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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同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民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刚益反其本矣。” 齐宣王听了孟子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论,似乎还听得进去,对孟子的态度也算客气,称“夫子”,不像梁惠王只称他“史”。所以他对孟子说,我真有点糊涂,没有你看得那么远,这方面还有什么更高深的道理,希望你帮助我,明白地告诉我。虽然我还不够聪明,或者可以听你的办法,试着去做。 于是孟子提出一个原则来,也成为后世的千载名言。不过名言是名言,有时候又会事实归事实。因为在某一种时代,某一种情况,或某一种特殊的因素,这种种客观的条件下,现实与理论会互相违背的。 孟子这句名言的意思是,有恒产的人才有恒心。他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假使一个人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而对一件事,一个观念,或一个中心思想,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操,不见异思迁,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养、有学问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要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讲礼义廉耻。四川朋友有两句谚语:“最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一个人既然穷到了讨饭,他还有什么顾虑?这时候名誉根本无所谓了,什么操守、人格的,更是管他去的。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一般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既没有恒心,就没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为,或者是任意妄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儿郎当,或者走邪门,或者挥霍无度。因为在没有恒产的心理上,认为反正就是这么点钱,花了再说,享受了再说,所以没有钱的,反而舍得花钱。钱花惯了,虚荣心越来越大,总有一天钱不够用了,于是心存侥幸,动起脑筋作奸犯科,无所不为了。等他们犯了罪以后,你齐宣王用法令,又把他们抓来,再处罚他们,一定是这样办的。现在,你看见他们犯了罪以后,只晓得去处罚他们,而不改善你的政策,使他们不致于走上犯罪的路,这就等于你设下犯罪的陷阱引他们跳下去,结果又来责罚他们,这就是陷他们于不义。一个真正行仁政的领导人,是不会如此对待老百姓的。 看完了这一段孟子的谈话,我们就可以作几点研究了。 第一,我们读了《战国策》中苏秦描写齐国,尤其描写齐国首都临淄的情形,是那么繁华,那么奢靡,而这种社会形态的内在精神又是什么呢?所表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呢?就是孟子这里所讲的:“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而终于“陷于罪”的一种社会心理和时代精神,是病态的,而不是健康的。以现代的理论去衡量齐宣王时代的社会,是没有真正实行民生主义,使每一个国民,每一个家庭,都得到富足、安乐、和睦、健康的生活,而只是表面的繁华而已,只是一个所谓“浮华”的社会,并不是踏实的安和康乐。 第二,孟子的这段话,虽然是对齐宣王说的,可并不一定齐国才如此。战国时代,各国的情况,也都是如此,无以强国为然。所以孟子的话,也可以说是针对整个时代而说的。 第三,在任何时代,任何政权下,政治不上轨道,社会形成病态,都会产生这类现象。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强国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乐的社会?孟子继续说出了他的意见,在现代来说,他指出了民生主义的重要性。他主张先要使每个人经济安定,每个家庭经济充裕,然后达到社会的富裕,国家的富强,仁政一定要以经济安定,安和康乐的社会为基础。在当时,是没有现代这些分门别类的术语,来表达这种政治的境界,孟子只有以具体的事实状况作说明。所以他说,一位英明的政治领导者,实行建设安和康乐社会的政策,必须要使得每个国民,对上能够养得起父母,对下能够娶得起妻子,生儿育女后,要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更重要的,到年成好,丰收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吃饱;即使遇到歉收的凶年,大家也不会有饿死、流亡的痛苦。假如社会建设到这个地步,每个国民都可以安居乐业,然后再施以教化,教百姓都向好的一面去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求进步。这些也都做到了,你有事下一道命令出去,老百姓们很自然地都乐于听从了。 现在你齐宣王在民生问题上的措施,究竟如何呢?你走军国主义的路线,武力第一,只求国家的强大,实施专制的、独裁的、集权统治的政治。拼命榨取人民,扩充国家的武力军备,结果弄得老百姓养不起父母妻儿,家庭破碎。即使年成好,农产丰收,也被集权统治的政权——征敛去充实军备了,老百姓还是吃不饱。假如是遇到年岁不好,粮食歉收,那就更惨了,只有饿死。到了这个地步,活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教育,讲什么礼义。所以齐宣王你,如果想行仁政,使全国国民都很乐于服从你,然后以王道领导天下,那么你就应该一反今日的作法,回到根本原则上去检讨,有所改变才行。 我们看到孟子这项主张,就知道儒家的孔孟之道,并不是像后儒所说的那样,坐在那里空谈、讲道,钻研心性微言,讲授孔孟理学,静坐终日,眼观鼻,鼻观心,观到后来,只有“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那才真是误了道,造了孽了。所以孔孟之道是救世济民的,正如管子政治哲学的名言:“仓凛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都是先要个人的经济充裕了,才有安和康乐的社会,然后才能谈文化教育,谈礼乐。孟子也是如此,大家可不要冤枉了孟子,以为他们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只讲养浩然之气,讲尽心修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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