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现代“哲学王”的幻影
作者:武跃速 许必涵
摘 要:索尔·贝娄最后一部长篇《拉维尔斯坦》,描述了一位成功的政治哲学教授,柏拉图的崇拜者。本文认为,这位犹太知识分子事实上就是柏拉图《理想国》中哲学王的现代扮演者,他孜孜不倦地将自己的政治理念不断灌输到工作在重要岗位上的学生头脑中,试图影响国家和世界局势。同时,由于小说重点描写的是这位“哲学王”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因此渗透了生与死的哲学沉思。
索尔·贝娄(Saul Bellow 1905-2004)是美国20世纪下半期最重要的小说家,197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84岁高龄推出的最后一部长篇《拉维尔斯坦》,沿袭了他一贯对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①、幽默的喜剧风格以及犹太知识分子主人公对人生意义的求索主题,被誉为天鹅之唱。但与以往作品不同的是,小说同名主人公已经没有那些精神上的困惑、犹疑、徘徊,也没有碎片似的伤心失意,作为一位成功的政治哲学教授,他乐观、自负、坚定,热心于“安排人类灵魂”②的事业,虽然身患绝症,站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但依然风度依旧,在各种场景的切换中,滔滔不绝,妙趣横生,成为贝娄小说中几乎仅有的一位价值观念明晰的智者形象。
那么,这位拉维尔斯坦非常明晰的人生价值支柱是什么呢?
小说全篇没有连贯情节,主要在拉维尔斯坦的老朋友齐克的回忆、评说以及两人的对话中展开,活动场所分别是巴黎、主人公的美国寓所和医院,在不断交错倒换的时间中,拉维尔斯坦交替出现在这三个地方,从各个方面显示了他的性情与思想。他是一个崇尚古希腊文化的大学教授,柏拉图的信徒,30多年来从不间歇地将自己的思想传授给他的研究生,这些学生后来成为历史学家、教师、记者、专家、公务员、智囊团成员,已历经三到四代。他们有的在海湾战争中扮演重要角色,有的在全国重要报刊中占据要位,还有的在国务院供职,在军事院校讲课,或者是重要的政府幕僚。重要的是,早已走出课堂的学生从未忘记及时聆听老师的教导,给老师通报各种信息,通过电话和他讨论问题,他们将现在华盛顿的政策问题和以前学过的柏拉图、洛克、卢梭、尼采的理论结合起来,探讨政治现实和政治理论的关系及其可行性。在拉维尔斯坦的房间里,“电话键盘复杂,各种小灯闪烁不停”,在复杂的信息中,了解和分析唐宁街和克里姆林宫的动向,掌握世界局势,对那些需要指导的学生传达真理,使自己的理论贯彻到当下现实中去。多少年来他乐此不疲,活力充沛,以自己的方式介入世界和社会政治。
因此,他的知音齐克说他端坐于房间,用“键盘”操纵着一个“影子政府”。而且,他的学生“信徒们”也将他视作摩西和苏格拉底,而且还是知识界的乔丹,能够飞起来,给他们解说古希腊文化的种种细节并指导他们的各种行动。几代学生在自己的重要职位上,不断检验和证实着老师的理论。拉维尔斯坦也会将现代的具体政策和现象融入自己的政治知识史中,一边作出敏锐的批判,一边填充和修改自己的理论系统,同时为自己的学生总是及时地提供给他各种信息而由衷高兴。在齐克的描述中,拉维尔斯坦生机勃勃,自由、狂放、敏锐,各种手势充满魅力,听众深受其感染。
这就是拉维尔斯坦的自我价值认同:一个活脱脱的现代“哲学王”。众所周知,哲学王是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设立的制度管理最高等级,代表着人类的理性和智慧,统领着那些保卫国家的战士、创造物质财富的农工商等,形成井然的国家秩序。那么,多少年来不断讲解着柏拉图的这位教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将柏拉图的理想在自己所涉范围付诸实施,十分卖力地扮演着“哲学王”的角色。他不仅关心世界政治地图和阴晴趋势,而且关心现代高科技社会中的人性问题、心灵问题、自由和孤独问题,还包括那些骇人听闻的暴行问题。他在各种演讲场所会向听众提问:“在这个现代民主社会中,你将用什么来满足你的心灵的需要?”和悲剧大师奥尼尔的忧虑一样,他认为美国在科技方面是成功的,但忽视了人的精神③,在多元文化的幌子下,相对主义盛行,现代人的心灵无所归依。同样,在大学教育中,文科教育也每况愈下,世界已经被高科技所控制,人没有了灵魂家园。他从柏拉图开始到启蒙运动,经由洛克、尼采、海德格尔,再到现代美国,逐一认真地审视着科技与政治、文化和娱乐、出版和教育制度等各种复杂现象,并在理论上展开严厉的批判。而且,他曾经受到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美国总统里根的邀请,在唐宁街和白宫做客,这都成为他讲学的资本。
不过,他到底能对现实政治产生多大影响,甚至是否能够有影响,小说并没有交代,而拉维尔斯坦似乎也不怎么关心。或者说,作家和叙述者齐克也不怎么关心,如齐克在小说中所说,他受嘱为朋友作传,朋友那些关于政治理论和社会现实的思想,可以留待学术界去讨论和评价,他的责任是记叙这样一个人,他的独特个性魅力和生命风采,包括他在生活上的大大咧咧以及超级物质享受。这是一种深度理解之后的欣赏,是在一个优秀生命的展示中对人生在世的沉思,表达着齐克对亲密朋友的深切怀念(可以肯定地说,也是作家本人对挚友艾伦·布鲁姆的怀念,那位众所周知的《美国精神的终结》的作者④)。从小说中看,这也是拉维尔斯坦认定由齐克给他作传记时的期待,并且特别欣赏齐克的幽默与调侃。因此,拉维尔斯坦主要是享受这样一个形式上的“指挥”过程,或者干脆就是和那些早已毕业的老学生继续着自己的课堂研讨,将他关心的各种问题传达给理想的听众。
所以确切地说,拉维尔斯坦是柏拉图“哲学王”的一个现代幻影。
但是,“哲学王”尽管不是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但却真实地承载了拉维尔斯坦做人的理念。我们可以拿齐克作参照:齐克内向,多愁善感,主要是一个万事万物观察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即沉浸在内心“秘密的形而上学”之中感悟生活。拉维尔斯坦对老朋友的这种生存方式是不赞成的,劝他不要总是沉湎自我,应该从私人生活中抽开身,把兴趣放到公众生活和政治上来,还鼓励他去研究经济学家凯恩斯,为现实世界的经济状况寻找良策。因为他认为从根本上说,政治根植于人类本性之中,我们不可逃脱,这也是每个人作为群体一分子的一种需求。举例来说,当齐克由于妻子的社交需要,和一个前纳粹分子来往频繁时,拉维尔斯坦认为齐克已经被蒙蔽,因为这位看上去优雅的学者,曾经签署过吊死犹太人的各种命令,现在却在利用齐克的犹太人身份,掩盖自己的历史;齐克却为了讨好太太而不顾犹太人曾经受到的戕害,不顾人类历史曾经的耻辱,无意中帮助那些罪犯抹掉历史记忆。他指出,当你不去关心外界事实时,就会犯这样的幼稚错误。我们知道,每个公民应该承担起关怀城邦的职责,是柏拉图的政治观念,也是雅典的政治文化。拉维尔斯坦将这种职责渗透到了生活之中,成为他一生的价值支柱,并发散到周遭世界。
同时应该指出,作为一个犹太知识分子,拉维尔斯坦身上也掺杂着犹太文化色彩。从他充当“哲学王”的形式来看,很多时候在学生面前他还扮演了严父角色,那些研究生一当迈进其门下,他就要求他们摆脱家庭,忘掉父母,按部就班地纳入他的科班“体制”,服膺于他的各种规划。这是因为,拉维尔斯坦本身有仇父情结,他那个犹太父亲似乎从小到大一直践踏他的自尊;而他却不自觉地又在学生身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那个“影子政府”更像一个大家庭,学生们是不允许违背规则的。直到临终,他的门徒还像子女般坐在病房外,一个个等待他的最后召见。这也是犹太家庭伦理的不自觉渗透,让他这个充满雅典精神的智者显露出族类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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