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前生地主今生客 三生同听一楼钟
作者:黄 培 吴 翔
摘 要:湖南诗人易顺鼎一生多次入吴,对吴中山水一往情深,他的诗歌也体现了吴楚兼备、清丽放恣的总体风格。表现在具体创作上,有以下特色:1.以浪漫的夸张想象来贯穿吴中山水;2.以浓烈的情感表达来描摹客观之景;3.以狂逸的精神气韵来深化吴中山水。
在晚清诸诗人中,易顺鼎是独特的存在。在历代吴中①山水诗中,易顺鼎的吴中诗也是独特的存在。他的诗提供了湘人入吴的视角,既继承了小谢以来南方山水诗清绝、秀丽、境界空灵的特点,又“诡奇恢丽”②,用笔放恣,富有浪漫主义的风格。
这样的风格,与易顺鼎对吴中的独特情感有关。光绪九年,易顺鼎姐易莹去世,父亲佩绅扶乩,“李仙”指点说,易顺鼎为“吹箫王子,乞食张郎”。他的《题张梦晋画折枝长卷寄宗室伯羲祭酒绝句八首》③序详细记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并说:“余自少时……即结想吴中山水”,“每经行邓尉元墓与山塘七里间,忽忽如有所失”。张灵转世之说,使他对于吴文化有异样的认同,“一见吴波便有情”(《偕诺瞿上人访太湖熨斗柄还宿圣恩寺得诗二十二首》之二十二)。
但正如丹纳所认为的,时代、种族和环境是文学的三动因④,易顺鼎自然也无法摆脱楚文化,尤其是楚辞的巨大的影响。他的朋友程淯称他:“禀心骚雅,嵚奇瑰伟如此。或且比於美人香草之托吟,非能读哭庵诗,非知哭庵者也。”⑤宋育仁说他“禀心骚雅,探情忠孝”⑥……《隆竹卿统带自肇庆军中寄诗二律和原韵答之》一诗中,他自称:“生长三闾香草地,故应哀怨祖离骚。”
他的吴中诗,也包含着楚辞激扬飞动、色彩奇丽、想象丰富的特色。《天井道中梅树花已盛开一首》中的“嘉树生南国”,化用了屈原的《橘颂》。“秋峥嵘兮萧瑟,春窈窕兮融怡”(《将重游包山适遇秦散之少尉》),用了楚辞“兮”字句式。他吴楚并提:“吴楚皆以洞庭胜。”(《题唐子畏黄茅渚图即用唐原韵》)他无法摆脱楚人的眼光:“老子平生腰脚顽,笑他吴地太清孱”(《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独游邓尉元墓宿圣恩寺还原阁》之三十),“谁知具区八百里,还似潇湘三六湾”(《题唐子畏黄茅渚图即用唐原韵》)。
一、以浪漫的夸张想象来贯穿吴中山水,景物描写达到了虚实相间、柔中带奇、境界开阔的艺术效果
易诗注重突出江南景物的秀丽和柔媚。吴中多水,他的笔下便频频出现:烟波、吴波、太湖水、溪边、吴江波、越溪……他用“白苧”写歌,“黄梅”写雨,“西江”写月,桥是“虹桥”,柳是“细柳”,又以“回”、“窈窕”、“绕”……写山水的绵延,以“测测”、“丝丝”描摹江南烟雨……而在这些景物中,作者又加入了楚辞意象:山鬼、鬼、鬼歌、鬼唱、鬼气、鬼萝衣、蛟龙、龙、东皇、山灵、六龙、精灵、灵踪、艳魄、夔罔……江南实景与楚辞想象的结合,开掘了江南山水中幽深奇丽的一面。易诗突破了传统的江南诗注重写实、格局较小的风格,是典型的易顺鼎式的抑郁奇崛、浪漫无羁。他写邓尉元墓,就说:“此时恐有蛟龙起,吹我还元阁上灯。”(《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独游邓尉元墓宿圣恩寺还原阁》)他写鼋山松影石,就说:“五大夫耶十八公,何年走入石腹中。一入万古不得出,从此题为松影石。”他还运用夸张、对比的手法,提炼景物,形成了境界开阔、色彩浓郁、奇崛幽深的特点。《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独游邓尉元墓宿圣恩寺还原阁》:“尚有梅花三万树,东南天地未萧条”,“万山如墨一灯红”,“除却升天别无法,茫茫银海不能归”。这种想象的方式,继承了楚辞想象中色泽瑰丽的特点。他善用夸张和纯化的方式,柔中有壮,柔景壮写,如“万花如海月如潮,桃花如火不烧楼”(《山塘冶春词六首》)……也有楚辞的幽深诡怪:“湖天月黑鬼母号”、“万山如墨一灯红”(《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独游邓尉元墓宿圣恩寺还原阁》)……更有楚辞中上天入地的精神:“欲化苍龙天不许,免向人间受斤斧。”(《鼋山松影石歌》)这种想象有时又与他与生俱来的“狂气”相结合,如《鼋山松影石歌》:“谁言此物终无用,与娲补天尧作栋。”
二、以浓烈的情感表达来描摹客观之景,打破了以盛唐王维为代表的山水诗物我两忘、富于禅理的艺术特色
易诗包含着他眷山恋水的情感线索,他是以游子归家的心态来体悟自然、感叹山水的。1884年,虽然是首次入吴,他却把自己的身份定义为“未归客”,对吴地的情感则是“苦忆”,对自己的入吴,他定义为“归乡”,对吴越山水,是“重来”、“重听”、“苦忆”。因此,他对于吴地山水的清奇,不仅仅是发现,更多的是感叹。正是在这样的心态影响下,他不可能以冷静的笔法来描摹苏州,而是以“主观”之情写有我之境,主观之情观吴地山水,包含着强烈的赞叹。
他的诗歌包含着自己恋山恋水的独特形象,他特别善于描写面对山水的痴迷的状态,“山楼月上归来客,坐到山楼月下时”(《偕诺瞿上人访太湖熨斗柄还宿圣恩寺得诗二十二首》之二十一),他还从前身今世的角度描写:“吴越山水泪痕深”(《三生石》),“黄土前身呼梦晋”(《题诺公一蒲团外万梅花图用鹿庐体》)、“知是前生是此生”(《由上海至苏州绝句》),“前生地主今生客”(《过苏州吊曾季硕女士因访前生张灵墓兼省亡儿墓作》),“嗟余前生亦吴客”(《为王芾卿题所藏徐俟斋先生画山水即和芾卿自题原韵》)。
情到深处,他以奇语出之:“他日必埋骨于此”《题张梦晋画折枝长卷寄宗室伯羲祭酒绝句八首》,“还君此图三太息,梦飞邓尉支硎边”(《为王芾卿题所藏徐俟斋先生画山水即和芾卿自题原韵》)。甚至在多年以后,生命的末期,他仍然说:“我有墓在邓尉中。”(《雪后徐园探梅作》)他甚至有飞来奇笔,这就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独游邓尉元墓宿圣恩寺还原阁》中所咏叹的:“我亦从天乞活埋”、“指点前身埋骨处”、“愧我犹为有发僧”、“新鬼故鬼”……这样的字句的反复出现,反复咏叹,使得他的全诗的情感浓烈、执着而绝望,包含着强烈的楚辞式的悲剧色彩,是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精神的转化。
他在《庐山诗录自记》说,“余诗尚有在山水外者”、“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间。”⑦从他反复出现的“鲁连心”“不平鸣”、“念早灰”、“愁无极”,“愁思茫茫”等诗句来看,他的“山水之外”,不仅仅是他的人生不得志之感的,其实是“当时只叹吴为沼,岂识神州有陆沉(《登北塔寺和韵》)”,“江南痛哭欲同谁”(《过苏州吊曾季硕女士因访前生张灵墓兼省亡儿墓作》),“金阊门外哭秋云”(《舟泊阊门作》)。正如汪辟疆所说:“故同为山水游宴之诗,在前则极模山范水之能,在此则有美非吾土之感。”⑧这也是其山水诗表面的潇洒背后,强烈的悲剧精神所在。
这样的描写,情显而景明,打破了以盛唐王维为代表的物我两忘、富于禅理的山水传统。看似杂乱,其实以自己的感情投射山水,文中有我,是“以气胜”,“其真气犹拂拂从十指出”⑨。
三、以狂逸的精神气韵来深化吴中山水——表现为吴楚狂人的自我形象、对历史人物的重新解读和怀疑精神
吴楚地多狂人。吴中狂士多源自唐祝文周式的放浪不羁。易顺鼎一贯以狂人自诩,他津津乐道于自己儒生以外的自我形象:“行乞客”“酒人”“枫人”“太湖精”;他行为潇洒飘逸:“醉骑”“趺坐”“醉卧”“独立天涯”;他流连青楼楚馆:“词人末路似夫差,销尽雄心付馆娃。”(《盛园游春遇雨》)表面上看,这是荣禄所嘲笑的“胡闹”,但正如他《赠内》诗云“酒人无暇求封侯”,他正是以这样的形象来对抗主流意识形态。这种张扬的个性,与传统的吴越文人如出一辙。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经过心理暗示,吴地文人所特有的孤标傲世、清隽疏放的个性,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潇洒飘逸的人生态度,通过张灵这一媒介,在易顺鼎身上的特殊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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