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唐代传奇小说梦幻叙事的结构形态
作者:姜深香
摘 要:本文从唐代传奇小说梦幻叙事结构的动词性出发,将梦幻叙事结构运用艺术纳入到其整体的现实框架背景下,深入分析其组合与排列的差异,梳理出了唐代传奇小说梦幻叙事的结构规律。
杨义先生曾说:“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由于它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部分或叙事单元,因而它往往是这篇作品的最大的隐义之所在。他超越了具体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于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①结构作为形式的存在,影响和决定着意旨的表达。结构的过程,并不是各组成部件的简单拼凑,而是首先要确立一个整体性框架,然后再按秩序、轻重、意旨等对各组成部分和各组成构件进行统筹规划,贯通其气脉,完善其意境,从而形成一个圆整精密的有机体。结构的本质具有双层属性,从名词属性出发是指组合、构造的存在形态;从动词属性出发是指组合与排列的过程与能力。对梦幻叙事来说,只要有梦叙,就会有梦事及入梦与出梦的过程,而梦事在整个结构集合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其对于结构的整体意义和价值是异常重要的,梦本身的展现方式是认识梦幻叙事的基点。因此,要认识唐代传奇小说多元化的梦幻叙事结构形态,就必须从结构的动词性出发,深入分析其组合与排列的规律。
1.循环式
在唐代传奇小说的梦幻叙事中,有几篇代表作在结构的设置上体现出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他们大多表现为梦中核心人物由现实世界进入梦境,经历了梦幻世界的历程后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如《枕中记》②、《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秦梦记》等。这些作品普遍地采用了从现实到梦境、最后又复归现实的大循环式结构,而在梦事的进行过程中又建立了一套入梦——梦中——出梦的内部小循环机制。这一规律被具体化到每一篇作品的整体框架中,突出地表现为现实→入梦→梦中→出梦→现实的结构模式。
在《枕中记》中,我们会很容易发现这一带有双循环性质的结构脉络:文本的现实背景是:“开元七年”,道士吕翁于邯郸道邸舍中与卢生邂逅,卢生叹困,吕翁授枕,而店主人则方蒸黍。接着写卢生入梦:“目昏思寐”,“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俛首就之……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在卢生的梦中:他经历了先婚娶望族,再举仕立功,展开了“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起落不定的五十余年的仕宦生活。然后由“卢生欠身而悟”一句写其出梦,梦醒后复归现实——卢生又回到邯郸道的邸舍中,“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旁,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这一结构框架承载了完整的因果意义系统:入梦前 “不适”状态引发了梦境中“适”的实现,而梦中的“适”在出梦后又带来了新的“不适”危机,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适”与“不适”的追问……《南柯太守传》入梦前的现实背景是:淳于棼“家住广陵郡十余里……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由“沉醉致疾”引发了淳于棼的入梦:“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在梦中,淳于棼完成了婚娶公主、治理南柯二十载、罢郡赴国被遣的整个历程后,很紧张地进入出梦阶段:“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出梦后,复回到入梦前的现实状态中:“见家之童仆拥帚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樱桃青衣》的循环结构框架也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一样,其文本人物所处的现实状态是:天宝初,卢子在都应举,频年不第,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中有僧开讲,听徒甚众。接着写入梦:“卢子方诣讲筵,倦寝。”入梦后也完成了婚大族、登高阶二十余年的仕宦历程,由“耳中闻讲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而“忽然梦觉”。出梦后看到自己仍身着白衫,“小竖捉驴执帽,在门外立”。而《秦梦记》的现实状态是:沈亚之在太和初客槖泉邸舍。在入梦→梦中→出梦的梦叙过程里完成了知遇秦穆公后的仕达和婚娶弄玉的快乐,在经历了弄玉之死的感伤体验后,回归现实本真:忽惊觉,卧邸舍……
上述作品普遍实现了由现实复归现实、由入梦到出梦的有主有次、有真有幻、奇正相承的双层循环结构,使作品的艺术结构达到了周流不虚、相生相谐、相互关合的艺术佳境,作品往往借现实生活的困顿、冷遇状态和梦中尊荣之至后的热而冷、冷而热的反复而造成一种强烈的变异态势,前后对照,给人物以某种难以选择的选择契机,形成作品内蕴的巨大张力,在双层互补的同时造成了作品内蕴的丰富和深化。
2.重现式
所谓重现,主要是指通过作品中的某一情节、细节、物件等的反复出现来组织和构建作品,不仅对整体结构起到一定的贯穿和照应作用,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叙述者的某种暗示性。金圣叹在评论《水浒传》叙事结构艺术时曾说:“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③其“草蛇灰线法”的本质就是重复再现的结构艺术。在唐代传奇小说梦幻叙事结构中,有许多作品都是通过梦境来造成一定程度的重复,并且表现出异质化的特征。
在唐代传奇小说梦幻叙事作品中,有一类较为典范的重复叙述,是在某一文本结构中的不同位置对同一梦象进行多次重复再现。其代表作有《谢小娥传》、《薛伟》等。《谢小娥传》对小娥之父与夫被害后所托的“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与“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的梦象先后或隐或显地进行了四次重复:第一次是通过叙述者的背景介绍交代出来的;第二次比较隐晦,是通过僧人齐物转述不得解谜转而向“余”示谜求解;第三次是“余”与小娥面接,听小娥重述父、夫的梦象;第四次是在“余”的破谜中重复。四次重复,充分地体现出作者在结构组织上的精细和用心,既推进了情节与强化了悬念,也在证梦的过程中深化了小娥坚贞、勇毅的性格。而《薛伟》则三次反复叙述其变鱼这一梦象。第一次是薛伟梦醒后向同僚和下属概述自己变鱼的奇异经历,为读者和众属僚设置了一个颇为费解而怪诞的悬念;第二次是从人鱼交织的视角详细叙述变鱼的历程,尤侧重描写变鱼后的惬意和恐怖绝望的心理;第三次是从众属僚的递换视角中回述了薛伟异变后的情态:“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吏之弈……”写出了变鱼被执后的反复求救和屡求不应的尴尬。四次重现,使作品的结构灵动而奇特,在人、鱼互质的体验中延展了作品的哲理意旨。
除了典型的梦象重复外,唐传奇小说的梦幻叙事结构中还有两种比较特殊的重复叙述。一是虚幻梦象在现实中得到相同的梦验重复;二是二人同梦的交叉递现式重复。
在每一篇梦验重复叙述中,一虚一实两个相似情境前后映照,达到了趣味相生、意蕴丰厚的功效。相较于大量的梦官得官、梦举中举的简单梦验重复,卢肇《逸史》中的《奚陟》(6/279/2198)④、《王播》(6/278/2204)以及戴孚《广异记》中的《召皎》(6/277/2218)等篇,在结构的重复叙述技巧上可谓风神兼备,表现出题材上的延展与深化。特别是《奚陟》一篇,重复叙述安排得有声有色:在未官时的梦境中,写奚陟“与朝客二十余人,就一厅中吃茶。时方甚热。陟东行首坐,茶起西……浓墨满砚,正中文书之上,并吏人之面手足衣服,无不沾污。”这段细腻生动的文字在十五年后奚陟为吏部侍郎时的现实中又复现了:“时已热,餐罢,因请同舍外郎就厅茶会,陟为主人,东面首坐……并案皆倒,正中令史面,及簿书尽污,坐客大笑。”两段文字相映成趣、错落有致。《奚陟》一文中的虚实对应性重复及处于虚实交接处的茶道盛行、陟之品性及茶具之精妙的巧妙的过渡,都使这篇小说的结构显得圆整紧凑、自然和谐。在结构的深处又潜藏着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那就是对仕途、品味、意趣等的欣赏与偏爱。而《王播》和《召皎》两篇的表层重复结构,分别反映了由仕途的坎坷引发的士人们人情冷暖的心理感受以及处于杨国忠专权与安禄山伺变的危险时刻士人们所感受到的深层心理危机与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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