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神性退隐之后
作者:王长国
摘 要:在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之后,整个西方世界因失去原有的精神约束和精神指向而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他们精神无所依傍,思想飘摇迷乱。“强力意志”和“超人”填补被废黜的最高价值的结果是给世界带来了两次大战;摆脱精神束缚的人们没有了神圣感和敬畏感,变得恣意妄为、冷漠、空虚、孤独,陷入了失却精神家园之后的“无家可归”之境。然而,置身这种精神荒原,不少“独醒者”们仍然在进行着存在的心灵探索。
一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大多数小说都是探索宗教信仰和人生意义的。其主题模式基本上都是涉及人物的“信仰—怀疑—信仰”这样一个崎岖、曲折的心路历程,从而说明宗教信仰之于人类现世生存的航标意义。诚如美国评论家弗里德曼所言,“辛格小说中遍是忏悔者形象。他们受到世俗欲望和抱负的暂时诱惑,最后又回到父辈们的信仰中去。这种对犹太价值的顽强坚守在辛格作品中已是‘模式化’了”①。辛格出版于1960年的代表作《卢布林的魔术师》一直都被西方评论家推崇为“一部杰作”(著名英国小说家兼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语),也是他进行“心灵探索”(辛格语)、对宗教信仰和对人生价值进行深刻思考的杰作。
作品中的主人公雅夏·梅休尔是个以魔术为职业的犹太人,出生于卢布林一个宗教气氛浓郁的家庭。他七岁丧母,读书不多,因此从小就缺乏呵护和教育。靠自己的勤学苦练,雅夏走上了艰辛的卖艺生涯,渐渐成了名闻遐迩的卢布林魔术师。在卢布林,他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和忠贞如一的妻子。然而由于失去了坚定的信仰,他不断质疑上帝的存在,抱着侥幸心理违背教规教旨,同许多女人明来暗往。小说刻画了四个与雅夏有性关系的女性:埃丝特(妻子)、玛格达(情妇,演出搭档)、泽弗特尔(情妇,一位盗窃犯的老婆)、埃米莉亚(情妇,一个教授的遗孀)。雅夏在巡演杂技的过程中,不断穿梭奔走于这几个女人中间。为得到情爱和性的愉悦,他不得不竭力周旋——给妻子送去家用所需,给玛格达家捎去吃的用的,给泽弗特尔带去首饰……最令人瞠目的是,为了满足埃米莉亚远走异国他乡的要求,他竟然打破了他一直操守的犹太教律法——“不可偷盗”;他甚至答应埃米莉亚的要求,打算同自己的老婆离婚,改信天主教。一句话,为了埃米莉亚,他宁愿牺牲一切: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宗教信仰……在情欲和野心的驱使下,他不断丧失理智,最终铤而走险,黑夜入室偷窃,结果不但偷盗不成,反而跌伤了一只脚,因此无法登台演出。祸不单行的是,就在这个关口,玛格达因不堪忍受他的欺骗而悬梁自尽;泽弗特尔另觅新欢;埃米莉亚另嫁他人。这一系列的打击使他陷入绝境,只得回到故乡卢布林,把自己禁锢在小屋里,忏悔自己的罪孽,由他的妻子供应他一日三餐。魔术师雅夏变成了“忏悔者雅夏”。
作者通过主人公雅夏生性好色,经常抛却妻儿与别的女人勾搭,最后返回家乡,在小屋里忏悔自己的罪恶,祈求上帝的宽恕,这种精神上的探索,来展现犹太人在宗教信仰中常常遇到的“背离—回归”的曲折心路历程,从而说明主人公最终的迷途知返:“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诚现在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求印证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误入歧途的悔恨。”②辛格用雅夏的故事阐明了他所理解的上帝信仰的基本意义。雅夏所感受到的那种对上帝的敬畏以及对误入歧途的悔恨,实际上也是所有“失足”犹太人的内心写照,同时,作者未雨绸缪,为那些对上帝持怀疑论的犹太人竖起了一面明镜。
辛格塑造过一系列“忏悔者”形象——《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冤家,一个爱情故事》中的赫尔曼、《童爱》中的艾伦、《庄园》中的爱兹列尔·巴巴德,甚至《撒旦在戈雷》中堕入罪恶渊薮的戈雷人……通过这些“浪子”人生的沉浮起伏,映射出无数犹太人真实的生活轨迹:少年时代生活在宗教气氛浓郁的家庭,受地道的犹太宗教的熏染尚能循规蹈矩;长大后离开家乡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受喧嚷浮华的外部物质世界的诱惑,渐渐偏离犹太教,沉沦到世俗的罪恶之中。但最终又幡然醒悟,后悔不已,走上了告别过去的道路。“忏悔者雅夏”是这一系列形象中最典型、最丰满、也令作者本人最满意的一个,因为他最后的行动是那么的决绝——把自己砌在石屋里忏悔,已经近乎一位圣徒了。
雅夏后来表现出的圣徒形象,对于身处现代文明面临两难抉择的传统犹太群体来说,是具有一定标示作用的。针对那些生活在浓郁宗教气息中并努力挣脱宗教束缚,以及置身现代气息的现实中并努力回归精神家园的犹太人,辛格借助这个形象,对犹太人上帝信仰的内在机理和信仰缺失下内心的无序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从而表征了现代西方人在神性退隐之后复杂的内心情状,并指出了他们精神的最终出路。
自宗教、艺术进入人类生活以来,人便有了不同于一般动物的超感官精神世界,人在本质上成了精神动物,其生活重心也逐渐从物质生活转入精神生活。从此,人类在精神的向度上便有了彼岸世界的终极关怀。而一旦这种伦理思维遭到破坏,人的精神混乱和内心躁动就不可避免。
二
西方人在千方百计挣脱数千年的宗教“枷锁”,欣喜若狂地欢呼“上帝死了”之后,突然陷入了精神失重状态,茫然不知所措,许多人因此出现了精神危机,甚至陷入了为所欲为的道德危机。在这种背景下,他们迫切需要重新返回昔日的精神伊甸园。
但回归不是一帆风顺的,它是一个曲折起伏、峰回路转,有时候甚至是倒退的过程。雅夏在信仰上的摇摆不定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成为“忏悔者”之前,他玩世不恭、特立独行、不守犹太律法、不上犹太会堂,当有人指责他不虔诚的时候,他会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去过天堂?上帝是什么模样?”他虽然摆脱了传统的束缚而获得了自由和独立,但同时感到孤独彷徨,内心因道德的逾矩充满了罪感和不安。因此他多次表达对村里虔信者的羡慕。为了让雅夏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作者在作品中让主人公雅夏“处处可以看到上帝在插手”,特别是当他这个开锁行家、走钢丝高手居然连一个普通的保险柜都打不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有一个全能的上帝在“晓谕”他“不可偷盗”,这是上帝在阻止他犯罪,是上帝在爱护他。想到这些,他不仅激动不已,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③。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雅夏满心虔诚地从犹太会堂出来,看到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和耳畔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时,先前还坚实的信仰瞬间竟变得缥缈起来:
照雅夏看来,街道和会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这一个是真的,那么另一个一定是假的。他知道这是邪恶的声音在说话,但是他刚才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站在祈祷室里的时候像烈火似的燃烧着他的那股虔诚劲儿,现在开始冷下来了,化为乌有了。④
于是,他怀疑之前没能打开保险柜并不是上帝的阻止,而是由于自己紧张和劳累的缘故。他暗暗祈求上帝能再让他看到一个征兆甚至奇迹,以使他打消眼前的怀疑。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眼前一个丑陋的、艰难行走的瘸子,这又一次使他疑窦顿生:“仁慈的上帝怎么容许一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这种反反复复对上帝的“信”与“不信”,表现了主人公信仰的摇曳不定和内心的剧烈冲突。即便他最后把自己砌在石屋里忏悔,也没有彻底摆脱尘世的纷扰。他在石屋内仍然心猿意马,内心并没有宁静——通过他的妻子和小屋的窗户,他每天仍然和外界联系着,他甚至因为自我禁闭而格外声名大振,慕名探视者络绎不绝。他很快又开始怀疑起他的信仰,还不时经受着性欲的侵袭,内心的欲望仍然像蛇信子那样舔舐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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