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游子值颓暮 将穷山海迹
作者:李 超
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
黄节注引《韩子》曰:“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又荣之,二者战于胸臆,故臞。今见先王之义战胜,故肥也。”表面看,“战于胸臆”的结果是“肥”,灵运似乎得到了解脱;实际是欲罢不能、欲休不止。这种哀苦之音一直回旋在他的诗中,久久不能释然平静。释道思想可以排遣苦闷,其实践的操作性却不高。这时的谢灵运,想到的更多是遗世隐居,“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这一点,易代之际,嵇康、陶渊明的生命范式可能给了灵运更多的启迪。谢灵运后期的诗中有两处直接提到了嵇康:“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道路忆山中》),“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临终诗》),一再回想起嵇康,潜意识中可见前期意识的积淀。谢灵运对嵇康的悲剧命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史载嵇康“夏日柳树下居锻”,《世说新语·简傲》载:
钟(会)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问话充满了肆意的挑衅,实不妨视为以隐逸的自由与高洁傲视出仕的羁绊与卑污。刘孝标注引《文士传》也着意凸现这一诗意的画面:“康性绝巧,能锻炼。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 如果说,“《广陵散》于今绝矣”,以其稀世高绝的清峻之韵,唱出穷途末路的凄凉与哀婉;那么,“柳下居锻”则凝聚自然灵趣、肆意适性,写出人生的旷达与惬意。柳叶飘拂的轻盈,就定格为一个萧散自然、静谧和谐的画面长留心间,“柳下居锻”成了遥远的不可企及的绝响。
从文化精神上说,易代之际的嵇康与陶渊明可以作为两种路径范式的选择:嵇康“柳下居锻”,“虽天下之至慎”;然而,出于愤激,“过为峻切,讦直露才”,最终走向了弃市。“薄汤武而伐周孔”的路是走不通的。那么,陶潜式的归园田居、颐养生年呢?显然,要真正地隐居,承受“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凄苦,恐怕是“乌衣子弟”的谢灵运所不能做到的。“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是他最真切的独白。谢灵运自可凌丘壑,挥翰墨,谈古今,独不可受此苦难。况且,“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潜的通脱、旷达,更是孜孜以求“安期术”、“弥陀净土”的谢灵运所不能望其项背。“五柳先生”,充其量只能是客儿内心寻觅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它可以在心中泛起、荡漾,却难以挪移到生活中实践的层面。陶潜的生活是枯槁的,高门子弟的灵运是无法深味其中沉潜的静穆与深邃、浑厚与高古。退一步,即便灵运力任躬耕,也不可能像陶潜一样,欣悦地走向田园。此时的灵运,不得不承担振兴家族的重任。而谢家台柱子谢混、谢晦相继被杀,族人凋零,又加剧了这一情形。田余庆先生认为,晋宋时,士族选定门户继承人时,往往看重人才而不专重嫡嗣,慎择人物以图光大门户。灵运袭封康乐郡公,就意味着责无旁贷的延续、振兴家族的重任;他也确实做出了“努力”:出任永嘉前后,谢灵运求“决回踵湖、岯崲湖以为田”,又不停地“行田视地利”,俟机占为己有。现存的诗中,直接标明“行田”的,就有《行田登海口盘屿山》、《白石岩下径行田》两首。之所以如此,就出自对家族整体利益的维护。谢灵运本人在《山居赋》自注中就坦言:“谓人生食足,则欢有余……但非田无以立耳。”因此,谢灵运虽然洞达适性悟生之理,却终究难以弃却俗累,无法摆脱家族历史赋予的重任,也就无法获得悟道者宁静、纯粹之境。这不能不是谢灵运的悲剧。
三
出入释道,谢灵运似乎得到了解脱,“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自可逍遥、徜徉于秀山丽水;实际上远非如此。谢灵运来不及到暮年,就被巨大的外力强行划了一个生命休止符,终以凄苦之音结束了鲜活的生命。一朵惊世绝俗的鲜花就这样过早地凋零了。
恨我君子志,不得岩下泯。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临终诗》)
《山居赋》中,对李斯、陆机不达时宜而命赴黄泉,谢灵运曾不无嘲讽之意。然而,灵运恐怕永远也不能逆料,自己却又重蹈了前人的覆辙。“华亭鹤唳,岂可复闻”,历史似乎又一次跟他开了个玩笑;而历史的价值也似乎不仅仅在于今人的感慨与惋惜。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超(1971-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汉魏六朝文化、语言。
参考文献:
[1] 《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疏[M].北京: 中华书局,1983.
[2]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 《谢康乐诗注》,黄节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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