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论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生命意识
作者:李泽需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报任少卿书》)
在这里,司马迁所说的“有重于泰山”和“或轻于鸿毛”,乃是从“不辱”和“受辱”的角度而言的。换句话说,人生不受辱则有价值,就重;人生如果受辱则无价值,就轻。我们看他所列举的人生各种“不辱”和“受辱”的情况,就其实质而言,乃是以儒家的忠孝观念为出发点,个体的生命价值的判定是以当权者为主体、以当权者的标准作为尺度。但接下来司马迁对这种生死观、价值观提出了质疑。因为他在考察历史中发现,在专制社会里,一个人想要不受辱,谈何容易呢?像周文王、李斯、韩信等一系列“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之人,一旦触及统治者的利益,就会罪祸加身,也都会受辱。他们“受辱”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自身。就拿韩信来说,在楚汉争霸之际,韩信做了齐王,蒯通竭力劝他造反,从各个方面反复劝诱,韩信都始终不肯背叛刘邦。从这件事里,显示出韩信绝无反意,即使在刘邦还处在困难中,韩信已经掌握重兵,有举足轻重之势,尚且不肯背叛;那么到了刘邦统一中国,韩信手里没有军队,却说他要造反,把他杀了,韩信不是天大的冤屈吗?韩信的悲剧是专制社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典型。在昏君奸臣当道下那情形更不用说了,如屈原的遭遇: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两次被放逐。而即便是在所谓的“圣主明君”的统治下,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像司马迁本人的遭遇就是一个典型。就连坚定地站在封建统治者立场的班固也感叹:“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汉书·司马迁传赞》)所以,司马迁把古人所说的“刑不上大夫”解释为士的节操不可以不加以勉励,让自己的道德行为符合当权者的要求,以远离罪罚,避免受辱。表面上对此是赞同,实际上却是否定的。
既然人生在世不免要受辱,那么应该如何看待个体的生命价值呢?又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呢?司马迁从历史上与他有着相似遭遇的古圣先贤身上找到了答案。“西伯拘羑里”,“孔子厄陈、蔡”,“屈原放逐”,“左丘失明”,“孙子膑脚”,“不韦迁蜀”,“韩非囚秦”,司马迁看到,像文王、孔子等这些古圣先贤他们也都曾不同程度地受到过人格的侮辱,但无论当权者加在他们身上何种耻辱,都无损他们著作的价值,决定他们生命价值的并不是当时的某个统治者,而是历史和人民大众,从而看到了自己继续生存的意义,坚定了自己继续完成《史记》创作的信念。这一点,司马迁在《报任安书》还特别提到“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就是看到左丘、孙子两人所遭受的侮辱和自己最接近,“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左丘、孙子两人是属于“毁肌肤、断肢体受辱”之类的。这再次表明司马迁要像他们一样,通过著述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综上所述,司马迁“发愤著书”说体现了司马迁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深刻认识。他认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一时的富贵荣辱,富贵也罢,受辱也罢,都不是真正决定一个人价值的关键所在,真正为人所称道的是那些对社会、历史做出贡献的“倜傥非常之人”。这是超越当时以普遍性的形式表现的统治阶级的价值观的,不能不说是一种远见卓识。
司马迁把这种生命意识渗透到《史记》的创作中,《史记》的许多篇章因此熠熠生辉。在为历史人物立传时,对那些奋发有为特别是那些忍辱负重之士给予了高度的赞扬,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烈丈夫。如在《伍子胥列传》赞曰:“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在《季布栾布列传》赞曰:“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典军骞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司马迁对这些人物的评价与“发愤著书”说所表现的生命意识是相一致的。司马迁这种生命意识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鼓舞着那些正直有为之士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坚持不懈地奋斗。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泽需(1967- ),广西梧州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论。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M]//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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