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涓生的忏悔与子君的言说

作者:王 敏




  关键词:伤逝 我的前半生 时代 视角 比较
  摘 要:鲁迅的《伤逝》和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描写的都是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故事。20世纪20年代和80年代的两代子君都曾走进家庭,都遭遇被涓生抛弃的命运。本文比较两位作家笔下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分析两个时代不同的故事结局:鲁迅笔下的子君遭涓生遗弃后,无奈只有回到父亲的家中,在无爱的人间死去的悲剧结局;亦舒笔下的香港子君却毅然走出涓生的家,经济上独立,精神上成长,重新找回自我价值和真正爱情的美好结局;小说的叙述视角各异,由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由涓生的忏悔到子君的言说,表现作家对社会进步和女性自身弱点的审视,对女性独立和成长命题的探索。
  
  时间相距半个多世纪,鲁迅的《伤逝》和亦舒的《我的前半生》,都是描写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故事,但两个故事的结局不同,叙述的视角各异。在作家笔下,两代子君都曾走进家庭,安心做家庭主妇,由一个知识女性变成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都同样遭遇被涓生抛弃的悲剧命运。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6期推出“易卜生专号”,在当时的中国引起极大反响。易卜生的《娜拉》,唤起了中国的新女性冲破封建家庭束缚,去争取个人爱情和婚姻的幸福。然而,易卜生笔下的娜拉离家出走,是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两代子君之所以离开家庭,则是被动无奈的,她们是中国式的“娜拉”。由于生活在不同的时代,鲁迅笔下20世纪20年代的子君遭涓生遗弃后,只有回到父亲的家,在无爱的人间死去;亦舒笔下80年代的香港子君却毅然走出涓生的家,有了自己的空间,经济上独立,精神上成长,最终找到自己真正的爱情。本文比较两代作家笔下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故事,分析小说不同的叙述视角,由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由涓生的忏悔到子君的言说,传达两位作家对社会进步和女性自身弱点的审视,对女性独立和成长命题的探索。
  
  一、时代:相似的故事,不同的结局
  
  1923年12月26日,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指出娜拉走后的出路只有两个: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不如此,必得有钱,娜拉要获得经济权。1925年10月21日,鲁迅写完《伤逝》,以小说的形式铺陈一个中国式娜拉出走后的悲剧故事,进一步印证他关于妇女解放的思考,探究现代社会中男女两性悲剧命运的根源。
  鲁迅《伤逝》中,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幻灭与经济能力确实有很大关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早已成为现代爱情的警句。当时的中国,虽经过“五四”运动的启蒙,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还深受封建思想禁锢。在涓生的启蒙下,为了爱情,子君是勇敢地反传统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她充满期待地逃出父亲的家,走进爱人的家。涓生的一份薪水养家是穷困的;他们的结合又是被封建礼教所痛恨蔑视的,与周遭的亲人、朋友断绝了关系。此时,子君的自主选择,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她的命运。无意识中,她又回到封建传统规范中,满足于“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的生活,从一个知识女性变成一个家庭妇女,饲油鸡、喂阿随……这无疑是可悲的,也引起涓生的不满:“管了家便连谈天的功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幻想中的爱情与现实发生了矛盾,琐碎拮据的生活锈蚀着爱情。当涓生失去工作后,他们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涓生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归在子君身上,将自己与子君的感情定义为“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时,他清楚地认识到:“人必先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作为启蒙者的涓生,此时只想到自己,他幻想的新生路中已经没有子君。为了生活,明知子君离开他将无法生存,还是选择自救而放弃爱情。涓生“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将真实重担卸给了子君,无疑给子君以致命的打击;自私又虚伪的涓生似乎在为子君着想:“你更可以毫无牵挂地做事……”①为自己遗弃子君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时的封建社会,女性的生存之路是艰难的。连涓生都要失业,何况一个离经叛道、“伤风败俗”的弃妇?在家庭里没有男女的平等,在社会上也没有男女相等的什么路。经济无法独立的子君,把爱情当作了自己的全部而失去自我。在从父亲的家到涓生的家时,她是勇敢的,因为心中有爱的期待;在从涓生的家再回父亲的家,她是无奈的,要孤立无援地面对人生的困境,在封建礼教的“威严和冷眼中”,最终走向“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子君的逝去,留给涓生的只有追忆与忏悔:面对人生的难题,当精神空虚时,他仗着子君的爱逃出寂静和空虚;当生活困窘时,他遗弃子君以自己逃生;子君死后,他又通过忏悔来减轻心中的愧疚和负罪感。鲁迅先生找出子君悲剧的社会根源,却无法找到女性独立解放的道路。
  香港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之地,伴随社会政治和经济变革,传统生活模式和人际关系的不复存在,带来文学题材与主题的变化。亦舒崇拜鲁迅、张爱玲,崇拜曹雪芹;“然而最钟爱的小说,却是鲁迅的《伤逝》……这故事的悲剧在不停地重复”。亦舒《我的前半生》,续写鲁迅笔下子君的香港故事,用创作来探讨现代女性的生活道路,认为子君的悲剧,来自她们自身深层的心理依附的弱点。虽然,现代女性不仅有婚恋的自由,人格的尊严,也有与男人一样成就事业、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亦舒笔下的子君对爱情和家庭,也就是对男性的依附心态,束缚了自己,进而失去了自我意识。大学未毕业的子君,20岁就步入教堂,嫁给西医涓生。当了十三年的医生太太,过着家庭主妇养尊处优的生活。子君的生活,就是光顾时装店、美容美发店和咖啡厅,满足于别人的羡慕、赞美和奉迎。在职场打拼的女友唐晶,劝她不要放弃工作,子君却在家庭主妇的“幸福”生活中沉迷自得:“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我们看到,此时的子君不是独立的,事事依靠丈夫,仍然选择牵着涓生的衣角生存。难怪女儿安安说:“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功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和外婆都来帮忙,我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②
  如果说,20世纪20年代子君和涓生的悲剧主要是经济的原因,那么,80年代生活富足的子君和涓生还会发生悲剧吗?现代社会,男性外遇和离婚率的增多,他们的婚姻生活一样出了问题。对丈夫的外遇,子君一无所知。当涓生宣布不再爱她并要离婚时,才击碎子君的“幸福”生活。面对婚变,往日的亲情也显得虚伪和势利。只有女友唐晶的安慰鼓励,使子君看清楚自己的生活,“可以用十几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③亦舒着重于离婚后子君的形象塑造,也就是现代女性面对婚姻变故后的精神重建。她认为,女性应该坦然面对婚恋的失败,应该拿出足够的勇气承担失恋的痛苦,着眼于未来,为自己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倡导女性的自我觉悟和自我完善。当子君的眼泪尚未擦干,恩爱夫妻已成陌路人。涓生将婚变向《秘闻》周刊曝光,绝情控诉子君“无才无德”。这对子君来说,如猛击一掌,使她决定要好好活下去。离婚的子君虽然不幸,毕竟还有涓生给的一笔离婚费来租公寓,不需要回父亲的家。离开家庭走上社会,子君从一次次艰难的求职经历中体验到生活的艰辛、奔波的劳累,也开始审视自己为人妻的失职。以往生活的真实:“我一切依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觉悟的子君努力改变自己,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她每天挤公车,去读书,学书法、学陶塑、学插花……脱胎换骨地改变自我,生活得丰富而充实,经济上独立自强。走出失败婚姻的阴影,赢得了周遭人们的尊重和肯定,朋友和女儿的赞美,凸显出现代女性的魅力。亦舒的子君依侍香港,似乎走出了一条女性解放之路:依附男人生活——被男人抛弃——痛不欲生——自立自强,一条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独立人格之路。这是亦舒为子君找到的,不是回家也不是堕落的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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