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梦幻中的性爱与诗情

作者:陈书平




  一
  
  美国著名评论家朗松曾比较过爱尔丝与茅德·冈分别对史蒂文斯与叶兹诗歌创作的影响,史蒂文斯携梦中情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叶兹却从来没有牵过“荷马所歌颂的妇人之手”。爱尔丝在史蒂文斯诗歌世界中慢慢失去了踪迹,婚姻生活成了一种冰冷,史蒂文斯以大自然的繁复之美重建了另外一个情人形象,这个情人出现在阳光下、大海边,艳丽而淫荡。而叶兹把茅德·冈融入爱尔兰神话传统中,她更多呈现出的是高贵而不是诱惑。在叶兹那些绝望的诗歌中,他指责茅德·冈政治极端主义者的仇恨与偏激,自己与她越走越远,然而这种距离,就像史蒂文斯与爱尔丝之间情感上的隔离,却导向了两位大诗人的艺术之梦。生命中不能实现的,在艺术中有着另外一种生动而完美的演绎。当现实爱情变得破碎与失望,世界就只剩下一场梦,梦里有我们的思想、爱情与欲望。
  “冥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你,仿佛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你温柔地注视我,说着笑着,快乐的笑声让我难以听清楚你的言语,这个梦幻般的形象,与相聚时候的你,会有一些差别,信中的你比生活中的你更完美,这并不是一种偶然。我渴望那双梦中丽人的手,渴望你白天所做过的一切,我无法想象、在梦里你说过做过的一切会在现实生活中拒绝我。”①
  诗人对于爱尔丝的幻想,与普通分离的情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在纽约,而她则在雷特的家乡,他在心目中虚构了一个爱尔丝作为欲望客体来满足自己,以抵制距离对于爱情与欲望的疏离,这也是佩洛涅佩(希腊神话中尤利西斯的妻子)所作的。这种梦中情人形象取代真实爱人的原因,初看好像是两个人因分离而产生的空间距离,而真正的原因是情感上的距离,诗人一直是按自己的愿望在塑造性格单纯的爱尔丝,他用真实的爱尔丝来填塞内心世界里关于女人的一个梦。
  诗人追求爱尔丝的过程更多的是一种想象而非一种情感。这类似于佩洛涅佩对于丈夫的想象与思念。在真实与幻想的爱尔丝之间,诗人选择的是幻想中的爱尔丝,在他追求爱尔丝的信中,他用冥思这个词语来描述爱尔丝,“她不喜欢我用太长的时间来谈这个话题”,“我的回答是,这不是对话,而是冥思”。因此,我们不会感到奇怪,当他们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往往只是一种失望,这种失望甚至是一生的。“尤利西斯的到来是否会让这个世界更加的拥挤,是否会有更多的空间来容纳他。”②
  在一个失去了神与信仰的年代里,婚姻的失败,性格上的孤僻,诗人的生命就像一只蜡烛燃烧在空虚的荒野里。正如他女儿后来所说的:“父亲一直这样孤独地生活着。”而与孤独相处使史蒂文斯成为一个大诗人,对于他来说,孤独既是一种承担,同时也是一种享受,孤独使他沉浸于艺术的旅程。艺术作为孤独的一种崇高化,构成一种力量于诗人形成一种救赎,在孤独中,他沉思着大自然的每一片风景,观察着季节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想象着情人的眼中隐秘的柔情与思念的沉醉。无法表达的孤独通过冥思被打破并且丰富化。诗人高明地把自己的孤独注入了一位女人身体中,佩洛涅佩的纺织技巧类似于史蒂文斯作为一个诗人的高超技巧,丈夫与妻子之间的距离产生的原因,在佩洛涅佩那里,是因为她有一个神话的背景,而她所受到的痛苦与折磨正是诗人所遭受的,她通过冥思来寻求一种补救,诗人也同样如此。因此,隐藏在这首诗背后的是情感上的痛苦与折磨。诗中没有兴奋也没有狂喜,而只有佩洛涅佩的尊严与痛苦,这些成了这首诗最终的音调,而在史蒂文斯的生活中,也只有尊严与痛苦,他与佩洛涅佩一样,在冥思中,以情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
  
  二
  
  在1907年给爱尔丝的一封信中,史蒂文斯抒发了自己对于希腊神话艺术世界的向往:“在那些神话的诗意里,那些一千年保存下来的雕塑与神庙中,我们脑海中构筑了一种高贵的概念,一个充满激情的异教徒世界,充满对于美与生活的热爱,一片雪白而纯粹的世界屹立在蓝色的天空下,沐浴在遥远他乡的阳光中。”神话是现实生活对于完美的企盼,这首诗中所呈现的是一种家园的幻影与一种不可企及的温情。与气势恢宏的史诗战争场面相对应的是温馨的故园家居生活。由历史与神话的史诗性描述变成为一种爱情与欲望的抒情性手法,由向大众言说的语言行为演变为一种私人空间话语模式,佩洛涅佩由诗意的客体转变成为抒情诗中欲望的主体。整首诗的第一句“从东方而来的是尤利西斯吗”,而最后一句“永远不忘他常常如此接近”。在提问与回答之间是一长而缓慢的旋律与节奏,短句与长句的结合对应着冥思的舒缓。而在整首诗中有着一些经常重复的呼唤语,这种重复的手法让我们想到史诗中很多叙述语与描述语的重复手法,“她不渴望首饰”“野蛮的力量”“永恒的漫游者”“行星的鼓励”,也明显呈现出史诗的描述风格。
  这首诗歌的画面中重叠着多重风景,英雄的一次辉煌的旅程、一次无尽的归乡之途、太阳神超越了地平线的天庭之旅,情人无尽的思念之乡。我们很容易发现奥德修斯在海上的十年漂泊与太阳神阿波罗升起在地平线上的旅程之间有着一种相通性与对应性。太阳是一个行星,而planet这个词语来自于希腊文,来自于希腊星系,指漫游者。英雄的回归会让我们想到太阳在凌晨,又出现在天空苍穹之下。这首诗的前面几行是一个关于太阳回归的谜语,意象是一个东西回来了,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一团火,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靠近,这个谜语在十六七行给出了回答,它是太阳,却与她对丈夫的冥思相认同,在《奥德修斯》中,她向自己丈夫的陈述,虽然他回来了,但却是化装了自己:“我是否在梦想着他,我是否在梦中。”
  每一天升起的太阳就像神话中尤利西斯那种永不中止的行程,在早晨的黎明中,照在她的枕头上,她体内的那种野蛮的力量想拥有它(阳光),得到的却永远是一种缓和而非满足,而这种欲望的白日梦在幻想中扩大泛化到了宇宙,“树林修整过了,作为一种必要的练习/在那非人的冥思中”。恩科斯在音乐创作中的冥思与佩洛涅佩在冥思中创造尤利西斯的归来,从而把这个世界包容起来作为一种冥思,从一个方面看,白天与黑夜的交替、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大自然与季节的变化是知觉(人类冥思)的客体,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他们是对于人类行为的模仿,是一种非人的冥思、大自然的冥思。大自然的变化与思想的创造之间有着一种亲密性,季节更易也是一种诗的意志,是诗学“变化的喜悦”的一种对应物。
  《冥思的世界》的结局是佩洛涅佩把自己的生命与冥思达成一种和解,她梳着秀发,她命名、她回忆,“梳头时,她会对自己低语/,一遍遍说着他的名字,/永远不忘他常常如此接近。”方法就是询问、重复和尝试性的结论。她想象着她的爱人,在回忆中(“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在重复中(一遍遍说着他的名字);在大自然与心的契合中(这想法在她的体内悸动,和她的心一起悸动)。她那些耐心的仪式,就像她织布与拆布拒绝那些求婚者,构思着自我与丈夫,她的生命在于他不断的接近,思想就像心跳一样在她身上波动,冥思的旋律与女人的心跳达成一种神秘的联姻,从而沉浸在爱与欢愉美妙的和谐中。诗的节奏与思想处于放松与休闲之间:佩洛涅佩沉醉于太阳的温暖与丈夫的爱情两种感觉的交织中。而在晚风中,有狗陪伴与守护的夜晚,显示出女主人一分宁静、一分忠贞,而压抑着的是一分躁动的激情。在凌晨中,这里描写的不是女人欲望释放的欢欣,而是神话中女人欲望的潜流与颤栗,梳起的长发、绵延的思念、低语的情话、丈夫的名字、性爱的接近,在阳光中挑动着感官的律动。
  
  三
  
  而性欲的意象表明佩洛涅佩的渴望不是柏拉图意义上的,她所等待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真实的尤利西斯,而透过佩洛涅佩的面纱,我们会看到史蒂文斯对于纯真感情和人性的呼唤与渴望,对于佩洛涅佩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丈夫的手臂靠在她的肩膀上更能完美地减缓她的渴望,在神话中,佩洛涅佩在丈夫回来之后,她太高兴了,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白色的胳膊环绕在他的肩膀上成了一种永远。而同样的,想象力把佩洛涅佩投射在这个世界之上,当阳光呈条纹状的射进她的枕头,阳光的动作就好像尤利西斯的动作,她与他的汇合,有很多对于性爱的强求行为,“她不需要他带来什么/只要来了就行了/她不要,他的手臂就是她的项链,她的彩带,她的欲望的最后的财富。”阳光所接触到的都是真真切切的事物,代表着一种充分的自我感官沉醉,阳光是爱情与温暖,是激动与活力、是希望与热情。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