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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历史文化的根本基础上,几千年来一仍不变的重心所在,就是传统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学术思想的道统。严格说来,这种文化维系续绝的道统所在,倒并非因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先天性地爱好人道和平,重视接近天则的王道教化,而薄视巧取豪夺的权谋所致。 因此,在我们的文化史上,尽管有非常可爱、非常重要的诸子学说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来作为文化学术的旁通陪衬,而不能认为是正规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况如苏秦、张仪之流的纵横谋略之学,只是从个人的权利思想出发,图得个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动机,并没有为国家天下长治久安作打算。因此,虽然在当时的现实政治上煊赫一时,风云了二三十年,但毕竟要被历史的天秤称量下去,并不予以重视。 再说,我们虽然只是简略地读了前面引述苏秦出处的那些资料,但在大体上,已可了解他是深受当时的时代环境、社会风气和家庭背景所影响。他并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样具有“确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独行的精神修养。所以他始终只能成为一个大谋略家,一个聪慧的凡夫,绝对无法成为一个超凡的圣人。那么,在这里我们对于凡夫与圣人的分野,又如何来下一个定义呢?很简单: 在现实的人生中,只为自己一身的动机而图取功名富贵的谋身者,便是凡夫。 在现实的人生中,如不为自己一身而谋,舍生取义,只为忧世忧人而谋国、谋天下者,便是圣人。 所以我们只要看苏秦的传记上,当他学成再要出门时的豪语:“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几句话,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识志量只在财势而已。 在这里,使我想起当年在四川时,听一位西蜀的前辈朋友,告诉我们戏中几句幽默的戏文。其实,我觉得不单是平常的幽默,简直是对英雄主义的讽刺,也是人生哲学的透视。现在可以用来对苏秦的这个历史故事作类比。 川戏、汉戏,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统的地方性艺术。也和京戏一样,在作戏的时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锣大鼓。当然,京戏原来就由安徽湖北戏变来的,大锣大鼓也有极大的学问,年轻同学们对这一部分国粹不可以太轻视。 现在我要讲的,当川戏中唱某一出大戏时,先在震天价响的大锣大鼓开场下,出来了两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绿林英豪。他们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戏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转上一圈,然后在戏台的中央当众一站,虎虎有生气地撩下了遮面的半边大氅,就开始唱起他们自报名来的道白了。一个英雄唱的是: “独坐深山门幽幽,两眼瞪着猫儿头。(当年四川路摊上卖给劳力人们吃的白饭,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种便饭,就叫做猫儿头。)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儿)拌酱油。” 你看,所谓占山立寨的英雄豪杰们,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终的目的,还不都是为了吃饭吗?只是被他这种装扮,配上幽默的对白和做作,一说穿,人生本来如此,于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个跟着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纸糊(的)灯笼打得穿。开箱豆腐打得烂,打不烂除非(是)豆腐干。” 这可真够幽默了,这四句话说穿了人毕竟都是人,就是这样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伪装,谁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话也说过了,由这个笑话的题材,我们再回转来看苏秦的动机,所谓“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的语句文辞,和所引用川戏中的两首白话诗来对看,就不用我再来下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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