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鲁迅的孤独意识及其小说创作
作者:逯 漓
摘 要:鲁迅的个性气质是内向抑郁型的,其中充满着强烈的孤独意识。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这种孤独意识无处不在。正是这种孤独意识,鲁迅完成了自身作为思想家和文化伟人的人格塑造。
鲁迅始终是那样独特地闪烁着光辉,至今仍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原因在哪里呢?除了他对旧中国和传统文化的鞭挞偏执和入木三分外,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贯具有的孤独意识所展示的现代内涵和人生意义是不能忽视的。鲁迅正是在“黑暗”与“虚无”、“孤独”与“悲凉”、“希望”与“绝望”的纠葛中走向孤独,完成了自身作为思想家和文化伟人的人格塑造。
一
鲁迅创作的年代正是旧中国最黑暗的年代。政府的昏庸,社会的黑暗,国民的愚昧,使鲁迅深感孤独、无望。他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说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1}在鲁迅看来,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反抗孤独”的人生哲学,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鲁迅研究的一个重大成果,表明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鲁迅心灵的“黑暗”可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那时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2},所有这些都形成了少年鲁迅的心灵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了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坎坷的遭遇使鲁迅从小便用带有阴郁、怀疑、憎恶的眼神看待眼前这个世界,并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内向、孤僻又略带偏执的性格。
鲁迅的青年时代,也同样和“黑暗”伴随在一起。那时他看不到中国的希望,便毅然东渡日本去寻求救国之道。在留日期间,他亲身体验了民族被歧视的耻辱,遂弃医从文,要疗救国民的灵魂。但第一次出版文学杂志的尝试就遭到了失败,还因此招来了一些嘲弄和讽刺。于是他又一次品尝了失落与苦闷的滋味。回国后,辛亥革命令他失望,因为那场革命连拖在中国人脑袋后的尾巴也没有割掉,中国的出路在哪里?他又深深地陷入孤独、苦闷之中,为此他沉默了十年。
由“黑暗”引出来的只能是“虚无”。鲁迅特殊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他独特的个性气质,他不但内向孤僻,而且还有些“神经质”。他的同乡好友许寿裳这样说鲁迅:“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目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之人,两臂矫捷,时时屏气曲举,自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正是这种“神经质”才使他一步步陷入“虚无”的境地。1924年的“杨树达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证。杨树达是北师大的学生,在神经错乱时撞进鲁迅家中,举止自然有些反常,鲁迅便疑心是论敌派来捣乱的打手,很紧张地接待了他,并连夜写了《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一文,详细说了经过并在结尾写道:“我还没有预料到学界或文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用了疯子来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疯子的又是青年的学生。”{3}后来他知道弄错了,赶紧写了两段文字更正说:“这是意外地发露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4}只要仔细读过那篇文章,恐怕谁都会感到悲哀:鲁迅的虚无感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无论是“黑暗”还是“虚无”,都使作者感到孤独。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时刻在反抗着“黑暗”,反抗着“虚无”,体现着作者反抗孤独的生命意识。他的《孤独者》一类的小说,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他那弥漫着“鬼气”的杂感、随笔和通信,还有像《辛亥残秋偶作》那样的诗,都表现了他吐露和宣泄的结果。1918年,他从绍兴会馆的“待死堂”逃向启蒙主义的呐喊队;1926年,他又从风沙蔽日的北京逃向温暖明亮的南方;1930年,他更从孤寂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逃向与共产党结盟的激进反抗者的营垒。鲁迅的这“三次出逃”,难道不是鲁迅面对“黑暗”与“虚无”的孤独反抗吗?
二
“五四”运动的高潮过后,新文化阵营内发生了裂变,那时“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他“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他有时觉得“仿佛看见那人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若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五四”时期的鲁迅正是这样的“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他曾经公开承认过:“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至今有时还在寻求。”{5}鲁迅深知自己最大的苦闷,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向哪里走,他有点不认识自己了。一个人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这是最严重的精神危机,这一点鲁迅是明白的。既然明白,就应该找回自我。要找回自我,就先得把自己的灵魂摊开,让它见见阳光。不管是绥惠略夫式的“绝望”也好,虚无主义的“鬼气”也好,要驱逐它们,就要深入地自我剖析。但鲁迅毕竟是知识分子,面子的事还是要讲的。因此,他不愿以其他方式向众人坦露自己的灵魂,所以他就借小说来倾吐自己的孤独和苦闷。
《彷徨》就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只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谈自己的事,达到坦露自己灵魂的目的。
《孤独者》中,不但在小说的名字上有诱导读者感知作者“孤独”和“悲凉”的情绪,而且也是《彷徨》中最能体现“孤独”和“悲凉”的篇章。先看作者对魏连殳相貌的描写:“一个短小削瘦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6}这难道不是作者自己吗?魏连殳“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还“喜欢发表文章”,“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7},鲁迅对待自己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的吗?“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鲁迅也是这样对待孩子的。至于魏连殳借祖母一生所发的长篇议论,写给“我”的那一封信,特别是其中的许多话,更是非鲁迅不会有,唯有他才写得出的。可以说小说的许多素材,都取自作者的亲历。甚至一些细节,也是他在其他地方用过,改也不改就搬来的。在鲁迅的全部小说中,还没有一个人物像魏连殳这样酷似作者。鲁迅正是借魏连殳来表现自己,倾吐自己心中的苦闷和孤独。
作者在写出《孤独者》后,又写下了《伤逝》。就创作的动机而言,《伤逝》和《孤独者》较为接近。魏连殳是“孤独者”,这孤独的尽头是毁灭。那么,不再孤独,照着《孤独者》中的“我”的意思,另外去寻一条生路?这生路又会向何方?作者在《伤逝》中展开的,正是这样一种探究,他同样是用涓生和子君来模拟自己人生道路的某一种可能性。不用说,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继《伤逝》之后,作者又写下两篇小说,《弟兄》和《离婚》。《弟兄》对沛君的内心隐情的揭发,似乎比对涓生更为犀利,《离婚》中弥漫的那股冷气,也令人联想到《孤独者》。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内心之门逐渐打开,到《孤独者》和《伤逝》,这门已经开得相当大,到《弟兄》和《离婚》作者结束了他的小说创作。
三
在鲁迅艰难的内心历程中,“希望”与“绝望”始终在折磨着他。首先,他根据自己的经验产生“确信”,即对“绝望”的肯定,“希望”的否定;然而,又由于对自我经验的有限性的怀疑,进而对自己的“绝望”产生怀疑,进而又产生了“希望”,随之而来的又是对“希望”的怀疑与绝望,这样就形成了新的循环。这就是鲁迅一再引述的裴多菲的诗句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这里,无论是“绝望”的命题,还是作为其反题的“希望”的命题,都充分体现了作者反抗孤独反抗绝望的生命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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