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丁玲(1931年5月)
我今天来到光华,并没有预备什么来讲,我们就随便谈谈吧。谈什么东西呢?哦!谈谈关于我自己的一切吧。
我现在为社会一般人所注目的人,我想我所以能引起别人对于我的特别兴趣,是因为我背叛了一切亲人。而特别对着《一个人》的亲近。最近因为我是一个善于写小说的人了。
不久以前,因为了一个不幸的事件演出,跟着就有人在报章上登着关于丁玲女士底赓楚的故事:说什么丁玲终日以泪洗面,扶孤返湘等消息。其实这是极其错误的,只是对于社会一种模糊的印象罢了。在社会上,有人特别注意到我.关怀着我,这在我总觉得许多是真同情的赐与,而有许多人却甚无味。
我写小说已经3年了。我不敢说,我写的有什么成绩,不过在我自己讲起来,确是以真实的态度,下了至善的努力的。然而得到了什么?对于自己的作品,对于自身分析的严整的批判,都曾下了很紧的工夫。我知道有许多人亦常谈到我,不过多为无聊的驱使,酒余茶后的消遣而已。
假如有人以为作者仍要继续努力的,大家就应给作者一个很好的写的环境,不然,就可以禁止她,或就怎样指责她,教导她,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拿出真正的态度来加以批评的。如今的文坛,都是一些卑劣的人充斤着.所有的读者都应肩负起改正的责任啊。
昨天听见有人买(韦护》看—买作者的创作,这在作者觉得是一件卜二分荣幸的事。今天到光华来,能间诸位在一起谈话.我亦觉得是十二分荣幸的。
现在因为找不着什么事情来讲,就来介绍《韦护》吧。这不是演讲,只是闲谈,我要再三的声明一下。
我是常批判自己的作品,感觉错误的地方非常之多,可是总无人给我一种诚恳的批判。希望诸位看了我的著作以后加以批判,使作者有精进的机会。
韦护是一个革命的人物。应该做的事,他都勇往的去从事工作.他遇见一个虚无思想甚深的女人,他对她无形之中就发生了一种热情的爱恋。后来进一步同她住在一起,不过另一面却感觉得非常痛苦,感觉得无时间工作的痛苦二然而,竟为她的美丽,一种无可比拟的热爱所迷惑。后来总算给他逃开了。
我现在觉得我的创作,都采取革命与恋爱交错的故事,是一个惟一的缺点,现在是不适宜的了。不过那还是去年写成的,与现在的环境又大大不同了。
有许多人以为作品的内容,都与作者有关。就如茅盾的三部曲吧。就有许许多多人觉得书中的女士们,都能一一指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而且大有十分肯定的意味在。说及读到我的创作的人,大多以为我化身在作品里了,.其实不然。本来我不反对作品中有作者的化身,不过我对于由幻想写出来的东西,是加以反对的。譬如说,我们要写一个农人,一个工人,对于他们的生活不明白,乱写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一个最亲爱的朋友作家身上,觉察他与社会的矛盾非常厉害。他也曾同一个女人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并未跑开,却被女人感化了。他的爱情表现得t一分好,做的情诗,非常之多,每一句诗都十分惹人爱。后来他的生活很苦。有一个时期也曾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切爱情,一切生命都成为无用的东西了。”
他曾向我说过他们的事情。他说—我们的事情,正是一个很好的小说,不过我不能把它写出来,也没有人能代我写出啊。—我没有他的爱人那样有钱,我没有那种形态。而且,本来我又不是怎样善写的人。他曾说,他爱她并不如他诚恳的那样,他只以为那女人十分的爱他。而他故意写诗,特意写得那样缠绵。他心中充满了矛盾。他看重他的工作甚于爱她。每日与朋友都是热烈的谈论一切问题,回家时,他很希望他的Lover能把关于他的工作,言论,知道一点,注意一点,但她对此毫无兴趣。他很希望得到一个心目中所要来的一个爱人。他曾老老实实的对我这样说过。我很希望我能执笔把它完全笔之于书。本来,我以为老老实实的写出就算了,然而当时又不愿照着老套写出,加之以病,便耽搁下来,后来更因别种工作,也就把它放弃了。不过后来他(也频)向我说过,如不愿照本来的计划写它,权当它是一件历史叙述一下吧—指《韦护》言。
后来我把它写成了。我以为写的还好,写的很深入。每天写七八页,每页有七人百字,写的时候,是感觉得很快活的。那时,我每天只在沉思默想:假使我是书中的女人时,应怎样对付?我又想用更好的方法写它,用辩证法写它,但不知怎样写。写好后,我拿给他频看,他说不好,我但愿他说不好,但不愿他说太坏了。他说:太不行了,必须重写!后来我们就为此大吵特吵起来。结果,我又重写一遍。
有人说;这东西早些日子就写好了,现在未免太迟了,有的朋友很不满意我,说我把《韦护》赤裸裸的印上纸面了。然而已与本来面日大大不相同,但一点影子都没有,这也难说。
我这篇题材—(韦护》—很不好,依然取之于恋爱的事情。我觉得我写小说有一个缺点,就是我不能像他人写小说那样一下笔就写得很长。在我的作品里,我不愿写对话,写功作,我以为那样不好,那样会拘束在一个小的观点上。《韦护》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我的朋友的化身,大家都有一看的必要。看了之后,请大家批评一下,给我以一种进取的力量。
现在批评我的创作。哦!自己不好批评自己的东西。我很愿把自己觉得到不好的地方说出来,然后再请大家再给以批判。哦!还是不要谈它吧。
我不相信,我除了写文章之外,就不能做别的事情。正因为丁玲是一个善于写文字的人,而又没有更多的人去写。所以我又觉得写下去,或者有一点小小的用处吧。我著作并不是为了几个稿费。我著作并不全靠灵感。实际上,事实上的范围是极关重要的。我希望大家给以忠实的批评,我亦更加特别注意着。
写的材料多得很,有人说,把作者自身有关的材料写完就算了。然决不能这样说。不过那要看写的方法如何。我以后决不再写恋爱的事情了,即现在的确已写了几篇不关此类的事情的作品。我也不愿写工人农人,因为我非工农,我能写出什么!我觉得我的读者大多是学生这一方面,以后我的作品的内容,仍想写关于学生的一切。因为我觉得,写工农就不一定好,我么为在社会内,什么材料都可写的。现在我正打算写一个长篇,取材于我的家庭—啊啊r我讲得太多了:假使诸君不疲乏的话,我还可以继续讲下去。
现在讲我的家庭:我的家庭,现在还有3000人—远近亲戚都在内—家庭中一切人,彼此都十二分亲近。家中总还算有许多钱,我的祖父,曾做过很大的官职。我在家里看到父亲留下许多荣耀的衣服饰物。可是我的父亲在一种有趣之下,把家产又都用光了。自父亲死后,那时我还很年幼,就从大家庭里脱离出来。我没有姊姊们受到大家庭熏染的深。我跟随着母亲在学校里长大起来。连父亲的面目,我都记不清楚。可是,我从他所遗留的东西之下,我能窥出他的性情,他的一切举动。家中吃饭,非常热闹。每次开饭,都是好几桌。家巾时常向外挑战,或任性购物。我听说父亲有一天叫一个工人整日里做马鞍子的绣工,而他自已又不会骑马,等做好后.他请旁人骑,他自己却在后面跟着跑。现在我的家庭里还少不了有这种行动的人。我不会再享受这种生活r。我曾回家一次。为了我的创作,我很希望把家中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弄个明白。
我的母亲在家里曾享受过大家庭中的福,而我得到什么?住在200多间屋子的门院里,优郁地,床铺非常之大,每张床都带着窗子的。我这样讲来,大家都会推想到一切吧。每天晚上,家人都怕进那无人住的空房子。我曾做了士匪叔叔的侄女。因为那时的社会处在一个非常棍乱的局面。我的家中,差不多无一人读书,全在酒色之中完了。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子有精神,说打架,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对手的。家中藏着许多杆枪,白天都躺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现在时候己经很晚.我不再噜嗦下去。最后我希望大家读了我的著作之后,给我以忠实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