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远行、追寻与回归

作者:牛竞凡




  关键词:程抱一 道 源头 转化
  摘 要:程抱一的法语诗歌里最常见的一个字眼就是“Voie”,象征那无穷深远、无穷繁多的道路,是诗人对生命、世界的探索过程本身。诗人在追寻永恒的源头,他给自己的诗集取名为《万有之东》(àl’orient de tout)。他在诗中表达了一种永恒的乡愁理念和万物的转换观,揭示出生命在变化中展开,而永恒在变化中达到的哲理。诗人通过对自然、生命源头、自我内心的追寻,达到与宇宙生命的亲密无间。
  
  程抱一,中文原名程纪贤,法文名Francois Cheng,法籍诗人、作家、学者,2002年入选法兰西学士院,成为该院第一位华裔院士。祖籍江西南昌,1929年生于山东济南,1949年赴法国留学,后定居法国。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台湾、香港发表中文诗作,并翻译了雨果、波德莱尔、米肖等众多法国诗人的作品。1977年,他的第一部法文著作《中国诗语言研究》问世,从此开始以法语为写作语言。他的小说、诗歌、书法、诗论、画论深受法国读者的喜爱,获得多种奖项。2005年,他的诗歌入选“伽利马诗丛”(Poésie Gallimard),《万有之东——诗选集》(à l’orient de tout-Cuvres poétiques, Gallimard, 2005)由伽利马出版社出版,成为法国当代诗歌经典之作。该诗集由朱静翻译成中文,已于2007年4月在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
  程抱一的法语诗歌里最常见的一个字眼就是“Voie”,为“道路”之意,有时我们将之译为“道”。这个“道”,涵义非常丰富,常常令我们想起老子所说的“道”(法语中直接用音译名“Tao”或“Dao”,这里“Voie”有双关意)。无疑,程抱一对道家思想的熟稔和认同,使他经常谈论“道”、探索“道”。这个玄之又玄的“道”被后人无限地阐发,但是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抵达老子的原义。在程抱一看来:“老子的‘道’没有任何人解释得清楚,包括老子本人。道是不断行走、不断形成、不断廓大的,与我对生命的探求并不矛盾。”①这恰恰表明他所追求的并不是“天人合一”“道可道,非常道”这些玄妙的命题,而是探求和超越的思想及行为本身。“我们的心”也在超越我们,它从来如此。只要人类存在就会追求无限、无止境、无限定。我们以为,程抱一诗中多次出现“Voie”一词,就像那无穷深远、无穷繁多的道路,是诗人对生命、世界的探索过程,是一种思想追寻的轨迹,沿着它,可以寻找诗人的思想脉络和终极关怀。
  诗人在追寻永恒的源头,他给自己的诗集取名为《万有之东》(à l’orient de tout),这里的“东”并不是指地理或文化上的“东方”,而是表示生命源头的意思,代表着永恒,是诗人所理解的生命、宇宙之“道”。他在诗中表达出一种永恒的乡愁理念,其实就乡愁所蕴涵的本源意义来说,永恒的乡愁就意味着对生命源头的追寻。此外,诗人不遗余力地赞美万物的转换,在他眼中,“道”就是一种变化,永恒则是在变化中达到的。
  
  一、对永恒源头的追寻
  
  程抱一的法语诗歌在形式、语言、意象上印刻着中国诗歌传统的痕迹,一方面反映了他对母语的亲近感和对形式的自觉追求;另一方面,我们从诗中反复出现的文化意象中可以看出,他内心对故乡怀有深刻的思念与眷恋。在孤寂的夜晚,春、江、花、月、夜、荷花、池塘、大雁、松子、古松,以及山谷里回荡着的笛声、童年在山中见过的瀑布,这些意象浮现于诗人的脑海。对故乡的怀想多少也安慰了这位漂泊的游子,可以说,这个故乡是诗人的“心灵的家园”。程抱一在诗中常常使用“遗忘”“忘怀”“记忆”“追忆”“不忘”“永怀”这些字眼,诗中有“忘怀之枫”②“遗忘的云”,还有“青苔将不忘,细柳将永怀”③等诗句,表达了一个远离故国,回望故国,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挣扎的游子心情。“蟾蜍/ 对月空叫/ 乌鸦/ 将月吞噬/ 唯有蜘蛛/ 拆了又织/ 一线线/ 那张梦网/ 为的是要攫住/ 网眼之间/ 腐烂的肉身/ 缄默的秘密”④。诗中所使用的意象和展现的意境,让人想到这个孤独的游子,默默承受生命的各种苦痛。
  与程抱一有着相似经验的叶维廉曾经指出:那些怀乡的诗人由于空间的切断而产生游离不定、焦急的心理状态,他们总是思索如何在诗的创造里找到平衡。早在上个世纪60年代,程抱一写的汉语诗歌里就饱含着中国文化意象典故和乡土气息。可以说,程抱一去国离乡近六十载以来,无论是他的汉语诗还是法语诗,都在这一“思乡”的精神向度上保持着连续性。怀乡使程抱一沉浸在时光的追忆与重获的喜悦中:“千声爆竹响彻蓝天/年青时生活之地的回响/令人陶醉/古松气息令人难忘/在你身边/犹如沉浸于/重获节拍的情景/经历过的时光 流逝了/变成了持续不断的诞生”⑤。显然,这首诗里的“古松”并不是寻常所指的君子或者英雄,而是故乡的一个影像,一个似有还无的令人陶醉的故乡梦影。
  程抱一在诗中常常表露对故乡的心迹:“逶迤小道/穿过松林/我们为何选了它/另一条小道 更直/通往池塘/据说是/在这拐弯处/一只鼹鼠穿过沙子路/路上洒满热血斑斑/某个小人物曾经在过此地/某个小人物已经消失/沉重的时刻/繁多的记忆/碎瓷的气息令人绞尽脑汁/嗡嗡的蜂群令人永远饥渴/那边/光屏之外/花季岁月一幕幕掠过/——长长的羊队化成异地的蜂群”。最后几句诗意昭显:“蹄声在山谷中回荡/一只沉默的隼/在空中越飞越远/为何那么多的迷失/为何那么多的眷恋”⑥。“某个小人物”可以理解为诗人自己,他阴差阳错地走上一条崎岖小道,他远离故土,无力返回。眼前所见之物,已由故土的“羊队”变成异地的“蜂群”,物是人非。自己就像一只远翔的孤鹰,有时会迷失方向。在遥望故土的时候,内心充满无限的眷恋。
  人类对于自己的出生地或自己民族、祖先的发源地,总是怀有一种天然的眷恋,人始终不断地追问“我从何处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方“故土”,可能是个体的起源地,也可能是祖先种族的起源地,既是个体记忆的表征,也是集体记忆的表征,既可能是有形的山水,也可能是无形的意象。对于海外华人作家而言,空间的隔绝引起的对故土的思念、怀想、追溯等,不尽是古代的“游子”意识所能概括,也不是现代文学中对于“乡土”(与都市相对应)的留恋与哀叹所能等同。正如饶芃子所言:“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生存环境中,忆念中的‘乡土’从乡音到山川、往事,不仅是人情的自然牵挂,而且是抵御自我迷失的良药。当文学将这些形象一一捕捉,使刹那成为永恒,作家通过意象的隧道,与他自己的过去对话,也与他无数的祖先对话。在对话中,作家观照到他内在的自我之源,更延续着自我与‘民族’之间的深刻联结。”⑦
  在程抱一诗歌、小说以及随笔中一个寻常的字眼是“nostalgie”,我们通常把它翻译成“乡愁”“乡恋”“怀乡病”等等,从字面上说,是游子在旅途对故国家园的思念之情,因旅途的风雨和孤单而生的渴望与怀想。故乡往往成为游子真切的慰藉,被遥远的想象所美化,如伊甸园般尽善尽美,神圣而永恒。在程抱一笔下,故乡成为借物起兴的象征之物。过去的珍贵之处只能在语言中再现,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构想。诗人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游走,当他用法语写作的时候,中国成了他的客体文化。他永远无法复原逝去的岁月,只能在文字和图像中唤醒回忆甚至编织回忆。然而,这种怀旧却赋予往昔岁月之于生命的重大意义,并且强化了对自我的认同感。
  对于诗歌中出现的“乡愁”一词,我们很自然地会将它与诗人的具体经历联系起来,从“思乡”这个意义去理解。但是,这仅仅是一个表层的理解,并没有说出全部。在程抱一的诗里,“故乡”可能是那个永远也达不到、但是人类仍然苦心孤诣孜孜以求的诗意的安居之地(或者为乌托邦)。它在彼岸世界,引领着我们朝向更为深远的思索。程抱一一直在自我放逐和精神流亡中超越自我,提升大追求、大关怀,一生都在寻找世界与生命本源的意义。“我们可以采集池塘里被人遗忘的莲花,发出叮当响声的玉石的色调,在心中小径上青苔的香味,心潮起伏,大地翻滚着过去的波浪,一个声音的网,发出比窃窃私语还要低沉的声音,无尽地寻找,将思绪打成结。”⑧他通过自己的艺术幻想,寻找历史之根和人类家园的原始意象。“乡愁”实际上远远超越了对一时一地的思乡之情,在此诗人诉说着永恒的乡愁,寻找的是人类栖息之地。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