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我”乃何许人也?

作者:李定春




   关键词:《一件小事》 “我” 意义 精神自传
   摘 要:《一件小事》中“我”的形象是阐释小说意义的关键。“我”是“新旧我”的合一,“我”身上凝聚了鲁迅对当时不满于社会的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是这类知识分子中改造自我的典型;“我”身上也能清晰看到鲁迅自己的身影。《一件小事》是理解鲁迅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呐喊”前后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的切入口。
  
   如笔者所论,“车夫形象高大”是《一件小事》的推崇者和否定者的共同出发点,其实小说中车夫的形象并不高大,因而此前对作品的推崇和否定就都失去了文本的基础而成了空壳。对《一件小事》,我们必须重新评析。
   重评《一件小事》其实主要就是要重新探讨作品的意义。
   小说意义的索解离不开相关着的两个问题:一是写了什么?二是为什么写?《一件小事》写了什么呢?用一句话概述就是:《一件小事》主要叙述了“一件小事”对“我”的意义,在“小事”中,“我”的有着高看自己而俯视他人坏脾气的“旧我”被轰毁了,“我”由此开始了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努力建构“新我”。显然,人物“我”的形象是阐释小说意义的关键。“我”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一
  
   小说中的人物“我”实际上有两个形象:“旧我”和正在构建中的“新我”。小说所展现的主要是“旧我”的形象,先来分析这个“我”。“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我”因对六年来的“国家大事”颇为不满(“所谓”、“不留什么痕迹”等叙述用语可证),由此增长了“看不起人的坏脾气”,再联系小说结尾的“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等语,可见“我”是一个因不满社会现实而起愤世嫉俗之心的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在中国一直不乏其人,尤其是在时局动荡的乱世。乱世之际,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就抱着独善其身的态度,秉着怀才不遇的心情,或孤芳自赏、或自暴自弃,于是遗世独立、清高自傲、看不起人。小说中提到的“六年”正是中国内忧外患、灾难深重的乱世,那时有许多不满社会现实而起愤世之心的知识分子,“我”可以说就是其中一员。在“我”身上,凝聚了鲁迅对这类知识分子的思考。
   对于这类知识分子,鲁迅的思考是很深刻的,他清楚地认识到,知识分子能不满社会动荡,这不满是有不同流合污、从而可能改造的好的一面,但如果由不满而一味“愤恨不平”、“遗世独立”就不是好的处世态度。对此,鲁迅在也是写于1919年冬的《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发表于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辑入《热风》)中做了“前车之鉴”式的警示:
   “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沦’的话,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便恨恨而死了。”
   在其他的一些文字中鲁迅也多次谈到这类对社会不满的知识分子,认为他们的老毛病是“骄傲和玩世不恭”(《两地书·二》),好像“全世界的苦恼都萃于一身”,这“正是知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二心集·序》) 。鲁迅认为知识分子应该由不满而去改造自己,进而探索或从事改造社会的工作:
   “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
   然而凡是恨恨于世事者,总是以为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的,很难想到要改造自己,因此,一般很难不蹈古人覆辙。一边愤恨世事,一边自命清高,实际上是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的话头,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对此鲁迅警告说:“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
   小说中的人物“我”并不就是一个“恨恨而死”者,但已经有了“坏脾气”(“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有了“恨恨而死的根苗”,长此以往,难免蹈古人恨恨而死的覆辙。
   但是,“小事”为“我”提供了改造“旧我”的契机,在“小事”中,“我”的有着“恨恨而死的脸孔”的“旧我”被轰毁了,“我”由此开始了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努力建构“新我”。“新我”的形象,根据文本,我们至少知道两点:其一是已经能意识到看不起人是“坏脾气”,这一点不用多说,“坏脾气”的这个叙述用词已是明证;其二是在“小事”后“我”对世事虽然还是很有不满的地方(“几年来的文治武力……不记得半句了”云云),但“我”已不再是因此而“愤恨”、“看不起人”,而是靠着“小事”,“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在惭愧和自新中增长自己的勇气和希望”。这个“新我”是一个挣扎着要寻求自新之路而又不断经受痛苦的形象。
   总之,《一件小事》中的人物“我”是“新旧我”的合一,“旧我”是有着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的知识分子形象,“新我”是一个挣扎着要摆脱“旧我”,努力寻求自新之路的交织着痛苦与希望的形象。“我”身上凝聚了鲁迅对当时不满社会现实的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我”是这类知识分子中开始努力改造自我的典型。
  
  二
  
   当然,人物“我”身上更多地投射了鲁迅自己的感受,能看到鲁迅的影子。鲁迅确实曾如“我”一样看不起人,尤其是普通民众(鲁迅常用“庸众”指代),对社会现实也曾长时间不满以至愤恨,这可以追溯到鲁迅少年时期的人生遭际。众所周知,因为家庭变故,鲁迅过早地体验到社会和人性的冷酷、丑陋和卑劣。世态的炎凉、人间的冷暖、社会的狰狞使鲁迅变得早熟而敏感,特别是“对社会阴暗面,对人心人性的阴暗面的强烈的敏感,以致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心理方式、感受方式”①。童年时的家庭变故引发了鲁迅对一般民众、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乃至愤恨的情绪,1927年,他在广州回答一青年的提问时还说:“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②后来“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开始了到南京、日本的求学生涯。鲁迅在日本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文化思想,从“立人”的角度提出文化救国的方略,但他对“民众”的看法并没有大的改变,“觉得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③,“任个人而排众数”(《热风·文化偏至论》),“庸众”等字眼一再出现于他的文中。
   回国后经历辛亥革命,随着辛亥革命实质上的失败,国政操纵于军阀之手,然后是一连串的混乱、倒退、复辟,使鲁迅由短暂的兴奋走向幻灭,进取的精神受到压抑。为此鲁迅感慨道:“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两地书·八》)“民元”以后的国家大事对鲁迅的影响非常大,他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国事的每况愈下加剧了早些时候一系列文学启蒙努力的失败(包括《新生》无疾而终、《域外小说集》的翻译出版结果只卖出了一本、寄寓深思遐瞩“立人”主张的系列长篇论文在《河南》杂志上发表后没有得到任何反响,最后一篇《破恶声论》未完而终等),给鲁迅所带来的绝望情绪。对政治和文学启蒙的双重绝望迫使他通过“钞古碑”等方法“麻醉”自己,由此鲁迅开始了长达六年的“蛰居”时期。《一件小事》文本交代“小事”发生的“民国六年的冬天”,鲁迅正处于极端痛苦绝望的“蛰居”时期,可以说,小说人物“我”身上的愤世嫉俗、“越来越看不起人”的情绪性格因素融入了鲁迅自己的深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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