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清清的湖水静静地流
作者:吴延生
三、气氛渲染之讲求
小说的诗意要靠情绪、氛围、境界、语言等主观化处理传达出来。尤其在诗化小说中,气氛的渲染就是作家创作中必须关注的重要环节。事实上,汪曾祺通过一生的努力,实践了自己“气氛即人物”的美学思想。他的小说兼具散文、诗歌的特征。散文化的特点首先在于重气氛。他认为在短篇小说里只要写出了气氛,即使不写故事、情节,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也可以在字里行间渗透人物。这种气氛化、散文化的小说展开在读者眼前,是一幅幅清新淡远、意蕴深厚、韵味无穷的水乡泽国民情风俗画。打开《受戒》这幅画来看吧,作品一面写明子和尚每天开山门、扫地、烧香、磕头、念经等超凡脱俗的苦行僧生活;一面又描写了“野和尚”们的杀猪、吃肉、打牌、搓麻将,甚至还有拐跑姑娘、小媳妇的现象出现。它打破了人与宗教之间的隔膜,弥漫着的完全是一种世俗生活的气氛,呈现一种僧俗之间如此奇妙和谐的民间状态。如果说《受戒》和其他小说一样都是一幅幅精妙的风俗画面的话,那么作品中的一个个精彩的细节描写就是点缀在画面上的一朵朵小花,开得那么灿烂、那么炫目。如:“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了。这几茬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这个细节作者以欢快的情调,用欣赏的笔调,写出了生活在水乡的人们特有的劳作方式:农忙时互相扶持。并把他们劳作时的愉悦高兴乃至期盼丰收喜悦的融和的气氛渲染得浓浓烈烈,弥散在字里行间。令读者在阅读时仿佛能嗅得到。在这样快乐的氛围里,人们和睦相处,善良以待,多么令人向往的生存空间和生活境界啊。“汪曾祺小说‘氛围气’的出现,关键在于用气氛酿造人物,构成一种情调。而‘情调’的形成又取决于作家审美理想与相应物象撞击所产生的意绪和情思。所以‘氛围气’的创构就在于他对于这种‘意绪’和‘情思’的捕捉和组建。”⑩
再如小英子送明子受戒,英子看到的善应寺大庙景象的描写,渲染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前文引的《受戒》结尾的那段文字,不仅是结构的需要,而且是绝妙的写景,更在于它传递出一种亲切的氛围。包围着读者,陶醉了读者。
作为风俗小说家,汪曾祺写到水乡大量风俗民情。在《受戒》里有和尚的“花焰口”、铜蜻蜓偷鸡、梅红纸贴嫁妆、伏杠踩水车、泛舟芦花荡等风俗的描写,有着深刻的人文内涵,酿造出古朴浑厚的情调和文化氛围。在汪曾祺小说中浓重的乡土风俗、氛围和在这种氛围下活动着的人,相互形成了有机的整体,自然天成,别有一番情趣和意蕴。
四、节奏跃动之谋求
有人说,读汪曾祺的小说,你会为他的文字的魔力所倾倒。句子短峭,很朴实,像在水里洗过,新鲜纯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每一句拆开来看,实在很平常,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格言的锤炼。但合起来,却神气全出。一句句向前推移,意象一层层荡漾开去,构成形象鲜明神气凸现的意境。这实在是中肯之见。在《受戒》里,作家为达到节奏和谐跃动的效果,精心设置了不少精当的细节。如明子被舅舅领着过河,乘坐英子父女的船时,下面有一个精彩的细节。它通过对话来呈现:“‘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的吗?’明子点点头。‘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你叫什么?’‘明海。’‘在家的时候?’‘叫明子。’‘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读者可以想象船在河面上行走的画面。画中人是怎么样的呢?作者借助对比描写以产生节奏。首先是小英子主动问话,引出了一段对答。多么亲切生动的一幅画面啊!画中的英子是那样的活泼可爱,表现出水乡女孩的大方好客。而明子显得拘谨,回答的语气也是极短促的。英子的话语相对较长。在二人语言的参差顿挫中凸显出节奏。英子的情绪欢快,明子的情绪显得要低沉些。在情绪映衬中表现出节奏。这样有节奏的画面多么富有视觉冲击力啊!不仅如此,还给读者带来听觉享受,尤其是船桨拨水的声音,给这幅画面增添了生活气息和盎然的生机。令读者感到船儿轻轻荡漾,快慢自然;人语错落有致,对答有序。仿佛一首歌,旋律跳跃自如,显出和谐的韵致。正如徐卓人所言:“水是曲线的,流动的,自由的,散漫的,自然的,生动的,这确实造就了汪氏文章的流动的韵律和自然的品格。”{11}
五、心理补偿之追求
传统小说刻画人物心理有景物、事件、场面、人际关系等环节去表现或衬托。当代的一些重视表现人物心态的小说,在“淡化”情节以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隐蔽性”细节表现。这种细节仿佛在象征主人公的“隐蔽”的内心活动。这一点显得与传统的小说写作运用细节的方式不同。当代著名风俗画小说家汪曾祺借助洒脱自如的散文笔法,创作的系列小说是典型的散文化小说。“散文化小说的叙述视点,总是固定在作者身上;而作者,不管其是否作品的角色,都既是作品描述对象的旁观者,又是小说的叙述者;而叙述的焦点,总是在叙述者的眼睛上,却不在意识或潜意识中。这就使散文化小说的叙述总是清晰的而且是‘外在’的、简约的。”{12}这个特点,汪曾祺说得最直白:“散文化小说大多不是心理小说。这样的小说不去挖掘人的心理深层结构”,“人心是封闭的。那就让它封闭着吧。”{13}他很少进行心理描写,却非常善于表现人物心理。他是靠典型细节来完成的。《受戒》中,写到英子在烂泥里踩荸荠,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脚去踩明子的脚。明子对小英子开始萌生复杂的情愫,小说是这样写的:“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看到田埂上英子留下的一串脚印,明海起初是“傻了”。说明他是粗看。他糊涂得搞不清楚英子的心事,有点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思绪。继而是细细地看,连“五个小小的趾头”都看得很清楚,他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心里痒痒的”。说明他受了刺激心里面漾了柔波,起了异样的感觉。后来脚印“美丽”起来。田埂上的脚印无所谓美丽,这是小和尚主观上的审美判断。“小和尚的心搞乱了。”一个“乱”字,用得准确到位,说明心绪不宁,乱麻一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这里没有具体描写小和尚的心理,而是着意捕捉人物心灵外化的神情、动作,以极简练传神的笔墨,一步步、一层层极有分寸地揭示人物的情感世界。这个极其细腻的细节,传达了千言万语也难传达的心理内容。
再如:“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写明子的紧张心理。又如:“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写小英子送明子去“受戒”的好奇心理。这些都写得十分传神,靠心灵外化的情态补偿人物心理。以“留白”表现更丰富的内容,把想象留给了读者。不但使语言经济简洁,而且让文本蕴藉含蓄,饶有趣味。汪曾祺小说不进行人物内在心灵世界的刻画,小说的魅力从何而来呢?一言以蔽之:有味。这样的“味”是靠“细节”蒸发出来的。
“《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总和。”{14}作者的这句话包蕴太深厚,内涵太丰富,犹如那长长的河水、宽宽的湖面,深沉广泛。文章试图以一小滴水去映照一大片清清的湖水。选择一个小小的视角——细节描写的艺术性,去管窥《受戒》的艺术之河,进而去探测汪曾祺小说艺术的浩瀚的大海。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吴延生,淮阴工学院人文系副教授。
①⑦ 傅腾霄.小说技巧[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78.81.
②⑥{14} 汪曾祺.汪曾祺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9.274.283.
③ 张德林.现代小说美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334.
④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三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66.
⑤ 李永生.短篇小说创作技巧[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316.
⑧⑨ 马云.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23.316.
⑩ 邓嗣明.弥漫着氛围气的抒情美文——汪曾祺小说的艺术风格[J].文学评论,1992,(3).
{11} 徐卓人.永远的汪曾祺[J].当代作家评论,1998,(3).
{12} 杨联芬.中国现代小说导论[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211.
{13} 汪曾祺.汪曾祺小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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