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虽生犹死,《习惯死亡》

作者:田 鹰




  诗人臧克家在他的短诗《有的人》中把生死的自然界限作了道德的、审美的判断,他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人以鲜明的对比,评价了世界上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有的人虽然活着,但是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有的人虽然死了,但他们的精神却永存世间。张贤亮在《习惯死亡》这部小说中就为我们描绘了第一种人:一个虽生犹死,习惯了死亡的人。2000年3月6日,张贤亮和《人民日报》网络版读书论坛网友交流时曾对记者说过,他个人认为《习惯死亡》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可惜一般读者很少注意。为什么作者认为只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却没有引起像《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样的轰动效应呢?我们知道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往往是引起文坛争鸣的“导火线”。新时期以来,文坛上有过几次由作品中的性描写带来的争论,第一次是对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首次含蓄地写性行为的争论,第二次是对王安忆的“三恋”和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中正面写性行为的争论,接下来是在“文学进入后新时期阶段”之后,对《废都》和《白鹿原》正面而暴露性地写性行为的争论。这说明人们对性再也不讳莫若深了,已经把“性”看成“人类之性”而习以为常了。人们开始喜欢轻松的爱情故事,对于写深沉的或是沉重生活话题的小说却难以静下心来去体味、捉摸。但张贤亮毕竟是一个有超前意识的作家,他对“性与人性”、“人性与人类”的关系的认识也是随着观念的变革和思想的开放的深入而不断加深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超前的。他的《习惯死亡》是一部值得人们深思的佳作。
  众所周知,张贤亮在他的名作《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为我们塑造的是一个性压抑的男主人公章永璘,然而,他在《习惯死亡》中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与章永璘截然相反的男性形象“无名氏”,一个性放纵者。从性压抑到性放纵,张贤亮对于性的描写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也反映出了他创作前后期的不同特点。在《绿化树》里,面对美丽的马樱花,出于道德缘故,章永璘一再克制自己的情欲;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作为合法的丈夫,没有了道德的羁绊,他却失去了男人的特性,后来重振雄风后,他却又再次压抑了欲望,去追求人生价值的自我实现。《河的子孙》中的魏天贵对韩玉梅有着强烈的欲望,但他却始终克制着这份本能欲望,不敢接受韩玉梅对他的一份痴情;相反在《习惯死亡》里,主人公却把做爱看得和吃快餐一样的随便,以至《习惯死亡》在一般读者眼里,只会看到做爱与死亡。然而如果我们还是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对它进行剖析的话,我们还是会发现它的意义仍在于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灵魂堕落的过程和意义。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三个系统是作为一个整体共同起作用的,相互间应保持协调和平衡。约束和控制太强,持续太久,便会让自我十分不适,渐渐地,本我不是在压抑下心理扭曲变态,就是压抑不住而走向爆发,而这种爆发甚至有可能补偿性地走向事情的反面,本我不仅不再压抑,反而表现得更为过分。它冲破了自我和超我的羁绊,遵循快乐享受的原则,以感情、欲望为原动力,随心所欲地散播着盲目的激情而不计后果。最后本我的爱欲太多还会达到不能自制的地步,这时就会出现性上瘾。《习惯死亡》中的男主人公就是这一理论的最好图解。他在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爱情,但是被错划为右派后,一切化为乌有,他虽然得到了平反,却再也没有能过上正常的合乎人性的爱情生活。他感觉幸福的那根神经已经不复存在了,长期以来外界的、人为的和内心本我的压抑已经把原本一个健全人格扭曲了,主人公的身心都发生了畸变。小说中的“我”深受本我的牵引,自我又找不到协调本我和超我的方法,在压抑未果之余,自我开始向本我倾斜。于是他以一种变态的心理到处疯狂地无休止地渔猎女色来麻痹自己那欲火烧心的痛苦。如果你问他喜欢什么,他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什么也不喜欢,除了做爱之外便是爱看狗打架”。他认为“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从高昌故址的地下发掘出的千年尸蜡如果是女性也会引发人的遐想”。在他眼里,只有做爱才能证明他还活着,而实际上他这么做只会使超我的控制和自我的理性进一步丧失。肌肤之亲对性冲动巨大的唤起作用,几乎注定了“我”会更频繁地和女人做爱。因为欲火一旦被唤起就几乎没有了其他可转移的方向,乃至一再深陷快感之中,仿佛吸毒上瘾,而性又是个体最原始的本能动力之一,一旦出了问题再想挽回是很困难的。就这样,“他拖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和灵魂全世界乱跑,到处寻找幸福的感觉,而在别人看来已经寻找到了幸福时,他却只感受到痛苦”。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幸福也是虚假的,痛苦也是虚假的,他的破碎已无可救药”。“不正常的社会进程造成了众多命运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于丧失了对幸福的感觉。”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揭示出文本的深层意义:“在假心假肺假胃假肢最后连人都能做假”的时代,什么恋爱冲动、真挚爱情都销声匿迹了,剩下的只有原始本我的冲动。如果说在《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男主人公章永璘身上除了具有本我的性质外,同时还体现出自我和超我的因素,而本书的主人公体现的则是地地道道的、赤裸裸的力比多精神。
  我们通过文本可以归纳出主人公的人生模式:“出生,做爱,死亡”。在这个模式中包含着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推理:“出生”是生命的起点,“死亡”是生命的终点,因此,只有和女人做爱才是现实生活的意义。也就是说,“做爱”构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只有不断地和女人做爱,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做爱”对于他既是目的,同时也是意义,或者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性冲动是最后的目的,是生命的最高目标。确实,在男主人公思维模式和生活准则的背后,我们是不难看到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哲学的底蕴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的投影的。主人公那盲目的,不可遏制的性欲是最接近于叔本华的所谓“生殖意志”,也类似于柏格森的“生命冲动”。但是在叔本华那里,性冲动或生殖意志是对生命的强烈的肯定,是繁殖后代,战胜死亡。而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更是充满了创造的力量。但这儿主人公的“做爱”,只是一种毁灭的冲动,是直接导向死亡的,它表明死亡就在生活之中,死亡就在生命之中并且他习惯了“死亡”。张贤亮的《习惯死亡》展示给我们的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在那儿,人们信仰丧失,道德沦丧,充斥着无数像主人公那样行尸走肉般的男男女女。他们精神空虚,生活无聊,像主人公那样纵情声色地生活,葬身欲海或者如主人公般地习惯死亡。总之,看不见任何美好的事物,一切都“完了”。
  在张贤亮的前期创作的小说中,总是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本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处处受到自我和超我的约束。而他的后期作品却总是充盈着一股反叛、放纵的暗流,不难看出《习惯死亡》就是一部字里行间充斥着赤裸裸的“情欲”的小说,难怪有学者认为“《习惯死亡》就是一部性放纵史,把一切问题都用做爱来处理,以性的游戏态度蔑视或无视其他物质的存在”。张贤亮在小说中对于男主人公的塑造套用的是“政治+女人”的小说模式。在他看来,“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政治。这两样东西给男人提供了生活的意义、乐趣和灾难。”张贤亮的作品中大都有性和政治两根轴线,往往是写性为辅,反映政治为主。同样,在《习惯死亡》中也是如此,正如主人公多年以后才认识到的那样,毁灭他的不是什么冤假错案,不是什么饥饿和上杀场陪绑,而是政治家给他开的玩笑。“只要有政党,那个政党便会犯错误,因为政党实际上就是一伙人。伟大的政党就是不断地犯伟大的错误和能够不断伟大地改正错误的政党。历史在这种循环中诞生和死亡。”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