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困境中的守候
作者:谢 丽
《惩罚》以一个底层小人物的生存际遇为叙事载体,通过人物此起彼落的人生遭际,道出了主人公在面对某种生存困境时的无奈困惑却不妥协屈服的生命质感。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精心刻意的经营雕琢,仅仅凭借对生活的倾心体察和自我的深刻思索,作者便将笔触深入到现实生存的缝隙之中,审视着现实帷幕下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存之惑,同时一步步直抵人物内心深处的叙事则流溢出人性特有的脉脉温情。小说所散发出的信息远远超过了“惩罚”的单纯命题,它伸展到某种阐释不尽的生存困境与对人性的探察中,而王手对生存困境的巧妙书写,对人性的探询审视,对一个满腹疑虑却在困境中坚持守候向上品质的形象的塑造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引发接受主体心灵深处的一丝悸动。而这正是小说《惩罚》显现出别样意义和价值的原因所在。
在故事的编织中,作者对人物生存困境的呈现没有像诸多底层写作者那样沉浸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困境的反复陈述,他将自己的情感和心智投置到一年轻的个体生命——李红旗身上,首先为我们勾画的是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情形:无意成名却在当地声名鹊起;离开南郊后,在西山顺利获得厂长认可被招为车间管理;工人的拥戴不仅使他把生产管理得有声有色,而且赢得了厂长的器重和厚爱,成为了厂长的大红人……这一切令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经过历练的18岁少年在社会上顺畅无阻的一面。之后,作者才在轻盈而丰实的叙述中缓缓展示出这个富有鲜活生命质感的人物生存的某种无奈,虽然“以他的形象和能力,找份事情做做还是有的,也很得人赏识。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处理不好,最后都是铩羽而归。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觉得纳闷和无奈的事情”。人物与现实的摩擦与冲突传达出个体生命与现实生存间的某种尴尬与错位,但种种无端的责罚并非空穴来风,实际上导致他遭受惩罚的诱因早已被作者巧妙嵌入到故事发展的链条之中。当李红旗最初在南郊享有一定声誉,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时,小说便交代了他所接受的严格家教。他内心深处时刻牢记的是父亲带有哲学意味的话语中所弘扬的人类的向上品质。正是由于此,面对意外的出人头地,他没有成长中少年那分特有的狂喜激动和维护自己盛名的强烈欲望;面对抛头露脸、显示自我的机会时,他选择了不事张扬和回避。因为渗透着诚实和正直精神的家教时刻在提醒他人之为人之道,尽管社会阅历并不欠缺,但他却无法改变自幼由严格家教熏陶而来的秉性,而对这种向上品质的默然守候正是他屡次遭受责罚的根由所在。尽管屡受惩罚的遭遇使他常常陷入精神的困顿之中,但这种伤痛的记忆却无法摒弃潜藏于内心深处的那分执着,而他在困顿中依然守候的生命状态,则超越了现实生活的平淡与狭隘,展现出人类精神的某种价值。作者对人物与生存境遇间关系的探索,对个人生存法则与现实生存规约间冲突和矛盾的展示,揭示了个体生命在现实社会中所遭遇的尴尬境遇:如果坚守个人的为人之道,那么在现实处境中就会不停地遭遇惩罚;如果放弃对自我的坚守,虽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但这只是一个精神萎缩、缺失自我之人。虽然在故事的建构中作者并未体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道德意识,但单纯明净的故事所折射反映的却是当代生活生存的本质问题。小说就这样以艺术的手法揭开了虚幻迷人的生活表象,在作者审视现实的目光中道出了现实人生的某种真谛。
虽然现实生活让人感到无奈与困惑,但人物在困境中的守候、在不安与伤痛的生存际遇中的表现则显现出未被社会彻底异化的可贵的人性品质。作者在洞悉易被生活常识所规避的人物的内心世界里,让我们体会到了某种来自人性潜层的温暖。小说主人公不管是得势还是失势,其言行举止始终散发出特有的人性魅力,这种温暖的人性,仿佛涓涓溪流从生命中自然涌出,悄无声息地浸润感染着我们。当李红旗初到西山的工厂,透过玻璃窗看到厂长要他管理的一群正在追逐打闹的工人时,他是这样来看待这群将被自己直接管理的工人的:“那是些比他年龄还要小的工人,都是像他这样不读书出来做‘童工’的,他们还是孩子,童心未泯,心还是野的,不知道纪律和定额为何物,把他们圈在厂里上班实在是为难他们了。”
在李红旗的心目中,这群在厂长眼里经常骨头发痒的工人实际上和他是一路人,即使待遇上不一样,精神上也是一样的,在作者精炼平实的话语叙述下赫然闪烁的是人性特有的那分光泽。面对童工,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和颐指气使之态,有的只是一份不分彼此的平常心,李红旗的这种对待生命的情怀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如潺潺溪水缓缓流经阅读者的心田。得势时如此,失势时亦如此。当因“假农民工”事件李红旗的挺身而出、一愣到底、誓为工人主持公道的言行触怒厂长后,他的处境日渐艰难起来:这个多面手不仅不再吸引厂长关注的目光,而且在漠视中被厂长“视而不见”了;以前非他莫属的写字的活儿居然被厂长封锁了消息,让一个人见人怕的手像三截棍的残疾女工取而代之……对此,李红旗思想上产生了犹疑,他想“自己是不是有点飘飘然了?是不是自己有功高盖主的嫌疑?是不是自己立场站错了?是不是该维护厂长的利益?”在这里,作者调动创作主体特有的叙事能力,将人物心灵深处诸多难以言说的意绪进行了生动展示,传达出人物内心的那分迷惘与困惑。尽管在对自我身份的重新确认中,李红旗对内心信念的捍卫与坚守发生了迟疑与动摇,但一番思量之后,最终“李红旗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思想上的犹豫徘徊,在映衬出人物的某种软弱的同时,却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为真实可信。而正是这种远非彻底和强硬的拒绝姿态,给小说带来了几许独特与别致,因为不管怎样的反省和犹疑,面对强势人物,他毕竟没有苟且,没有妥协,内心最终未泯灭那分向上的人格品性,这正是人物可敬可爱之处。此外,当李红旗在黑暗中窥视残疾女工所做的抄写“事业”时,作者对人性的细微之处亦有着敏锐的发现和巧妙的捕捉,请看:“他发现他惦记起传达室,惦记起那个手有残疾的女工,和她所做的‘抄写’事业……女工一截一截的手根本吃不住劲,她就是放着不动也是没劲的,她写字,字根本就不会听她。她有时候也换了另一只手来抄写,左手不是她的顺势手,样子一看就别扭,好像不是她在指挥着字,而是字在牵制着她。她其实也是无辜的,无奈的,不是她要和李红旗过不去,而是厂长借助她传达着自己的态度,要她把字写给李红旗看。李红旗站在黑暗里,心里‘潸然泪下’。”
细腻入微的细节描写,展示出人物复杂的内心意绪,它把遭受冷暴力后李红旗的那分难于言说的痛楚昭然散发于字里行间。窥视着女工一截一截根本吃不住劲的手,李红旗的心在哭泣,为自己,也为眼前艰难书写着的残疾女工,读到此,我们不由会为人物多维度的内心世界所震撼。因为在其遭受责罚的现场,我们感受到的是一幅丰饶的人性画面:除自我无言的落寞、伤痛外,还充溢着一分人性的温暖。当无辜的惩罚使成就感和幸福感离自己远去的时候,李红旗内心深处还存有对他人的一分怜惜、同情与理解:女工也是无辜无奈的。一次次的受挫和被惩罚没有褪去他自幼熏陶而来的价值观,没有在他内心种植出粗鄙媚俗的恶果,这分在困境中对向上品性的依然守候实在是难能可贵。作者就这样以体恤的情怀深入到无奈迷惘的生活现场,以智性的笔触揭示了某些潜在的人性空间,触及了那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心理世界,平和而朴实地叙述着生存的无奈的同时,亦在对人性的深度体察中彰显出人性特有的温暖来。
有人说小说是种探寻,是种发现,王手的《惩罚》就是探寻在日常生活中,个体生命与现实社会间的某种冲撞,探寻少年成长路上的人生况味,探寻遭受挤压的人性之善的韧性强度。王手在直面现实时,努力开掘沉于生活表象之下的某种生存真相,写出了现实社会中人物的生存遭际和他的精神气质,而正是人物在困顿境遇中的默然守候,让我们触摸到现实生存的某种困惑之时,更多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暖意在字里行间流淌。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谢丽,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