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身份、距离与情感渴求
作者:姚建新
毕飞宇是一个能够敏感地捕捉现实气息的作家,小说《家事》中的故事发生于几个高中生之间。写中学生生活并不容易,其难度在于,教育体制和社会环境的因素,使得他们生活内容本身乏善可陈,而如若叙写他们对于常规束缚的挣脱和成长中的痛苦和幻灭,又容易落入成长小说的窠臼。毕飞宇的敏锐和写作功力,使他从这有难度的题材中找寻到独特的切入点,故事的行进与人物心理的两重奏使小说呈现出别样的风貌。
一、假定性身份与故事发展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一切都以惊人的速度快速运转着,代际的划分似乎也超越了传统的辈分之别,而代之以十年为一个周期的文化意义上的区分。70后、80后、90后,一代一代的更迭让人目不暇接,这种人为的代际划分方式在大众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凸显着各自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差异,夸大着所谓的代沟。《家事》中的高中生们应当归于90后,这一代人与80后有着一种相同的命运,那就是计划生育政策使得他们成为独生子女,百般的娇宠、生活内容的单调以及来自升学的压力,使得他们的生活既是孤独的又是苍白的。在80后长大成人并且开始在社会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之后,还未长大的90后一代又成为替补,站在迈向成年的过渡位置上。毕飞宇选取了这样一个新颖的切入点,体现出他的现实敏感性。没有兄弟姐妹的高中生们,为了调剂乏味的学习生活,为自己网罗了一大群“亲戚”,这些“亲戚”分布在同一年级的不同班级里,组成了一个松散而又彼此相连的“大家庭”。这些由同龄人扮演的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等等,带有某种程度上的戏谑色彩。成为“夫妻”的两人未必就存在真实的恋爱关系,更不用说其他种种“亲戚”关系的虚拟性,但他们以半是玩笑半认真的态度,来获取对多样性情感缺失的补偿。这些孩子有着更加脆弱的内心和更加渴望融入群体的愿望。
小说是从小艾拒绝同班男生乔韦的恋爱请求开始的。说起来有些可笑,如今的父母对子女的保护如此强烈,学校为保证升学率禁止学生恋爱,使得这些似乎什么都懂的早熟的孩子,对于情感却缺乏应有的正常体验,以至于他们很难获得必不可少的、直接的人生经验,这种对智力因素(更准确地说是教材知识的学习)的片面强调所导致的心灵成长的相对滞后,也使得他们对于生活的认知停留在粗浅的层面。小艾就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她以“不想在中学阶段谈恋爱”为由,回应青春期躁动的男孩们的表白。如果故事停留在一个因遭到婉拒或者跌入爱河而情感受伤的层面,就会变得老套。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小艾与田满的相遇,小艾的一个玩笑式的提议,竟然使他们成了“母子”。这样一种开端方式,为两个年轻人以后的交往事先设定了距离,也为他们彼此的关系设立了一种安全的身份,在这样一个身份后面,相互之间可以保持朋友和亲人般的情感交流,同时又不至于带来可能的伤害。因此,这样一种虚拟的身份构成了人物关系和小说发展的阀门,这个阀门的松与紧,开与关,决定着小说的节奏和人物情感的起伏。
毕飞宇以往的创作在历史、哲学和世俗形态中穿行,这便使得他的小说能够将想象、经验、历史统合于“形而上”的旗帜之下。这就决定了他的小说从不只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一个只能使读者获得亲切感的现实对应读物,而是其中总隐含着更深的意味。他以作家的敏感找到了一个“好构思”,但仅停留于此的作品无论情节怎样完整,都只能算作是一个毛坯,一篇被生活流裹挟了的浅薄小说而已,如若使其具有相应的厚度,则非有扎实的功力不可。因此,作家对于小说走向的控制力在此就显而易见了。这一对中学生如果仍以“母子”身份一直笑闹下去,故事同样会变得乏味。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这种玩笑式的身份设定,无论怎样都脱离不了其本身的假定性。毕竟他们不是真“母子”,在身份面具的后面,两个年轻人彼此观望、刺探,使得行进的故事线索下面还有一道情感的潜流。小说的“阀门”时而会有一些调节,比如在近乎玩笑的“母子”关系的确定过程中,田满提出了一个怪诞的要求:小艾只能有他一个“儿子”。这是一个有点儿荒唐的玩笑。作为有丰富写作经验的小说家,毕飞宇显然并不是让小说停留在幽默层面的,这处不起眼的细节,实际上为后来田满生活秘密的揭开和人物之间误解的消除埋藏了一个重要的伏笔。接下来,“阀门”开始松动,这个“儿子”在不断越界,所发的手机短信那些简短的问候话语,总是显露出某种突破彼此假定关系界限的意图。理智的小艾也总是能够适时地把彼此的关系拉回安全地带,而在她内心深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时常泄漏她不肯承认的爱情端倪。小说就是在这种时拉时推的情节中向前发展,也使小说生出许多微妙气息。
小说第一个急剧转折是在田满告诉她自己又有了一个妹妹时出现的,情节与人物心理在此时形成一个潜在的冲突。与“母子”之间适当的距离相比,“兄妹”关系既可以理解为字面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情侣关系。小艾将这个妹妹误当作了同年级的某个女生。她潜意识中那些不肯承认的饱含着爱之萌芽的特殊情绪无意中泄露出来,暗示着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为什么会感到失落和些许伤心。事情就是在误会中发生,也通过误会揭示人的深层意识的。非常巧妙的是,想要诉说内心苦恼的田满丝毫没有意识到小艾的情感波动,没有意识到误会的产生恰恰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假定性身份对现实生活中真实关系的干扰,这个脆弱的男孩只想诉说。在一个男孩成长的过程中,他对于母亲的依恋也会投射到与之交往的女孩身上,更何况这个女孩就是在假扮他的“母亲”,也使他有一个恰当的倾诉对象。而且,如果一个男孩对女孩吐露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也预示出这种信赖可能促进感情的进一步发展。但这两个年轻人都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或者说面对这样特殊的情形,他们还没有经验和勇气去果断处理这种局面。
二、人物情感的自我保护与难以言明的心理状态
爱情作为生命最为本真的需求,强化了生命的价值和自我完善。然而,急剧发展的时代使得人很少有充裕的时间与精力去体味爱,享受爱。多变的外部环境也使得爱情失去了牢固安稳的基础,变得复杂易碎。退到安全地带、获得回旋余地成为当代人们无奈的选择。田满父母的离异所带给他的伤害,一直隐隐地影响着他。其他的来自爱情、婚姻现状的信息,也或多或少影响着这些年轻人的情感之路。小艾对爱情的有意回避,代表了这一代人更为现实的态度和脆弱心理。情感上的自我保护以及防御态度,使人看到的是爱的危机征兆。虽然在这个年龄不乏少男少女的相互示爱,但这种爱更像是青春期的萌动,一种本能性的行为,还不具有爱的深层表现。因此,小说中另一个人物乔韦虽是主动追求者,但是他言行的随意性,使得这种示爱如同一种追逐游戏,从而也弱化了爱情的色彩。
一再提及毕飞宇的敏锐,是由于他以如此之小的一个故事,折射出当代人的“爱无力”的症状,如果青春里失去了狂热,失去了近乎鲁莽的爱情冲动,那么人的生命力也必然呈现出委顿的征兆。对于有深切思考的作家来说,爱情是不可能仅只作为一个煽情的题材来加以书写的,因此,它总是与社会和现实、与作家对于人的生命思索有着紧密的关联。我们尽可以举出无数当前与婚姻爱情相关的奇异的社会现象,无论是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现实态度,还是在感情漩涡中的“爱无力”的症状,无一不折射出人自身在现代社会纷繁而快速的运转中渺小而无奈的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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