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告别悲剧生命的情感辞典

作者:王玉宝




  关键词:《小城三月》 主体介入 消解悲剧 生命况味 情感辞典
  摘 要:《小城三月》是萧红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是一篇具有复调性质的故事。在显在的层面上,小说叙述了一个爱情悲剧故事,但是,由于作者主体意识的介入,使小说产生了一个自我言说的潜文本。这个潜文本以对生命的深深眷恋,消解了小说在显文本中的悲剧性,并寄托着萧红复杂的情感意蕴和深沉的生命况味。《小城三月》是萧红告别悲剧生命的情感辞典。由于对生命的深深眷恋,萧红向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苦难世界伸出双手,并与之握手言和。
  
  有些东西曾让我们深深感动,但我们却难以将它表达出来。这是我们面对一个文学文本的困惑,这一困惑鄙视我们的职业经验,挫折我们的理性,使我们感到了悲观。{1}《小城三月》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困惑的文本。它使我们困惑的原因在于,诉说人生的苦难与生存的荒凉是萧红小说叙事的基调,然而,在最后的小说《小城三月》中,却讲述了一个充满温馨的故事。这是一个悲剧,然而叙事的从容、情感的温婉,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故事的悲剧性,并且赋予小说一种“复调”的结构和寓言的性质。
  《小城三月》1941年7月发表于香港的《时代文学》杂志。这一年的八九月间,萧红就经常失眠、咳嗽、发烧、头痛,随即住院治疗,1942年1月12日在战乱中手术失败,1月22日就凄凉地离开这个世界。《小城三月》是萧红的绝唱,也是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
  小说叙述了一个少女哀婉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主人公翠姨是“我”继母的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她美丽、善良,性格温婉、聪明慧秀。她虽然被家长许婚给一个乡下财主少爷,却在心里暗恋“我”的堂哥哥,一个在哈尔滨读书的洋学生,而且在家族复杂的辈分中,又是她的外甥。她的爱是一种只能深藏内心、不能言说的绝望之情,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她只能保守着这个秘密,最终在悒郁中默默死去。
  在对《小城三月》的解读中,人们往往从社会学的角度关注翠姨的悲剧性,却忽略了小说的叙事视角和站在叙事者背后的隐含作者。“对于有些作家来说,写作是处理个人经验的一种方式。写作的意义和价值首先是指向个人的,他认为有必要去说明个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复杂的生存背景、外部环境、外部事物对他的内心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写作的意义并不等同于作品的意义,前者是作家应当或可能关心的,而后者只对读者产生意义。”{2}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篇小说运用古典文学的原型,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对人青春的摧残和生命的戕害。但由于作者主体意识的介入,从而赋予小说一种复杂的情感意蕴和深刻的生命况味。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的社会批判意义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萧红向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所赋予小说的追忆与反思的特质。这篇小说是萧红自我言说的文本,是萧红反顾人生、体验生命的情感词典。在这本情感词典里,隐藏着萧红生命的秘密。小说在叙述翠姨悲剧故事的同时,作者也在处理着自己的情感经验,并使翠姨的性格、命运和遭遇,与现实中的萧红有着一种神秘的“对位”的关系。
  1.无奈的懊悔 小说首先揭示了主人公翠姨的矜持和自卑。出身的卑微,家庭的贫穷,寄人篱下的遭遇,再嫁寡妇的女儿的身份,这些是她把内心秘密隐藏起来的原因。或许像“我”继母所说,“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假如翠姨说了,真的能够与自己所爱的人幸福地厮守在一起?问题并不是翠姨不愿和乡下的未婚夫结婚,而是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这是翠姨的难言之隐。虽然小说写出人们对翠姨的喜爱,但不论是“我”母亲、“我”伯父,还是与翠姨已经产生了朦胧之爱的堂哥哥,他们谁都难以从根本上越过雷池,把爱和婚姻等同起来。
  翠姨知道自己卑贱的身份,关于这一点,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后来母亲还告诉过,就是在翠姨还没有订婚之前,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个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口吃,没有风采,也是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怕翠姨没有见过。那时外祖母就主张给翠姨提婚。那族中的祖母,一听就拒绝了,说是寡妇的儿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
  这件事情翠姨是晓得的,而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她自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现在翠姨自己已经订了婚,是一个人的未婚妻。二则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个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翠姨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独自承担生命的孤独和悲伤。她守住秘密,守住自己的骄傲,守住了旷世的孤独,却与自己的幸福擦肩而过。
  同年4月发表的《后花园》书写了相同的情感经验:小说在抒情诗一样的旋律中,展开主人公冯二成子一生的悲剧故事。他暗恋邻居家的女儿,由于自卑而没有勇气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嫁,然后默默地照顾着她的母亲,直到老太太也搬走,他则陷入了一种原始的悲哀。萧红揭示了一种难以超越的生命的悲剧性。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萧红有一种幡然醒悟的懊悔。
  萧红在翠姨的悲剧故事中,寄托着自己无奈的人生感慨、情感屡被摧伤的难言之隐。现实中的萧红与翠姨有着同样的遭遇,在上中学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把她像礼品一样,许配给呼兰驻军游击帮统王廷兰的次子王恩甲,萧红为了摆脱封建婚姻,不得不背叛家庭,离家出走。至于后来又匆匆忙忙与王恩甲同居,其中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秘密。但是,在她与王恩甲同居之前,她与表哥(认的干亲,并无血缘关系)陆宗舜之间已经有了明确的恋爱关系。萧红在落难东兴旅馆的时候,和哈尔滨的许多左翼青年都有来往,有的结下终生的友谊。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是方未艾。萧红对他有明显的爱恋,并一再写诗相赠,打电话约他到旅馆恳谈。方未艾也常去看他,带她去吃小饭馆,送她一些小东西。但包括方未艾在内的所有文学青年,对人生都还抱着完美的理想,不可能接受临盆在即的萧红。只有萧军是已婚的,萧红与他的结合也多少有点别无选择。两萧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萧军多情,对自己爱过的女人都一生钟情。他在小说《烛心》中,详细地记述了当时与萧红关于爱情的谈话:“爱便爱,不爱便走开。”他在与萧红同居期间,频频发生外遇,对萧红感情上的折磨是非常严重的。{3}萧红与翠姨一样,把自己的情感秘密隐藏起来,独自承担生命的孤独和悲伤。萧红是否每每懊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当初自己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所爱的人,说出“我爱你”,尽管其中原因是再明确不过的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当初无法选择的境遇。回忆往事,萧红有一种深深的懊悔。她独守秘密、缄默不语,也不得不忍受生活的痛苦与折磨。
  世界存在的本质是它的多种可能性,然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则规定了我们面对的只能是这个世界的现实性。命运是残酷的,因为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所以人的经历、遭遇和命运也只能是一次性的。这种不可更改的现实性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无论这种选择是不得已的无奈,还是顺其自然。回首曾经的过去,其中毕竟存在着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她懊悔当初的选择有可能恰恰与自己的幸福擦肩而过。在回忆往事的瞬间,萧红是幸福的。然而现实中的幸福却很遥远,此刻的幸福只是使时间返回与往事相遇的一种想象,只是曾经存在的一种可能性而已。因为我们无法穿越时间的隧道,所以也无法改变自己生命的轨迹。
  2.旷世的孤独 《小城三月》是温馨的。小说把人性的美好,家的温暖书写到了一种极致。小说中的家是自由的,也是民主的,充满了爱的温馨。“我”的母亲、“我”的伯父,“我”的堂哥,还有“我”,我们都喜欢翠姨,但是有谁是真正理解她的呢?其中不乏爱,但是缺少的是心心相印的理解,灵魂的相遇,精神的沟通。在爱的表象下,存在着难以穿越的隔膜,在小说的温馨的背后,依然存在着一种难以化解的冷漠。翠姨一定是深深地感受到这种隔膜,所以她把爱、把痛苦和忧伤、把孤独和无奈,深深埋在心底,直到把它们带进坟墓。她带走了她的秘密,一个在她看来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秘密,一个只有叙事者了解的秘密,就像小说中叙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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