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哲理与诗性的开掘
作者:孙 政
《风中的院门》一共集纳了刘亮程写于上世纪末的几十篇长短不一的散文。作为系列作品,这些散文同他此前出版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一样,都是写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三十几年的家乡——中国西部一个叫“黄沙梁”的最偏远村庄的全部的记忆和印象。例如他在散文中写他最熟悉的家中那一开一合的“风中的院门”,写村庄清晨那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的七种颜色的“炊烟”,写他家东面那荫得人都不能很好生长的“那时候的阳光和风”,写半夜曾经让他惊悚的“鸟叫”和他为了“弄醒”全村人而到野外所点燃的“天边大火”,除此之外,他还写到了每天傍晚是“谁的影子”给全家带来了温暖,写“人畜共居的村庄”给不同于城里人的农村人所带来的欢乐,写“那是多远的春天啊”给农村所带来的贫穷,写“永远一样的黄昏”给农民所带来的终生苦累……当然,刘亮程在写这些农村中常见的人物、景物、(农家)动物、事物的时候,他并不像以往的散文那样,只是如实地记载和表面地抒写,而是将这些能够让他怦然心动的观照对象,推向历史的纵深,从而通过对他自己内心深层的个体生命体验和生存感受的提炼、生发,来复活或者说“激活”我们整个民族在历史变迁和人类迁徙的时间长河中有关“村庄”也即整个中国乡村文明的所有丰富的记忆和想象。因此,像刘亮程的这样一种以大的视角专写小的事物并且以此来展开他对“村庄”的深切思考及其哲理性开掘,就使得他笔下的极其平凡的人、畜、景、情都焕发出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神奇的光彩,令广大对日常生活已经熟视无睹的读者在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倍感惊讶、惊奇、惊叹和感动!如《炊烟是村庄的根》这篇散文,作为一景,作品着意写的是那种带有典型中国式的、东方式的农村之家家户户清晨所燃起的炊烟,但由于作者在写这些不同颜色炊烟的时候,融入的是对几千年来中国农耕文明的思考和对人类繁衍生息规律的咏叹,一句话,他着意从“炊烟”这一象征着人类一天生命活动的开始,来深入开掘“炊烟”背后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因而极其平凡、单调甚至在常人眼里根本不起眼的“炊烟”,便变得异常的生动、多彩,不仅充满了人的灵性、情感,而且饱含哲理意蕴。尤其是结尾一段,作品在前面所铺排的有关“快乐飘舞的叶子”、有关“七彩争雄的炊烟”之后而所作的最后升华,实在令人称奇: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刘亮程所着意开掘的,也即“炊烟”所象征的——人类生命之源。正是这种生命之源,它不但外化并形成了中华民族先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久生活方式,同时它还孕育了他们从古至今的那种绵延并旺盛不绝的生命力!所以读了这样的散文,你在感佩刘亮程对于如此细碎、细小的事物竟然有如此深邃、大胆而丰富的想象力、洞察力的同时,心灵不能不为之深深撼动。
除此之外,刘亮程《风中的院门》中的其他散文,也都有与上述类似的精彩绝妙的哲理性开掘及其展示。如《谁的影子》中写父亲黄昏时放工回家的情景:人还在西边的斜坡上,可“影子在他前面,长长的,已经伸进家”,“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做好了饭,看见丈夫的影子从敞开的大门伸进来,先是一个头——戴帽子的头。接着是脖子,弯起的一只胳膊和横在肩上的一把锨”,“她喊孩子打洗脸水:‘你爸的影子已经进屋了。快准备吃饭了’”——总之,“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长地朝家里流淌着”。而在《我受的教育》中作者以感恩的心这样写道:“黄沙梁,我会慢慢悟知你对我的全部教育”——“一头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会谁容忍。一头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让谁体悟到不顺从者的罹难和苦痛。树上的鸟也许养育了叽叽喳喳的多舌女人。卧在墙根的猪可能教会了闲懒男人。而遍野荒草年复一年荣枯了谁的心境……”“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一声狗吠中睡去。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是“谁收割了黄沙梁后一百年里的所有收成,留下空荡荡的年月等人们走去……”在这里,作为读者肯定会因上述文字而联想至无限深远,从而获得关于乡村、农民、时间、历史、人生、宇宙等诸多能够使人浮想联翩并颇具形而上意味的多重启示!当然,刘亮程复活“村庄”的记忆,并不是一味沉湎于“村庄”里人际之间的温情、人畜共居的和谐与温馨——他也无可逃避地写出了农民的苦难和时间流逝中农民其命运乃至生命的变化。像《永远一样的黄昏》中写农民在“黄昏”中的等待,写得是那样痛彻肺腑——他们究竟要等什么,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由此形象地再现出农民精神的无望和生存的艰难!还有《春天多远》对于荒年饥饿的回忆,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人与老鼠争食的场景的描写,恐怕任何一个读者看了以后都会过目难忘!特别是刘亮程作为一个农民或者说农民的儿子,一个对“村庄”兴衰沉浮曾有着切身经历的见证人,他还本能地从农民素朴的情感和观念出发,对于“村庄”也即中国乡村文明到底还能够走多远,怀有深深的忧虑。这种忧虑实际上它是融入了作家对当前整个世界经济全球化、社会发展现代化的思考而生发的,所以不管其是否合时宜,但它从形而上的层面即哲理的层面所作的深入开掘并以此带给人们的思索还是深刻的。如《天边大火》,作者这么写:
我倾听着一夜一夜穿过荒野橐橐而来的陌生声音,冥想它们是遥远年代失败的一群,被我们抛弃的一群,在浩茫的时间之野上重新强大起来,它们循着岁月追赶而来……落在最后的黄沙梁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庄,男女老少不到百口人,唯一的武器是铁锨、镰刀和锄头,唯一的防御工事是几条毛渠几道田埂几堵破旧的土院墙,这能抵挡什么呢。人们向未来奔跑,寄希望于未来,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
刘亮程正是出于这样一种怀疑,所以他在《一场叫刘二的风》中预言: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
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头给一棒子。
总之,哲理性的深入开掘,使刘亮程对于“村庄” 的想象和记忆,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当然,刘亮程的散文,正像上面所言,之所以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应当说还和他在写与“村庄”有关的一切事物、景物、人物、(农家)动物时所同步采取的诗性的开掘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因为刘亮程在写散文并以散文名世之前,他就是一位在新疆小有成就的诗人。因此,诗人的天分,艺术的敏感,还有作为作家在精神创造时所必须要有的审美观照,就使得刘亮程在复活他关于一个“村庄”的全部记忆和想象时,自然就有了艺术的灵动在里边。如他这样写两片树叶:“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的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对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②这是什么?这就是艺术的灵动!是作家眼睛里面的另一世界!本来自然界这样一个极平常、细碎的场景或细节,到了作家的情感世界中便闪动出奇妙的光彩,被赋予了人性和生命的意义——细节在此变成了诗的意象,而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也被充分地诗性化了,尤其该描写中最后一句“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与前面的文字两相对照,更使得事物本身所呈现的内在的美别具深意!这就是刘亮程散文之所以能穿透人心并给我们带来独特美感的艺术魅力。像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作者对村里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他这么写:“这时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一下。不像是鸟扇了扇翅膀、房边渠沟里一个水泡破了、有人梦中长叹一口气。我感到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片天地间的空气重新分配了一次。”——这里,作者的艺术感觉的确非常敏锐,从而使上述描写既形象生动,同时又深刻表达出作家对天地间人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的顿悟!还有《春天多远》这么写:“许多事情结束了。一只白瓷碗,一只盛过粗茶淡饭,还没有装满、没有一个细小裂纹的白瓷碗,叫跳到锅头上的猫踩翻,跌落成碎片。一群羊饿死在春天。草啊,草啊,多远的春天。吊在树上的一个人,风摇着他摆。树没有枝叶可摆。吹刮死人的风又吹刮活人。活着的人,在风中不停喝几口风,吐出哀叹声气。风经过一群一群人逐渐变弱没有力气。一场风最终消失在荒野中一村庄人的胸肺中,无声无息……” 这里,作者用情新奇,层层渲染,一下子就把荒年农民饥饿的情景、死亡的气息连同氛围真切传递了出来,真是令人惊愕和感慨!
此外,刘亮程散文的语言,在其散文诗性魅力的生成中也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的。正如前所述,刘亮程在散文创作中极重视开掘和表达个人内心的深层体验和生存感受,因此从他极其个人化的生命感觉出发,刘亮程在散文语言的运作上的确也与众不同——这种语言,如果用一些评论者的话来说,那就是“一种没有被城市文明覆盖或污染的浑金璞玉般”的语言,是一种“可以穿越几代人而不消损的情绪性和情感性”的语言③,因此而使其散文独具魅力。下面不妨引刘亮程散文中有代表性的一段以飨读者——
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父亲靠着背椅,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屋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说一句话。
………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好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头顶。
……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永远一样的黄昏》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内蒙古自治区“十五”社科规划项目(项目批准号:0242)
作者简介:孙 政,内蒙古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① 张振金:《中国当代散文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页。
②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页。
③ 李林荣:《嬗变的文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