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金庸式归隐现象”探析
作者:林爱民
摘 要:纵观金庸全部的十五部武侠作品,就有九部小说的结局,主人公不约而同地选择退出江湖、归隐山林,“归隐”成为了金庸自觉的艺术追求。金庸式“归隐”现象是对“用舍行藏”传统文化理念的薪火传承、是对“理想与现实”人生哲学问题的具象反映、是对“归于平淡”审美原理的实践发挥。金庸肯定其笔下隐逸者的避世行为、讴歌隐逸者的个性追求、赞扬隐逸者的独立精神,体现出尊重个体生命价值的现代观念和现代意识。
金庸的开山之作《书》①(《书剑恩仇录》)结尾,陈家洛率群豪“豹隐回疆”,其封笔之作《鹿鼎记》书末,韦小宝携家人隐居云南,“归隐”现象贯串于其十几年创作历程、十几部武侠作品之中。倘若进一步考察,可以看出“归隐”现象不仅是金庸刻画人物、推动情节匠心独运的手法,而且是金庸对传统隐士文化相视莫逆的心得。“归隐”已经成为其武侠小说普遍性和规律性的“亚主题”,“隐士”已经成为其笔下人物长廊的一种主流类型,因此可以称作“金庸式归隐现象”。
一、金庸武侠小说的“归隐”现象和类型
一般意义上的归隐,指回到民间或故乡隐居。武侠人物的归隐,则是金盆洗手、江湖绝足。纵观金庸全部的十五部武侠作品,就有九部小说的结局,主人公都是退出江湖、归隐林下,如《神雕侠侣》中杨过厌倦了江湖纷争、不屑于世俗礼法,带着小龙女重返“活死人墓”;《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将教主之位让给杨逍,那双挪移乾坤之手,自甘于为赵敏画眉;《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任盈盈分别辞去华山掌门、日月教主之位,新婚之日琴箫合奏《笑傲江湖》以示笑别江湖、忘情山水;《鹿鼎记》中韦小宝在忠义不能两全之际,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携家人(母亲及七妻三子)到云南隐居……
不独结局如此、主人公如此,在金庸书中连其他重要次要角色及正派反派人物,也都与“归隐”各有关连。如果与前面提到的主人公并而观之,更容易看到金书“隐者”人数之众、种类之多:
有先隐后现的,如陆菲青;有欲隐未能的,如萧峰和阿朱;有若隐若现的,如杨过后人黄衫女子;有孤身隐逸的,如“神算子”瑛姑;有夫妻归隐的,如杨过和小龙女;有同门、同僚归隐的,如函谷八友、梅庄四友;更有集体归隐的,如陈家洛率天地会、袁承志率众豪;有功成身退的如范蠡,有抱憾而隐的如风清扬;有隐于市的,如隐于总兵衙门的陆菲青;有隐于寺的,如黄眉僧、萧远山等;还有隐于野的,如袁承志远赴异域海外、狄云重返藏边雪山;隐者当中,既有帝王之尊(一灯大师),又有一代名医(蝶谷医仙胡青牛),既有年逾百岁的无崖子,又有不到二十的韦小宝……归隐之人俯拾皆是、归隐之事屡见不鲜,可谓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蔚为大观。由此可见,归隐是金庸笔下的武林人物很普遍的一种行为现象,隐者是金庸书中很常见的一种人物类型。归隐的原因虽然因人而异、各不相同,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绝迹江湖、殊途同归。
归隐是一种精神境界,境界则有高下之分:
归隐的最高境界当属心灵的归隐。如天真无邪的老顽童周伯通、纯真浑朴的“狗杂种”石破天,他们“不隐是隐”,不论置身何处,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以真性情得大自在;再如《天龙八部》里的无名老僧,道行高深、武功绝世,却甘于在少林寺操执杂役,默默无闻四十余载,亦是隐之大者了。
次之为性情的归隐。如天性疏狂散淡、飞扬洒脱的令狐冲,其从浪迹于江湖走向浪骸于山川,那是水到渠成的必然途径。《倚天屠龙记》中黄衫女子,应该继承着小龙女那种冷傲脱俗、清闲出尘的秉性,她长期隐居在“终南山后,活死人墓”,大抵也是性格使然。
再次为形势的归隐。形势禁致使其志不酬,造化弄人致令所谋未谐,事势如此时务如此,非人力武功所能为。“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终于对江湖生厌倦,对世事少挂怀,心灰意冷地遁迹隐形,“且自逍遥没谁管”。金庸书中此类归隐最为常见,兹不细举。
下之为功利的归隐。这是以隐居来达到某种目的,一旦时机成熟或目的达到就再入江湖。“隐是不隐”、形隐而实不隐,这类归隐金庸书中也不少,如过彦之隐于王府之中是为避仇逃命,裘千丈隐居铁掌峰下是为练武争名,陈玄风、梅超风因为偷了《九阴真经》不得不隐居荒野,一是躲避师父责罚二是暗中修炼神功。
综上所述,精彩演绎江湖之中“归隐”的人和事,已经成为金庸自觉的艺术追求,并在其全部的武侠作品中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叙事单元和惯例性质的意象模式。金庸说“我在三十岁稍过后开始写武侠小说,所描写的男主角为数众多,个性和遭遇颇为繁复。但写到最后,男主角的结局通常不出于两途: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飘然而去,遁世隐居”②。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金庸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写又有什么好处?下面两个小节将分别探讨。
二、“金庸式归隐现象”的渊源和成就
金庸妙趣奇幻、汪洋恣意的文字表象之下,潜藏着历史文化传统,流动着人文精神特质。具体到“归隐”现象,同样也可以看出历史文化传统对其武侠创作的深刻影响,是长期积淀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审美心态的当下显现形式:
1.金庸式“归隐”现象是对“用舍行藏”传统文化理念的薪火传承。孔子所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虽只寥寥八字,却成为两千多年来绝大多数中国人出仕与退隐、入世与出世的人生态度与处世原则。孔子还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也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后世的苏轼盛赞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亦会心不远。所有这些说法,都显示了孔孟儒家通权达变的思想方法和贫贱不移的精神气度。文人学士如此,侠客武士亦复如此:当为世所用时,则积极进取;当不为世所用时,则退而隐居;该出手时就出手,得抽身处且抽身。就应像风清扬传令狐冲剑法时所说的“行云流水,任意所至”,或如令狐冲所说“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这样才进退有据、行止不亏,从一般的纠缠名利的处世观念升华到更高层次的自由率真的精神境界。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援用一首元曲:“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原作者为元人宋方壶)实为归隐生活之乐趣的写照或向往的意境。
2.金庸式“归隐”现象是对“理想与现实”人生哲学问题的具象反映。金庸说过:“我觉得人生永远美满的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最后圆满,茫然的感觉也在所难免,一切目的都达到了,还是很空虚的。于是我们也可以品味得出,中国人的悲欢苦乐往往是交织着茫然了。”③目的达到、愿望实现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失意、沮丧和惆怅了。人类历史进程中,人生理想与社会现实脱节、美好理想向残酷现实低头;思想与行为不符,行为与现实不合,致使人类画出的蓝图,往往被历史事实所涂抹,播下龙种,收获跳蚤。此类“事与愿违”的情况和事例数不胜数,就像休谟所说的:“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④金庸小说中很多人物都是走过“希望-顿挫-失望-归隐”这个人生历程,足可以见江湖险恶、世事维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最后面对“人间造物搬兴废”、“天下大事不可为”的形势,无可奈何地作行为上的闪避和退缩,“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只好自我放逐作化外之民。金庸小说作为通俗性的文艺作品,却能较敏锐地触及、较深刻地反映“意识-行为-现实”这些人生哲学的本原问题,实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