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也论《花间集序》兼及花间词作
作者:孙慧玲
摘 要: 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并没有说明《花间集》的词风特点是齐梁“宫体”与晚唐五代“倡风”的结合,它没有“否定宫体”, 没有“崇雅黜俗”,也没有提出“清”、“清绝”的审美标准。它只是对具有自身特点的“花间体”的强调,它标明了《花间集》是诗客“表现生活,抒发情怀”的文词,是婵娟“传唱”以佐“西园英哲”清欢的唱本,是融遣情、娱乐于一体的文艺作品。
一篇花间集序,半千花间词作,引得后人争论不息,从其问世迄今千余载,而余音不绝。前人之论已远,姑不去追溯,今人先有吴熊和先生的“齐梁宫体与晚唐五代倡风的结合”定性①,后有贺中复先生的“否定宫体歌辞”之说②,又有彭国忠先生的“扬清贬艳”之论③,李定广先生的“崇雅黜俗”之解④。此外,亦有多家或从选学角度,或从其词学观点,或从其派系命名,或从其对六朝诗的认同,或从其序作者欧阳炯的生平及思想论起,不一而足。统观这些花间研究论作,其争论不外乎集于以下几点。
一、“宫体”与“否定宫体”
吴熊和先生的《通论》言其为“宫体”“倡风”。贺中复先生力排此说,认为它是“否定宫体”,论说详细,很有说服力。这里再来看几则材料:
(上)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梁书·简文帝纪》)
(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王入为皇太子,转家令,兼掌管记,寻带领直。摛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梁书·徐摛传》)
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隋书·经籍志》)
可见,所谓“宫体”,是一个在特定历史时间、历史空间产生的复合概念。在这个前提下,“宫体”呈现出若干特征:1.内容以宫廷生活为主。2.题材以描写女性容貌、情态、服饰为主。3.情调上轻艳淫靡,风格上柔婉绮丽。4.声韵、格律在永明体的基础上更为精致。⑤关于“宫体诗”历来有多种说法⑥,但总而言之,它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时空中产生的一种宫廷贵族沙龙文学。而花间词出现时的西蜀,无论在历史时间上、历史空间上,还是历史环境上,都不同于宫体诗出现时的齐梁时代。词作内容并不以宫廷生活为主;题材虽涉女性,却更关注女子情思,也兼写男子情思;情调上少了宫廷贵族诗的优游雍容与欢娱,多了“诗客”词的愁苦与忧思;词作者群体属于当时文人士大夫阶层,与齐梁宫体诗作者群以君臣为主明显不同。因而以“宫体”来定性整个的花间词作显然是不够客观的,其名、其实、其情、其创作者都不能相称。
那么它是“否定宫体歌辞”吗?也不是。通观序文,提到“宫体”一词的只有“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一句,这也是历来争论的关键句。若将该句单挑出来审其语意,似有对宫体不满之意。但细审之,欧序不满在哪?在其“不文”、“不秀”而已。“不文”、“不秀”的主语是什么?是“南朝之宫体”所扇的“北里之娼风”。因而若说欧序对“宫体”有任何不满,也只在于其“扇北里之娼风”,而不在于“南朝宫体”之本身。再将该句放回原文中,不过是原文中一个时间上的过渡句,是行文的发端,由此引出下文的陈述。它并没有就宫体做肯定与否定的价值评判。至于“不文”、“不秀”到底是什么,历来论者颇多,有从孔子话语发掘微言大义,有从白居易《与元九书》比附对照。但并不关乎序文对宫体的主张,我们不再一味去较劲考证。
序文不否定宫体这一点,也可以从作序者自身词作及其他人词作得到力证。《花间集》中辑录欧词十七首,将其一一审视,在风格、情调上的确有“宫体”的影子,将其与一些“宫体”诗作比较,可以发现,欧词在艳情抒写、女性描摹上丝毫不逊于“宫体”。试看“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浣溪沙》其三),其句之香艳,岂是“宫体”之所能言?《花间集》总录词作500首,而收集艳情词多达440首左右⑦,这哪里是在“否定宫体歌辞”?
至此,我们看到,花间词既非宫体但确又透着宫体的影子;花间集序既不否定宫体却也没有赞同宫体。那么序文宣称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很简单,《花间集》只是自己而已。它有不同于宫体诗的时代特征、个性特色、取材范围、作者群体。若非得叫个什么体,什么派,也只能是“花间体”、“花间派”。欧阳炯在序文中宣称着这一点:“乃命之为《花间集》”,集中也用作品证实着这一点:“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孙光宪《生查子》)“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韦庄《菩萨蛮》)“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欧阳炯《贺明朝》)……惜乎诸位论家非要把“宫体”、“否定宫体”之名强加于它,让它在“非己”的状态中显得不伦不类,也惹得后来论家笔战不休。
二、“清、清绝”标准还是“富、富艳”向往与“崇雅黜俗”
《花间集序》标明的艺术趣尚到底是什么?彭国忠先生力倡“清”、“清绝”之说,并举《文赋》、《诗品》、《章句》、杜诗、《词源》等为例,说明“清是很重要的诗学范畴”,并寻其若干“清”字来论证。固然,“清是很重要的诗学范畴”,但举他人之清并不必然表明《花间集序》标举“清”,序文的观点仍需回到序文本身去看。序文中涉于“清”字有二处,一则为“是以唱云瑶则金母词清”,一则为“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但这是在论述“云瑶金母”之清,《芙蓉》、《曲渚》之含清绝,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之蕴清,并非标举《花间集》崇尚“清”、“清绝”。序文于花间之清是没有着力论述的,甚至无意提及。
而李定广先生论其表现了对“富、富艳”的向往,并举文中“《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樽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说“这段话字里行间充满赞美、羡慕之情,尤其是铺排豪家高朋满座,酒筵赏曲的盛况,具体生动、绘声绘色,表现出对‘富’、‘艳’的向往。”真是这样吗?这仍需回到序文本身。骈文体的序文本身就词藻华丽,而这不过是其文体特色的体现而已。况且这里只是在说前朝之事,怎可断定作者的向往之心?
那么它在“崇雅黜俗”吗?在《也论〈花间集序〉的主旨——兼与贺中复、彭国忠先生商榷》一文中,李定广先生逐段疏解序文,认为《花间集序》在“崇雅黜俗”。但这是序文原本的用意吗?应当不是。序文极尽华词丽语,陈述前作,但作者并没有提出“雅”、“俗”之说。序文用词虽“雅”而实在无意倡“雅”,更无意“崇雅黜俗”。雅也好,俗也好,欧序是不甚着力的,它之目的不过在张自己之本。
那么欧序的“自己之本”在哪?即在“今卫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殊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几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言其美艳。洲边之羽已美,而其中异者更是美轮美奂;“织绡泉底,独殊机杼之功”言其精巧。泉底织绡,已自精矣,而其“独殊机杼之功”者更是精美无比了;“广会宾客,时延佳论”言其论佳,众宾广会集思广益,而集其愈佳者,岂不独冠众佳了。这当然是一般作序者对文集的溢美之词,是否合于作品实际有待再去研究,而这样的解读是合乎常情、常理及文本自身的。因而,下文有“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直至最后点题:“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结尾张目:“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整篇序文一气而贯之,顺理而成章。一篇争论纷纷的花间集序文就显得情通理周,自然而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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