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体验诗歌矛盾复杂的心理和情感
作者:徐克瑜
摘要:文章运用英美新批评文本细读理论,但又摈弃它的“感受谬误”说,把新批评重语言语义分析的方法和我国古代重心理和情感体验的欣赏传统结合起来,在立足文本语境的基础上,对王昌龄《从军行》诗所包含的矛盾复杂的语义结构、主题思想和心理情感作了细读批评。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语义细读分析是新批评创立的一种诗歌文本阐释策略,侧重对作品语言语义和结构的仔细分析是其最大特征,这与新批评对诗歌语言和结构特征的独特认识有关。新批评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复杂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在现实世界中是相互冲突、互不包容,但在诗歌创作的文本中,可以通过诗歌的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的结构形式在文本上下文语境的基础上将其整合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所谓的文本细读法。文本细读就字面意义讲就是指仔细地、认真地阅读文本。文本细读,作为一个重要的批评术语,最早是由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布鲁克斯提出。在文学批评的语境下,文本细读作为一种作品分析和研究方法,指的是运用语义学的方法对作品的语言、语义、结构和细节进行“细腻、深入、真切的感知、阐释和分析”,这一语境下的文本细读具有三大基本特征,即“以单个文本为中心,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强调对文本内部对立统一组织结构规律的分析与揭示”。它最终是为文学作品的解读和批评服务的。语义细读法的具体步骤是从诗文本矛盾对立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如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对立的语义结构出发,在语义的差异、对立、冲突中寻找和解读诗文本在整体构成意义上的矛盾统一的意义结构,然后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统一意义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和观照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微妙曲折的心理感受。而在现今的我国古代诗词鉴赏和批评界,由于受古代重感性心理情感体验和直观印象品评传统的影响,人们一般都在批评鉴赏中重感性心理体验和直观的印象品评,而轻视对作品作语言语义形式结构的分析,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解和不必解是也”(叶燮语)。在今天建设我国鉴赏学、解读学和批评学的时候,特别是在古典诗词的分析、教学和研究中,重新审视新批评文本“细读法”,将这种重客观的语言语义和结构形式分析的方法,与我国古代重主观感性的心理和情感体验的品评传统结合起来,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体验和感受诗的微妙心理和特殊情味。也就是说,把西方这种长于语言语义分析的诗学即语义细读与我国古代重主观感性和心理情感体验的品评传统结合起来。因为,新批评客观语言语义分析的诗学虽然长于对文本作语言语义的分析,但因受“感受谬误”说的局限,在具体的解读中,他们把读者阅读作品中的主观心理感受和情感体验排斥在作品分析之外,也就是说,新批评的语义细读虽然长于对诗歌语言和语义的分析,却排斥或反对对诗歌作品中所包含的人类的心理和情感作感性的体验和描述;而中国古代重体验的诗学,虽然长于对读者阅读感受和主观心理情感体验作感性的体味与描述,但却不主张对诗歌作品的语言、语义和形式结构作任何的分析,从而使这种重直观印象和主观心理体验式的品评因脱离文本自身的语言结构而流于空泛,令人难以捉摸,所谓“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严羽语)。如果把这两种来源于异质文化背景下的批评传统和方法在阅读和鉴赏中结合起来,就是说,把新批评重语言语义细读分析的方法和我国古代重心理和情感体验的赏析传统结合起来,取其所长,避其所短,无疑会给我们当前面临困境的古典诗词的分析、研究和教学以重大的启示。
基于此,笔者试图运用把这种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相结合的赏析方法,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深刻感受和体验这首诗矛盾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对王昌龄《从军行》(其二)所包含的矛盾的语义结构、主题思想和曲折微妙的心理进行细读式的批评,通过对这个个案文本的分析与鉴赏,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些带有普遍性和规律性的分析和解读方法,用来指导我们当前古典诗词的分析、教学和研读,以期达到抛砖引玉之效。下面我们就对这首诗作以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式的解读与批评。
此诗截取了边塞军营生活的一个小片段,通过对军中战士们听乐前后不同思想、情感和微妙心理变化过程的曲折细致描写,表现了战士们深沉而复杂的卫国与思乡的矛盾情怀,是一首由复义、悖论、反讽构成的矛盾悲壮诗篇。起句“琵琶起舞换新声”,意思是说随着酒宴上战士们舞蹈动作的变换,琵琶又翻出一曲曲新的乐调,诗境就从战士们起舞和变换新乐调中拉开帷幕。琵琶是胡乐,军中设宴作乐,常常少不了“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诗),对战士们来说,这琵琶之声,既为异域之声,总能给人带来一些异域和新奇的感受吧,故云“换新声”。这里的“换新声”是一个双关文学复义,它不仅实指变换演奏一支新的曲调,也暗指战士们希望从新的曲调中听取新的感受。正当战士们满怀希望想从新的曲调中听取新奇感受之时,第二句的“总是关山旧别情”,却打破了战士们的期盼与希望。在这里,由第一句的“换新声”与第二句的“旧别情”之间构成了一个语义上的矛盾与悖论。悖论作为一个诗学术语,它指的是表面上的荒谬陈述,但却暗指一种真实的存在。“悖论是指诗文本在语言、文字、画面上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形式,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出现,而在一个真理的基础上统一起来。”①不难看出,诗中的“换新声”与“旧别情”在语言、语义和情景上构成了一对明显的矛盾和悖论,既然说“换新声”了,却又说“旧别情”。实际上,诗人正是通过这样一个矛盾和悖论,真实地写出了战士们此时此地一种复杂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正因为边地征戍生活的艰苦、单调和乏味,战士们时时有思乡之苦,正因为有思乡之苦,故设酒、起舞、作乐,想从这异域琵琶之新声中听取一些新奇的感受,以缓解郁结在心头的戍边之苦和思乡之情,谁知演奏出来的新声总不过是那些令人产生思乡之情的《关山月》一类的曲子。“关山”在这里又是一个双关文学复义,它既实指边塞一带的重重群山和关隘,又暗含《关山月》这个思乡念家的曲调名,《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别也。”这两者合起来就是指边塞一带演奏的伤离别的曲调,都有思乡、念家和离别的意味。本来想通过新声的演奏忘掉那些思乡之情,但正是这些新声的演奏偏偏又引发了战士们更深一层的思乡之情,这是一种典型的矛盾、悖论和曲笔写法,古人把它称之为“反常合道”和“无理之妙”。
不难看出,在由诗一、二两句的“换新声”与“旧别情”所组成的对比、矛盾和悖论性的结构中,形成了诗的一种含思蓄势的审美延宕,造成了诗在结构上的一种抑扬、开合和变化之美,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第一次出现的矛盾对立和转折。既然诗句在这里着力强调乐曲和别情之“旧”,那么,这旧的曲调是否真的太乏味了呢?是否让人不忍卒听呢?这里的回答是否定的。“撩乱边愁听不尽”,尽管那些惹人思乡念家的“边愁之声”弹奏得使人心烦意乱,让人产生一层更深一层的思乡之情,但正是这些令人“听不尽”的曲调却总让人产生一种既害怕听但又不得不听下去的矛盾对立和复杂心理。这里的“听不尽”既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复义和悖论,又是一个反讽。作为一个文学复义和悖论,这里的“听不尽”有两种既相互对立又相互包容的意义,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解作不忍听、不愿听,它偏重于对战士思乡念家和哀怨之情的表达。意思是说,这种让人产生缭乱的思乡念家的琵琶声真让人不忍听、不堪听、不卒听,因为正是这种没完没了的演奏更引发了战士们郁积在内心由来已久的愈加强烈的思乡念家之情,正是“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却转成凄凉”(杜甫诗),故云不忍听、不愿听、难以听下去。一种解作听不够、一直希望听下去,作赞美之语讲。意思是说,正由于边地生活的荒寒、艰苦和单调,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消愁、破闷和娱乐的条件下,或许能在这种琵琶旧声的演奏中,暂时找到一些眼前的快乐和些许的安慰。这也是一个明显的反讽。“反讽是指在诗歌文本中,表达出来的字面意义与没有表达出来的实际意义互相对立,说的是假相,意思却暗指真相,即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言非所指。”②在这里,文字表面上的听不够与言外的不愿听、不忍听、难以听下去,表面上的赞美之词与骨子里愈加思乡念家的悲凉之情,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和反讽,真是意调酸楚、语短情长,让人咀嚼不尽。正是在这种正话反说和“所言非所指”的反讽所组成的悖论、复义和张力结构中,将“听不够”和“不忍听”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意义和矛盾心理整合起来,表达了一个完整和并行不悖的复义主题,即萦绕在战士们心头的那一种想去掉但又难以去掉的思乡念家之情。重要的是,这种语义上的矛盾、复义、悖论和反讽,它又指向现实经验本体,它是对战士们此刻矛盾的生存境遇以及不愿听、不忍听但又不得不听下去的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和情感经验的一种曲笔描写和诗性反映。诗至此,可谓矛盾对立,曲折写情,顿挫有致,一唱三叹,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第二次矛盾对立与转折。正当战士们被那思乡念家的琵琶声搅动得内心无比忧伤、烦乱、脆弱之时,忽然间在战士们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雄浑苍茫的画面:古老雄伟的长城绵亘起伏,秋月高照,景象苍茫,雄浑悲壮。“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语),这画面既是一个隐喻又是一个象征,既是写实又是写虚。作写实讲,乃借眼前景写心中情;作为一个隐喻和象征讲,实乃此时此地战士们的一个心象而已,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无论是眼前之实景实象或内心之虚景虚象,两者之中所包含的情意都是一样的,情乃是战士们此时此刻的情,意乃战士们此时此刻的意。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正当战士们被眼前演奏的边愁和思乡之琵琶声搅动得心烦意乱、难以排遣的时候,突然被眼前这一幅雄浑苍茫的画面所激发,顿时,战士们内心中那思乡念家和哀怨脆弱一面,被眼前这种壮情壮景所感发,一下子由感情之低谷响遏入云,变为雄浑苍凉、慷慨悲壮的高唱了。面对此情此景,你会生出无穷的感想:是万里关山的无限乡愁乡思呢?还是面对此情此景兴起的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和责任义务呢?诗至此,以景作结,无限韵味尽在不言中。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第三次矛盾对立和转折,也是诗在前两次矛盾对立的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一种最终的统一和平衡,也是前两次矛盾的一种最终的解决。诗至此,全诗的主旨即战士们的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主题就突显了出来,这样,诗在思想、情感、心理上由局部的对立冲突最后在结构上完成了一个统一平衡的完整表达。诗的可贵之处在于,不仅写出了战士们思乡念家的局部和片断性的矛盾与冲突,更写出了克服这种矛盾与冲突的完整的心灵历程及发展和变化过程。需要指出的是,诗中这种矛盾的思想、情感和意义的统一是靠最后一句的景语和画面的烘托、渲染、象征和暗示来完成的。“高高秋月照长城”,这里出现了两个含义相反的象征意象“秋月”与“长城”。秋月在古诗词和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常常是思乡、念家、离别、团圆的代名词和象征,而长城则是牢固而坚强的国家、军队、边防的象征和替代物。诗人信笔拈来,将这两个不同含义的意象整合在一幅画面中,将诗中两种既对立又冲突的思想、情感、经验和心理包容起来,将思乡之情与卫国之意统一了起来,完成了诗由悲到壮的思想、情感、心理和意义的完整表达,这正是王昌龄这首诗的风神、魔力和魅力之所在。诗从一个不经意、不起眼的感兴和细节入手,从琵琶“换新声”写起,写出了因“换新声”所引发的战士们一层更深一层的思乡念家的矛盾情感,最后通过一句豪壮的景语,将这两种矛盾对立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整合了起来,使这种思乡念家的矛盾心理上升为一种豪迈悲壮的卫国情怀,完成了这首诗由悲到壮的矛盾对立和统一平衡思想、情感和心理的完整表达。诗以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矛盾对立开始,而以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统一平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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