人秀才微,故取湮当代。”张若虚也正是这样一个人,《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均无传,从《旧唐书·贺知章传》中仅得知他是扬州人,曾任兖州兵曹。中宗神龙(705~707)年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等以“文词俊秀驰名于长安”。开元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其他事迹则不可考。张若虚传世诗作只有两首——《代答闺梦还》与《春江花月夜》。其中《春江花月夜》自明中叶数百年来,受到越来越多学者与读者的青睐,评价越来越高。被清代的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大家”与“名家”之称呼是有区别的,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释》前言中指出:“从来论诗,有大家名家之别。所谓‘大家’者,广而且深;所谓‘名家’者,深而欠广。”①张若虚仅凭一首诗作,就被称为“大家”,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闻一多先生曾云:“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称这首诗是“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②。诚如近代梁启超先生《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对此诗的评价,把它比作虎跑泉泡的雨前龙井,虽然望去连颜色也没有,但吃下去几点钟,还有余香留在舌上。《春江花月夜》的迷人魅力就在于它那道不完,言不尽的无穷意蕴,本文试用西方解构主义的观点来对此诗加以分析。
二、传统阅读方法的梗结
我们读诗,绝大部分人会首先把握诗作的主旨,即所谓“主题思想”。从小学起,老师就开始让学生归纳课文的段意,这种把握“主题思想”的思维套路已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就连我们在读对诗作的鉴赏文章时,习惯关注的也大多是文章起首那摆明了的“主旨”。只有感到诗作的主旨被自己发现了,把握住了,我们内心才感到真正懂了它,心里才会有踏实的感觉。殊不知,诗作的活力也不知不觉地衰微下去,不如初读它时那样强烈和鲜活了,而像安安稳稳躺在自己掌心里的一条鱼,失去了生命力。而此时的读者,也如同在看小说或电影时先跳到最后看到故事的结局,心中稳稳地有了约定的阅读期待,踏踏实实地欣赏作品,少了初见作品时那种欣欣然的探索之感。事实上,这些“主旨”,这些“主题思想”,恰恰像横亘在我们心灵与诗作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堤坝,使我们的心灵再也难以与诗作本身实现直接的拥抱。其原因在于,对诗作的主题思想的确定,都把诗的各种丰富的内涵简单化了,而诗意恰恰只有使心灵的主要活动在直感的、情绪的、审美的、亦即难以言说的境地的时候,才能最有效地表现出来。另外一点,正如我们在报纸或期刊上看连载悬疑小说时,看完每一期的片断后,每个人心中会有不同的思考与推测,而当最后一段刊登出来后,我们不是感叹“原来如此”,就是感叹“仅仅是这样嘛”。其实,真正的乐趣并不在于知晓最后的结果如何,而在于其间思考与探索的过程。否则,读者干脆买一本小说来畅快地阅读,连载小说也早就失去生命力了。有时,我们对小说的发展以及最终结局所进行的推测,对诗歌所进行的感悟以及随之推敲出来的意蕴,并不见得同作者创作本意相榫合,甚至远远超出作者所想。但这难道不值得欣喜吗?因为作品在读者这里已经进行了再创造,甚至可以说在作者心中变成了另外的作品。德里达认为,通过作品去复原作者原意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因为作品的意义总是多于作者的意谓,不存在所谓的固定不变的原意。事实上,读者意义的求解,是一个文本(text)与文本互为前提、相互参照的过程。文本在阅读活动中被不断解拆,并以此解拆的“碎片”进入诸多文本的更大的意义交汇之中,从而发现意义的多重性和文本意义无限多样的解释③。在解构主义者那里,符号的权威和根源被连根拔起,传统形而上学中的存在、中心、本原、结构亦已被悬搁。对原意的虚幻追逐衍化为分解式阅读的多种可能性和非终极性。意义的神话被打破,文本意义总是被延搁,总是处在其他文本的无尽联络网络之中,不存在任何一种绝对的意义。文本意义在德里达那里,就成为主观相对和永远无法确定的④。德里达用分延重申了解构的基本立场:“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终极不变的意义。”
三、运用解构主义的观点赏析《春江花月夜》
对《春江花月夜》的赏析文章中,经常可以看到如是说:赞叹大自然的瑰奇壮丽并由此生发出对人生与宇宙的无穷奥义的诘问以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这应是诗作所留给我们的普遍意义。但是,《春江花月夜》的蕴意不仅仅在于此。中国古典诗词总是用意象来表达诗人无以言传的感受与领悟,意象的使用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特殊表述艺术,它避免了主体冗长、笨拙的自白,而收冷隽、深刻的效果,大大突出了言之不尽的内涵。《春江花月夜》中,诗人入手擒题,一开篇便就题生发,带给我们春、江、花、月、夜这五种意象,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作者真的只是如诗题那样,单单地向我们描绘了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美图吗?米勒说:“解构主义探讨的是在比喻、概念和叙述的相互交织的固有属性中暗示了什么。”这一点,似乎也同中国古代文论相通。这八句字字写月色,何尝又不是处处透出心绪?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王国维也说:“昔人论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我们平时写文章,也不会只为写景而写景。激赏张若虚的文章,赞叹张若虚的妙笔,若忽略这一关节,应是很遗憾的。自《诗经》以降,表现各类体裁的自然意象,到了唐人手里,旨归逐渐明晰,原本自由散漫的诗歌意象,被唐人收拢到各种题材类型的名下,几乎专门化了。“月”的意象在唐诗中的涵义主要是寄托愁思,但在《春江花月夜》中“月”的意象已得到升华: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个世界江天一色,连一粒微尘也看不见,只有一轮孤月高悬在空中,显得更加明亮。这不禁引起诗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被闻一多先生叹为“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⑤。这是两个永远给不出解的追问,“不知是人先候而见月之寻,还是月久觅而遇人之候”,“人不知月何所觅,月焉知人何所候”。其实稍后的李白也有对月的追问:“晴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而这样的追问,正是表达出作者艳羡宇宙之无穷,哀叹吾生之须臾的感情。但是,这样的追问,这种由对大自然的感慨而生发出的感情,不仅仅是直接看到客观对象所引起的反应。正所谓触景生情,这种复杂而又难以言说的感情正是和他们所处的初盛唐这一特定的繁荣的历史时期分不开的。他们感伤,也正是基于对现实人生的热爱与激进的人生态度。接着,诗人自己做出了带有哲思韵味的回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略早于张若虚的刘希夷也有这样的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张诗中包含了深刻的涵义:从个人看来,生命是短促的,真是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皆流水。但从整个人类看来,却又是永远和明月长存。古今明月同一,这就是“只相似”之意。而人生则是一个连绵不断的赓续过程,个人生命的有限和人类生命的无限应该是矛盾的统一。在对于生命个体的短暂的哀叹和对宇宙永恒生命的艳羡之时,个体显得力量渺小而又无可奈何。紧接其后,作者又发一问:“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以上由赞叹大自然的壮丽美景而生发出对人生对宇宙无穷奥义的三次追问,使人不禁想起拜伦对人类自身的发问:“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最终的生存将是什么?我们的现在是什么?”对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六句诗,闻一多先生曾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赞美道:“更寰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⑥米勒也正是根据一种揭示每篇文本中心的“最终矛盾”的批评方法来解读文学作品。同样,上述闻一多先生的赞赏之辞也同解构主义的立场相似:任何文学文本都不可穷尽,都是诸多矛盾对立意义的游戏。文本不可能只有唯一的解释,它的意义是不确定的,任何阅读本质上都是误读。⑦是的,诗人所作的诘问与读者所作出的答案,也无非是“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而这样的矛盾是无解的。正是这样的矛盾使得诗人与读者都不禁“迷惘”,但也满足了。而诗意也恰恰在这种使心灵主要活动在直感的、情绪的、审美的,亦即难以言说的境地的时候,被最有效地表现了出来。虽然诗人用“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来体现出他的“满足”,但其中却还有些许愁思:“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其后镜头随着“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从大自然转向了江边人家:“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孤月在云间穿梭,月光照在门帘上、衣砧上,总也不肯离去,与那在梳妆台前暗自神伤的思妇做伴。只单单是这样的景物描写吗?解构主义认为,任何在场永远不能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也可以作出这样的理解:“我”身在江边,心寄明月,渴望神驰于高楼之上,望着那孤寂的思妇,用柔情的月光去陪伴她,久久不肯离去。但是意义是流动的,无穷的,对终极意义的把握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认为:此处之思如同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我”在异乡,面向孤月,遥想自己思恋之人此时的境态,惆怅万千。因为解构主义新文本观认为写作即阅读,阅读即误读;文本就是一切,文本是语言游戏,是令人欢欣的。所以对“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还可以做如此的理解: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思妇触景生情,思念尤甚。她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还来”。这里“卷”和“拂”可视作思妇的动作,生动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惆怅和迷惘。正是瓦解否定的不断性构成作品文本意义永于止境的所指意义域,在丰富着文本无穷意义之中延续了作品的生命。我们再接着往下读:“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同曹植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之意相近,但是人逐月华毕竟是一种痴想,还是回到现实中,用鱼雁来传书吧,可不曾想,“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后面六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用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游子的思归之情,思妇的期盼之意:梦中都见花落幽潭,不禁感叹春光将老,却相隔两茫茫,情何以堪!江潭落月,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与思妇对青春对幸福的向往与崇敬。沉沉海雾隐遮了寄托游子思妇相思之情的落月,碣石与潇湘相隔甚远,游子回乡的路也仿佛遥遥无期。诗文写到这里,读者的心情想必也随之低沉抑郁至极,如果真是这样,那此诗也并未逃脱传统游子思妇诗的窠臼。但在诗文最后,诗人,也即游子,心念忽转,悠然荡开思绪:该有多少有幸的有情人能得遂人愿,抛却俗务,正星夜奔归(“不知乘月几人归”),他们在这春江夜月的归途中,一定心欢神悦,一如李白:“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面对同样的春江夜月,并不会像“我”这般凄清孤苦(“落月摇情满江树”)!是的,离别是一种生活,一种生命存在,正因为有离别,才有相思之苦,也才有经历离别相思后相聚的幸福。正因为有离别,才有离人眼中心中不可替代的春江花月夜。离别与相思是矛盾的,但彼此又不能独立存在。离别是一种生命的耗损,甚或生命的丧失,但在经过离别相思之后的相聚,却正是一种生命的丰富甚或是新生的获得。这样,“春江花月夜”的美景就完全变成了一种生命的美景,正所谓“灵机一现,忽见高格”。
不妨把胡经之对李白《静夜思》的评价拿来一用:“宇宙、月华的无限和永恒,瞬间触及诗人敏感的心灵,使自己顿时沉浸入乡情悠悠以及瞬间与永恒的沉思之中。由月光引起兴奋的心情澎湃震荡,最后在月华的轻抚下,将胸中所感所思所触所困扰的一切人生体验,都化为具有无穷包容性的无言,使这首诗具有一种超越自身内容的历史具体性,而成为人类心灵各个层面(或对月怀人的人类兴感)的象征。”⑧所以说,《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备受学者与读者青睐,其魅力也正在于它那不可言说的也言说不尽的意蕴与带给人无穷无尽的思索与体味。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永青(1983-),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2006级硕士研究生。
①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0:7-8.
②⑤⑥ 闻一多.唐诗杂论[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6:20,21,20-21.
③④⑦ 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0:393,397,403.
⑧ 胡经之.文艺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1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