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黄庭坚、许筠《毁璧》辞之比较
作者:曹春茹
摘 要:中国诗人黄庭坚和朝鲜文人许筠的《毁璧》辞均属骚体赋,是伤悼类作品的优秀之作。二者在抒情对象、情感、结构等方面有很多相同点,但在内容、风格、意境方面又有很大的区别:黄庭坚侧重赞美妹妹的贤淑,叙写其离去给亲人带来的巨大悲痛,并想象其独处黄泉的冷清孤寂,批判了封建家长制,全辞悲愤苦楚,凄凉清峭;而许筠则执着于才华出众的姐姐的逝去给文坛带来的缺憾,想象其逍遥的仙游生活,全辞伤而不恸,清旷芳馨。
《毁璧》是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怀念亡妹的名篇,以毁璧、陨珠为喻,表达了黄庭坚对其妹悲惨遭遇的深切追悼,哀痛之情溢于言表。在五百年后的邻邦朝鲜,李朝著名文人许筠为悼念亡姐许兰雪写了一篇同名作,他在《毁璧》辞的《序》中写道:“余亡姊贤而有文章,不得于其姑,又丧二子,遂赍恨而殁。每念则尽伤不已。及读黄太史辞,其痛洪氏妹之情,悲切怛忉,千载之下,同气之恸,若是其相类,故效其文而抒哀也。”①“同气”、“相类”、“效”,说明二者的可比性很强。
为便于比较,现将两篇《毁璧》辞列于下:
毁璧兮陨珠,执手者兮问过。爱憎兮万世一轨,居物之忌兮,固常以好为祸。羞桃茢兮饭汝,有席兮不嫔汝坐。归来兮逍遥,采芝英兮御饿。
淑善兮清明,阳春兮玉冰。畸于世兮天脱其缨,爱罥人兮生冥冥。弃汝阳侯兮,遇汝曾不如生。未可以去兮,殆而其雏婴。众雏羽翼兮故巢倾!归来兮逍遥,西江浪波何时平!
山岑岑兮猿鹤同社,瀑垂天兮雷霆在下。云月为昼兮风雨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绘画。寂寥无朋兮去道如咫,彼幽坎兮可谢。归来兮逍遥,增胶兮不聊此暇。
——黄庭坚:《毁璧》
毁璧兮陨珠,子之生兮不淑。天之赋兮奚富以丰,胡罚以酷兮夺之速。捐琴瑟兮不御,有晨羞兮君不得。尝阒帷寝兮凄靓,兰茁芽兮摧霜。归来兮逍遥,哀一瞬兮浮世。
儵而来兮忽而往,曾不淹兮星岁。云溶溶兮广陵之阡,白日翳兮幽宫。郁曾林兮渺冥,魂飘扬兮何所穷。瑶鸭兮迢遥,玉楼兮何许。归来兮逍遥,从列仙兮容与。
下界汩漂兮万鬼駓駓,炎远举兮云中。虹为旌兮鸾为驾,觐上天兮御泠泠之长风。酌王母兮瑶池,三光罗列兮在下。俯视尘寰兮抑我忧,冥此心兮于造化。唯生者兮怀悲睇,九霄兮回肠。归来兮逍遥,帝之庭兮可以相羊。
——[朝]许筠:《毁璧》
《毁璧》辞属于骚体赋,“是一种介于‘楚辞’与赋之间的文体,形成于汉初,以贾谊《吊屈原赋》为代表。……骚赋创作历代不衰,宋代尤盛。”②此体与诗最为接近,易于表达内心的情感,格调更适合于表达悲抑愁苦的情怀。故黄庭坚和许筠都选择此文体来抒发思亲念友的真情,如黄庭坚为残足的知命弟作的《悲秋》、抒发对高堂与家人思念的《听履霜操》、抒发对舅氏感恩之情和“依归之愿”的《秋思》等辞;许筠也曾作《梦归赋》、《次别知赋寄吊诡、石洲二友》等辞来表达思归、悼友的感情。
首先,二辞的抒情对象相同,都是作者的幼时尚仙、嫁后不得于其姑且早夭的不幸姐妹。黄庭坚之妹,“夫人黄氏,先大夫之长女。……年二十五而卒。……文成君闻夫人初不愿行,心少之,故夫人归则得罪。”而许筠的姐姐许兰雪婚后也“不得于其姑,又丧二子,遂赍恨而殁”。年仅二十七岁。
在结构上,二辞都由三章组成,而且每章都以“归来兮逍遥”句收尾,表达了作者的悲伤与祈愿之思。另外,二辞均有的《序》对了解创作背景和创作目的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
在情感取向上,二辞均以哀恸悼念为主,批判封建制度尤其是封建家长制为辅。“毁璧兮陨珠”“归来兮逍遥”之句,凸显了对亡者逝去的痛惜心绪。作者对这种“严霜摧兰”的社会悲剧愤怒不已,尽管还没有意识到包办的不幸婚姻是摧残亲人的元凶,但他们仍然从鲜活生命的不幸逝去的具体观感出发,向社会提出了责难。
二辞之所以有上述的相同点,最主要的原因是黄庭坚、许筠在生活中都重视人情和亲情,在艺术创作上都主张抒发主体性情。所以,当失去至亲姐妹时,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极度的悲感并毫不掩饰地抒发出来。
“黄庭坚一生多处于逆境,但儒释道思想中的积极因素,促使他孜孜追求内心的充实,人格的完美。他笃于亲情,珍重友谊,热爱生活,珍爱艺术。”③在《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一文中,黄庭坚写道:“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于廷,怨愤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所以,他在辞赋中或写真挚的亲情,或叙纯朴的友情,都以笃厚深沉见长。
许筠也是极重性情的文人。他从根本上否认和批判了程朱理学,认为其道德规范否定了人的基本欲求,束缚了个性的发展,阻碍了思想文化及整个社会的进步。因此,他充分肯定人之性情的重要:“男女情欲天也。分别伦纪,圣人之教也。天尊于圣人,则宁违于圣人,不敢违天禀之本性也。”④其诗歌《闻罢官作(其二)》“礼教宁拘放,浮沉只任情,君需用君法,吾自达吾生”⑤也是重视性情的极好证明。其姐许兰雪是朝鲜最著名的女诗人,才华过人,但饱尝婚姻不幸和丧子之痛而早夭,故许筠发此感慨:“呜呼!生而不合于琴瑟,死则不免于绝祀,毁璧之痛,曷有极?”⑥“语辄嘘希屡慨,复作《毁璧辞》而悲之。是则,可窥其关于天伦之至性也。”⑦
许筠的《毁璧》辞在文体、格式、情感等方面仿效了黄庭坚,但由于亡者身份、地位、遭遇以及作者的人生态度不同,所以在内容、风格、意境方面又与黄庭坚的《毁璧》辞有很大的区别。
黄庭坚侧重赞美妹妹的漂亮和贤淑,叙写了她的离去给幼子、老母带来的强烈刺激,进而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洪母所代表的封建家长制。
黄庭坚的妹妹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女子,“夫人黄氏,先大夫之长女。生重瞳子,眉目如画,玉雪可念。其为女工,皆妙绝人。”(黄庭坚《毁璧·序》)“淑善兮清明,阳春兮玉冰。”她早早嫁人,并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在女红、女容、女德方面无一不符合传统优秀女子的标准。然而,这样的女子却至死也没未得到婆婆的认可,最后竟然死无葬身之地。《序》文交代:“先大夫弃诸孤早,太夫人为家世堙替,持孤女讬,以夫人归南康洪民师。民师之母文成县君李氏,太夫人母弟也。治《春秋》甚文,有权智如士大夫。夫人归洪氏,非先大夫意,怏怏逼之而后行,为洪氏生四男子,曰:朋、刍、炎、羽,年二十五而卒。……文成君闻夫人初不愿行,心少之,故夫人归则得罪。及舅与夫皆葬,夫人不得藏骨于其域,焚而投诸江。”回忆起妹妹一生的不幸和悲惨的结局,黄庭坚痛呼:“弃汝阳侯兮,遇汝曾不如生。”对以洪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制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当念及四个外甥还未成人时,悲愤之情又一次涌上心头,他写道:“未可以去兮,殆而其雏婴。众雏羽翼兮故巢倾!”妹妹是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对母兄的眷恋而离去的,她的死对亲人们来说是一个很现实的损失,令人痛惜。“黄庭坚秉承了儒家的传统教义,对孝悌之道身体力行。……洪氏妹被夫家虐待至死,他作《毁璧》泣血以祭,情词哀切。”⑧既然妹妹生前不为洪家所容,那么对她来说,死就是一种很好的解脱。“畸于世兮天脱其缨,爱罥人兮生冥冥。”此时的黄庭坚也只能以此念来缓解一下心中的痛楚和愤恨。
许筠则执着于姐姐的文学成就,写其离去给文坛带来的缺憾。许筠的姐姐许兰雪(1563-1589)是朝鲜罕见的才女,本名楚姬,号兰雪轩,别号景樊,李朝著名女诗人,出身书香望族,和父兄等五人均为当时辞章大家。她被称为“近代闺秀第一”⑨、“天仙之才”⑩,朝鲜学者李宜显在《陶峡丛说》中说:“明人绝喜我东之诗,尤奖许景樊诗,选诗者无不载景樊诗。”{11}许兰雪的诗被选入《朝鲜诗选》、《朝鲜古诗》、《古今名媛汇诗》、《列朝诗集》、《明诗综》、《明诗选》、《诗归》等。然而,“天之赋愈富以丰,罚则酷且夺之速”。“一瞬兮浮世”的许兰雪就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滑过,给世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和遗憾。从此,琴瑟不御,晨羞不得,帷寝空寂。因此,她的死对亲人和世人来说,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莫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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