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一曲繁复的生命恋歌

作者:邵艳丽




   是的,就是这样子的啊!“就是那种红玉米/挂着,久久地/在屋檐底下/宣统那年的风吹着”,这些永未褪色的记忆,忠实于他的主人,就像他的主人忠实于相隔万里的故乡,忠实于生育过他、养育过他的大地。它属于乡村,属于北方,属于沉实的宿命。诗人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强调着,“红玉米”是存在的,是有的,一直有的,“它就在屋檐下”、“就是那种红玉米”,虽然“你们永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仑也不懂得”。没有经历过那些生命场景的人,是永远无法懂得的,永远无法想象“红玉米”悬挂的姿态和它的颜色。而时间和空间是无法回溯的,是无法真实重现的;一个人的经验,也无法被第二个人去感知,哪怕是诗人的女儿,或者他内在的灵魂的新生出的那一部分。比利时的现代派诗人凡尔哈仑,对于中国新诗的发生起到过重要的作用,这里,“凡尔哈仑”应该指代诗人自己,也就是痖弦到台湾后的那个“自己”。就是在他自己的身体内部,那不同类型的生命经验依然是歧异的、冲突的、难以调和的。在这里,诗人突出了“红玉米”的姿态,它是一直“挂着”的,风吹着的。整首诗里,“挂”字出现了六次,那种悬浮的形态,没有根和边,头朝下,在北风的吹拂下晃荡的姿态,就是诗人漂泊天涯、浪荡无根的写照。然而,它的颜色是红的,是暖的,是未曾冷却的热血燃着的火焰。
   在诗的末尾,出现了很奇特的一段,“犹似现在/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为什么说是奇特的,仍然要回到时间上来看。这首诗的最后有明确的写作日期——“1957年12月19日”。出生于1932年的痖弦,在写作《红玉米》时,只有25岁,正年轻,而在诗中却说“犹似现在/我已老迈”,这是第一个矛盾;本诗明明写于1957年的岁末,却说“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这是第二个矛盾。这样的悖论其实很容易理解,首先,这里的“老迈”指的是记忆,而非诗人本身。时间本无所谓新旧,记忆也无所谓年老或者年轻。只是因为感觉,感觉到日益遥远,难以捉摸。诗人之所以使用如此多的言辞去强调一切都还在,都不会变色,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一切都在慢慢褪色,在慢慢远离。因为新的生活正在到来,在冲淡过往的日子留下的黑白的底片。比如南方的背景,脱了乡土的根性,新出生的女儿和在自己灵魂里闪现的“凡尔哈仑”;这一切和北方的屋檐下的“红玉米”是多么格格不入啊!那些记忆虽然深入骨髓,是个体生命的最为原始的生命密码,但是,它能够一直都那么鲜明而不朽吗?诗歌的最后一节,表面看起来是和第一节、第二节遥遥相对,然而表达的情绪却是天壤之别。前面的部分非常有力、坚定;后面的部分显得迟缓、无奈。诗的最后三行是一个内嵌的结构:“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在这里,两个“红玉米挂着”,把“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一句包拢起来。“一九五八年”,那是尚未到来的明天啊,是即将要发生的不可预测的将来,是有风吹的。无论到哪个时刻,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就会有风一直吹着。然而,红玉米呢,它会一直挂着吗?谁又能说得清楚?谁敢这么肯定呢?谁有能力预测这未知的命运呢?
   痖弦的这首《红玉米》,在整个结构上有着很强的伪装性。乍看起来,好像是对称的形态,有着旧体诗的复沓之美,时间也好像在这样的复沓之中反复回环。然而,仔细去品味,却可以清晰看到内部呈现的裂纹。诗人用那么顽强的口气反复建筑起一个梦幻的大厦,却在最后一句轻轻地把它推翻了,原来一切只是建筑在沙地上,是那么松软和不可靠,是无法信任的,是不牢固的。在一种看似封闭的结构里,那些异质化因素的忽然出现,就像在一堆纸里迸现了火星,一座大堤有了细微的漏洞。它在最后的收紧中松弛,在满心的欢喜里啜泣。这样的作品,其繁复之处,不在于轻易地相信或失望,不在于欢欣或者悲怆,而在于把生命的一场大戏蕴含的所有的细节和大转折指给人看,从容而淡定,淡定而仓皇,仓皇而迷惘,迷惘而希望,汇聚成了一曲繁复的生命恋歌,在幽远的时空中凄美地吟唱。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邵艳丽,辽宁朝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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