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试论吴藻词的悲情体验和忧患意识

作者:沈燕红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悲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无无真道理,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她不愿做传统意义上的闺阁女子,“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她否定了女性传统的生存状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悲秋语”;她要学男子建功立业,“拔长剑,倚天外”。词的上片写得激情澎湃、慷慨豪放,“但大言、打破乾坤隘”,可视为女子觉醒的宣言。下片回到现实,依然无路可走,于是不得不借“识得无无真道理”的虚无观来消解之。由这首词,人们可以看到吴藻女性觉醒新意识的成长和无奈,也可感受到她作为一个女性存在的虚幻和绝望。
  女性,从走出闺阁之门到打破男女不平等的桎梏,其间的道路多么艰难坎坷、多么漫长曲折!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女性的解放都首先取决于社会制度的变革,吴藻要实现她的愿望谈何容易!于是只能将满腔的悲愤化为慷慨悲歌: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金缕曲》)
  
  这首《金缕曲》呼天喝地,悲慨淋漓。似热血男儿,请缨无路;似末路英雄,悲痛欲绝。词一开头就大声呐喊,责问苍天:“生人在世,忍偏磨灭?”天生我材,必有所用,可世道不公,扼杀了多少英才,磨灭了多少志士。然而“豪士气”难消时,不过是“咄咄书空”,那么为什么女性一定要将“愁”视成“吾家物”,没完没了地形诸笔端呢?这是吴藻对女性弱点的自省。过片先用“英雄儿女原无别”转出新意。有道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在现实的黑暗社会中,英雄豪杰与痴儿女“收场一例,泪皆成血”。不但女子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男儿一样空有抱负。这里吴藻对个人命运的思索已跳出了男女性别的狭隘视野,她站在千秋历史的高度,将视角投向了社会现实更深刻的本质内核,揭示了全社会成员个性遭受压抑的严酷事实,从而将个性解放扩张为英雄儿女共同的需要,无疑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和深邃的历史意义。
  
  三、出世之思——存在出路的寂灭性体验
  
  嘉道时代作为近代社会到来的前夜,一方面,女性文化的繁荣,带来了众多女性的觉醒,她们要求施展抱负的呼声,也纳入了个性解放思潮的主旋律;另一方面,女性在实际的社会地位和文化处境并没有根本性改观的情况下要实现真正的个性解放也只是个梦想。
  吴藻,这个在时代浪潮前早醒的女性,受激于个人婚姻不幸和才情不遇的困厄,曾发出“古今人有我伤心否”的叹息追问,结果得出“英雄儿女原无别”(《金缕曲》)“豪士悲歌儿女泪”(《乳燕飞》)的悲剧性结论。她痛感个人存在意义的模糊不定甚至是幻灭泡影:
  
  一路看山归,路转山回。薄阴阁雨黯斜晖。白了芦花三两处,猎猎风吹。千古冢累累,何限残碑。几人埋骨几人悲?雪点红炉炉又冷,历劫成灰。(《浪淘沙·冬日法华山归途有感》)
  
  本词可以说是吴藻《惜春华·秋海棠》和《台城路·秋蝶》之歌的尾声,从秋海棠的“梦冷”“香疏”到秋蝶的“凉透双翅”再到“雪点红炉炉又冷,历劫成灰”,她那压抑着生命激情的苦闷心灵,由秋到冬一步步走向寂寥,甚至连悲哀也没有了,只剩下彻骨的悲凉。在人所自定的存在意义的两极,在生活中感受到否定性的她,触摸到了其中冰冷的一极。
  当然,她激情冷却、情怀寂寥的过程,并不只依赖一瞬间的历史参悟,时流的消弭和改造之功也不可忽略。她曾在词里表明过自己觉悟到的时间之力:
  
  楼外残霞,柳外栖鸦,逗西风、落叶窗纱。都将秋思,吹在侬家,算几宵蛩,几分月,几重花。冷了红牙,住了铜琶,一年年、减尽才华。翠尊银烛,浅醉消它。纵梦无多,愁有数,病添些。
  
  “冷了红牙,住了铜琶”,一个才情丰美的生命在“翠尊银烛”中一年年“减尽才华”,走向深深的静寂。而陡添的疾病置换了难以泯灭的心灵痛苦,梦不再多,愁也可数。时间的流逝荡涤了吴藻牢骚郁勃的灵魂,消释了她悲愁忧患的情怀。在后期的《香南雪北词》中,吴藻基本已不再直接表露自己体尝到的角色痛苦和存在幻灭感,那种无端而起的哀怨,大多转为看图赏花的美景清赏:
  
  银院小梅,十二重帘卷。雪北香南春不断,无奈咏花人倦。满城初试华灯,满院湿粉空明。云母屏风月上,高寒如在瑶清。(《清平乐》)
  
  天上人间,皆是白色的洁雪香梅,被无垠的月光照耀得空明无涯。在宁静空灵的环境中,吴藻的心也越来越平静,就像她屋前的那一树梅花,静开无声,洁白无华,只有一缕清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
  吴藻的思想感情由执著于世到淡出人世的巨变中,不能承受又无路释放的过于饱满的痛苦及急需减压的心理,已隐隐地为她画出了出世的路径。业师陈文述也曾引导她去“金刚偈”、“玉女禅”中寻求安慰。被认为压卷之作的《浣溪沙》记录了这一蜕变的艰辛里程: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古人有云:人为伤心才学佛。她将《离骚》与佛经并置案头,漫漫心路,秋灯能知;滚滚热泪,秋雨莫辨。“强笑”代哭,“忘情”销愁,绝顶聪颖的人得装糊涂,是怎样的情味?在这一条通向寂灭空门的出世之路上,吴藻走得何其沉痛!最终她凭着聪慧的悟性、凭着坚毅的心志和理性观世的精神,也凭着时间的删除力,“将莫大痛苦化成了无底的寂寥,又带着着寂寥之情归身入佛,隐没了自己的存在欲望”⑦。“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手。”“静向夜、金仙忏悔。却怪火中莲不灭,上乘禅悟到虚空碎。戒生定,定生慧。”(《金缕曲》)在不停的礼佛与参禅中,她获得了出世的定力,并以坚定的皈依否定了存在世界的价值。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幽居南湖时,她编定《香南雪北词》,自序云:“忧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引商刻羽,吟事遂废,此后恐不更作。因检丛残剩稿,恕而存焉……自今往后,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
  《四十二章经》中说:“佛言:我为沙门,处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汗。”吴藻,这个“命与才妨”的苦闷词人,在无涯的生之痛苦和飞逝的生命旅程交相煎逼下,梦醒了无路可走,只能遁入佛道,于污浊坎坷中依然保持自我情操的清净、空灵。“梅花如雪悟香禅”“姑射炼魂春似水”(《浣溪沙》),吴藻以超越时空、超越感情甚至超越生命的内省自觉,重构了自由精神的新境界!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沈燕红,宁波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古典诗词和人文教育研究。
  
  ① 张惠言:《词选·序》。
  ② 魏谦生:《香南雪北词序》,道光庚戌刻本。
  ③ 《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九“清闺秀词条”。
  ④ 依次见施淑仪辑《清代闺阁诗人征略》446页引《两般秋雨庵随笔》、《续修四库全书,〈花帘词〉提要、《碧城仙馆女弟子诗·〈花帘书屋诗〉评》,上海书店1987年版。
  ⑤⑦ 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
  ⑥ 严迪昌编选《金元明清词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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