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论萧红小说的感性与智性

作者:杨传明




   关键词:萧红小说 感性 智性
   摘 要:萧红的小说,基于人们对现实生活中原始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的体验,又融合了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经历体验的特质,因而显得真切动人,呈现出震撼生命的感性叙写和自然深沉的智性言说。
  
   被誉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东北第一才女的作家萧红,给世人留下了许多令人深味的文学作品。这位在30年代就深受鲁迅好评的作家,在小说方面的独特成就得到人们的曾高度赞赏:“在坚持启蒙立场,揭发民间的愚昧、落后、野蛮的深刻性上和展示中国民间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优秀的作家。”①萧红的小说,在细腻中透出逼真,于凡俗中显现深刻,表现出特有的感性和智性特色。
  
  一、震撼生命的感性叙写
  
   小说,以其独有的情节和人物的感性描述来感染读者,从而使读者在感性的体悟中获得理性的认识,从而深入到作品的内蕴。作品的感性特色,往往由于影响因素的不同而显示出差异。萧红的小说,基于人们对现实生活中原始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的体验,又融合了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经历体验的特质,因而显得真切动人,呈现出震撼灵魂的感性特色。
   作为本质上倾向自传型和情感型的作家,萧红在小说中渗透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所以显得细腻逼真、动人情怀。她六岁跟着祖父学《千家诗》,就把自己幼年学诗的经历和体验融入《呼兰河传》中。小说中那“喊”诗的情景、与祖父就诗对话的情形,写得形象细致,活现了孩童学诗时必有的天真、任性和直率的心态。而“我”误把“黄鹂”作“黄梨”,又因好吃桃子就喜欢“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句,更呈现出浓郁的趣味,贴合儿童的心理和思维特征。又如《生死场》里写麻面婆在外面汗流如雨地洗衣服后,回到那和洞一样的门里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这样细致真切的描写,非有实际的一些相似的生活体验,是难以描摹的。
   萧红小说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对生命的恶劣生存形态的逼真摹写。《生死场》第九章中那段死尸遍地、野狗活跃、蚊虫充塞的乱坟岗让人毛骨悚然:
  
   过年,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野狗与活人之战,本就是生命与生命间残酷相搏,是恶劣生存状态下生命求活的一种本能战斗。然而现在野狗则“安然”而“满足”,它的“食物”竟被本应与之相搏的人源源不断地运来,那些原应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却静静地被野狗凶残地撕扯和吞噬。这里死寂一片,唯有野狗咀嚼人骨的声响接连不断。这是怎样恐怖而残酷的场面!蕴含着人生在原始状态中特有的荒凉与悲哀。
   对生命的深切关爱是萧红小说感性特色中熔铸进的永久光泽。萧红小说中对生命内在情感敏感而细腻的揭示,对生命于本能中的觉悟和思想矛盾的具体显现,让她小说中的感性叙写有了震撼灵魂的深厚功力。《生死场》中王婆在工作之余,尽在诉说她的命运,尤其是诉说她那个三岁的小女孩被自己摔死的血淋淋情形,王婆在向人们“兴奋”而细致地描绘着那令人悸颤的凄惨情景。王婆为什么要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细说?这自然会让人联想到鲁迅塑造的祥林嫂的形象,王婆的诉说犹如祥林嫂向人说她的阿毛一样,只是两人表现出的性格和言语有所不同,心态却极为相似。在生存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面前,王婆那个惨死的三岁女孩似乎微不足道。麦子是王婆生存的必需条件,于是她把自己淹没在忙碌的农活中,那个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秋天,让她的感情在现实生存中变得更加粗糙和麻木。当看到邻人的孩子长大起来,王婆心中那作为母亲最柔软的地方开始颤抖起来:“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其实那最深的伤痛早压在她的心底。王婆摆脱不了那惨剧带给自己的伤害,而又要顽强地摆脱,结果有了更大的悲哀。曾经那么看重麦粒,甚至觉得麦粒重于孩子的王婆,现在却不怎样看重麦粒了。不仅如此,如今“也不把什么看重”。这种看轻一切,冷漠处事的心态是在悲痛之极后的变态,这是王婆似乎得以解脱的一条歧途。而王婆那时“才二十岁”。正该朝气蓬勃时节,却早早地暮气沉沉。这里写出了生命在生活的磨难中变得冷漠、麻木的困境,这是一种无奈的“看轻”,似乎是命到绝境的一种解脱,而它却依靠冷酷和麻木来解脱,它是以削减活力、磨损美好人性和牺牲美好情感为代价的。
   在叙写中,体现人物出于生命本能的觉悟和思想矛盾,也是萧红小说的感性叙写具有自然力度的重要原因。这种叙写,因其基于小说中人物群体的生活处境和体验而更具深度和广度,也更切合生活本质和人物特征。《生死场》摹写当时东北人民极度艰难困苦的生存状况,写了赵三等人对地主加租的反抗动机:那是一种出于生命本能的觉悟,不是因为什么人的启蒙。王婆痛心地去卖那匹皮包骨头的老马,就是这一张马皮,地主也等着从王婆的手中夺去。人们这样难以为生,地主却还要强迫加租,生命的求生欲望也同时带来了生命的本能反抗,赵三等人开始抗拒地主加租。悲哀的是赵三打断腿骨的不是地主,而是一个小偷。赵三因此被抓,地主假意说情,忠厚的赵三却被地主所蒙蔽,因所谓的“良心”而终于不再坚持反抗加租。萧红没有概念化地去图解道理,而从人的生命本能出发,写出了当时东北人民自发的反抗和本身所受的局限。正因此,才更合乎实际而令人信服,也因而具有深刻的启蒙意义。《生死场》中还写到当时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具体表现了中国人民被逼而生的强烈反抗。面对日本侵略者的烧抢奸掠,胡子已白的赵三鼓动自己的儿子:“你们年轻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鸡犬也要死净。”他对着年轻的小伙子庄严地说:“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这种出于生命本能的爱国情感虽算不上多么壮烈,却富有感染力和冲击力。虽然赵三这类人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但是,“他可以代表整个的村人在进步着”。村里那些寡妇们和独身汉无怨无悔地在宣誓,李青山说出了大伙的心声:“我们去敢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这与时代共应、与生命同在的反抗意志同样震撼着人的灵魂。
  
  二、自然深沉的智性言说
  
   作为来自于中国社会底层的作家,萧红既具有现代先进知识分子的文化思想特征,又耿耿不忘自己亲历和体验的民间生活。她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敏感、深沉的内心世界,使得她的小说在反省民间生活的同时又极其贴近民间的现实生存状态。这样,“凭着她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的情感,以她特有的艺术直感,写出了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②,这使得她的小说具有了生活原有的活力和强烈的生命力。萧红的小说,总体而言,可以说是在启蒙视角下对现实生活的描述和对生命本质的表现。在萧红的小说中,启蒙视角与民间视线并存,儿童眼光与成人思想共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互用,可以说是在多重视角下的构建。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萧红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自如地融入到自在的场景、人物或事件中去,不是极力渲染而其情自出,不用虚张声势而其意自明,不是用心做作而其境自成,让读者沉思在一种社会、历史和人生交融而致的深邃境界。
   首先是多重视角下的智性表述。《生死场》以启蒙视角批判了赵三身上表现出的农民文化的软弱性,批评了当时东北民间愚昧、落后、混乱不堪的生活状态,同时也以怜悯、同情和体谅的心态描写了农民的天性,如二里半在抗日宣誓中以鸡换羊的事。③小说中萧红同时以生命的视角对被封建思想和生活压迫下的生命给以更多的关爱和热情,尤其是对于被压迫和摧残的女性。《生死场》中写了大量不幸的女子,如饱经沧桑的王婆,努力自尊的麻面婆,不幸惨死的月英,备受磨难的金枝等等。萧红是站在生命本质的高度来关注民间生命的,因此她把王婆的老马写得那样有情有义,那样孤独悲哀,王婆离开屠马场时,马跟在王婆后面,“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渐地卧在地面了!”“恶面孔”的用语极见作者的憎恶之深,这是要活活屠杀一条生命呀!作者以树根盘结于地,比喻马作为生命的坚韧,对良善生命的赞美和痛惜之情溢于笔端。引文中那两个用了感叹号的句子更把作者的怜惜之情和悲哀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作者的情意却全融在王婆的心理和情感中,极具感染力,又无丝毫斧凿之痕,可以说是在生命视角下的智性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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