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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瑞珍 韦君宜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是一位真正的老革命。在文艺百花园中,她又是一位辛勤的园丁,一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能工巧匠”。在文学创作上,她却是大器晚成,到了迟暮之年才展示才华,成为一位颇有成就的女作家。八十年代以来,她老当益壮,像一只忙碌的蜜蜂,酿造着沁人肺腑的醇蜜。 韦君宜从1935年开始写作迄今,断断续续已近六十个春秋了。呈现给读者的结集作品有,谈青年思想的论文、散文集《前进的脚迹》,反映农村新气象的散文特写集《故乡与亲人》(与人合集)。近年来出版的有,小说集《女人集》,散文集《抒怀集》、《似水年华》、《故国情》及中篇小说集《老干部别传》,长篇小说《母与子》,中短篇小说集《旧梦难温》等。 她的创作历史,在我国现代文坛上不算短,在过去年代寥若晨星的女作家中,更是不多见的。几十年来,她为铸造美好的灵魂,为培养一代又一代的文艺新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花费大半生的心血,也为文艺百花园增添了鲜艳夺目的花朵。 吮吸知识的乳汁长大 韦君宜1917年10月26日生于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在清末去日本留学,民国初年回国。他在日本参加过同盟会,回国以后,从铁路技术人员升为铁路局长。母亲是一个清末举人的女儿,略通文墨。韦君宜是长女,家里对她虽然娇宠,但不过分溺爱。父亲自认为和别的旧式封建家长有不同之处——主张男女平等,对儿女的功课要求得非常严格,让女儿和儿子读同样多的书。所以韦君宜除了到学校上课之外,父亲还亲自教她诵古文,读日语;还要她课余攻读英语、数学。由于父亲“望女成龙”心切,常常在学习上给她加码,压得女儿喘不过气来。但是,女儿不是父亲想象中的一块全面发展的材料。她的数学考得一塌糊涂,日语也学不进去,到考试时几乎全忘光了,英语也只勉强及格。但她的形象思维却显得特别发达,在父亲严格要求的缝隙间,她把家里存放的一切旧书,包括诗集、历史通俗演义、政论、弹词、小说……统统不分好歹地吞了下去。十二岁以前她看完了《红楼梦》和《三国演义》,虽然只知道十二钗作诗游园很好玩,别的什么都不懂,也总算是浏览一遍了。 父母亲对于韦君宜的穿戴总是严格限制。寒去暑来,一年四季的衣服,从选料、样式到缝制,全由母亲代办。从女儿懂得穿着打扮起,直到读大学,母亲从未允许女儿自己到绸缎店去扯过一件衣服料。父母亲常常以“我的女儿不讲究打扮”作为向朋友的一种夸耀。这就养成了韦君宜多年来不修边幅,不讲穿戴的习惯,直至今日。 父母亲对于韦君宜买书却是很放纵的,他们任由还没有选择能力的女儿到书店挑选。《小朋友》、《儿童世界》、《白话文选》等文艺及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她随心所欲地买,回到家又贪婪地读。就这样,幼年时代的韦君宜像蛇吞大象似的看了许多完全不适合她年龄特点的书,开始知道了胡适、梁启超、鲁迅……在书本上广泛地接触社会,开始了人生的思索。少年时代的启蒙教育,在韦君宜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为她后来的成长打下了坚实而广阔的基础。 中学时代,韦君宜是在著名的南开中学度过的。这是她生命旅途上不可多得的黄金时代。这里不仅给了她人生的启示,而且赋与她创作的智慧。至今,韦君宜谈起自己的母校,仍十分留恋,并带有感激之情。学校对学生学习要求十分严格。一科不及格就要补考,两科不及格要留级。但同时,又让学生在课余办刊物,轮流当编辑。这里有一个相当规模的图书馆,还经常举行国文会考和课外阅读比赛,对优胜者发奖品。韦君宜的兴趣、爱好很适应这里的学习环境。一颗等待萌发的种子找到了适合她生长的土壤和气候,她在文学方面孕育的才能得以发挥和显露。韦君宜在历次国文会考和课外阅读比赛中,总是名列前茅,在初中一年级时曾得过一块银牌和一本《世说新语》。 南开中学的教师是聘请当时最为优秀的学人。韦君宜在高中一年级时,班上来了一位进步教师,叫田聪,他曾和几位青年朋友办过同人刊物,自己也能写作。他教同学们有选择地读新作品。韦君宜在他的启发和指导下,阅读了《北斗》、《文学月报》等;接触了进步的俄罗斯文学,读了《新俄学生日记》、《铁流》、《毁灭》等。这些作品,在那黑沉沉的长夜里,好像天空中倏然闪过的一道亮光,使她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又好像一股小小的清泉,在她那干涸的心田上流淌。她感到振奋,感到世界有了生机。 一次,韦君宜交了作文卷以后,老师流露出兴奋的表情,并鼓励她说:“何不学习写小说?”还告诉她学文学要打基础,要多读一些世界名著。韦君宜按着老师的指教,老老实实地读了屠格涅夫、契诃夫和当时时髦的辛克莱的作品,从这些作品中,她吸取了丰富的营养,为她后来的文学生涯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国文教师换了孟志孙先生。他学识渊博,精通古文,后来成了大学教授。他在中学教这群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用大学的授课方法了。他把中国的诗歌按时间顺序自由圈选,教学生们从头读起,由诗经开始,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至元曲为止;他还指导学生阅读大量参考书。韦君宜极力适应孟先生的授课方法,经常去书店,就在这一年里,她学会了到北京琉璃厂旧书店去选购线装书,书店的伙计们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个钻故纸堆的少女。高中毕业时,韦君宜曾奉孟先生之命,写了一篇毕业论文——《读〈陶渊明集〉》。那时候,“学者”的头衔对韦君宜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故纸堆、书斋,是她陶醉的地方,是她赖以生存的极乐世界。 在振聋发聩的炮声中惊醒 1935年,日本帝国主义向华北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在豺狼步步紧逼面前,国民党政府则步步退让,北京危急,救亡运动不断高涨。 韦君宜恰在此时,踏入了素有反帝斗争传统的清华大学,敌人的铁蹄踏碎了她成为学者的美梦。她从书斋中走了出来,面对着完全变化了的环境,感到惊异、迷惘。她拿起笔来,记录了自己的苦闷和朦胧的追求,散文《告诉》是她的一篇习作,也是她后来跟文学结缘的开篇之作。以后,她又接连写了一些小说和散文,发表在天津《大公报》和《国闻周报》上。其内容大都是听来的革命故事和亲自观察的小市民生活。作者追忆这一段创作时曾说:“那是在追求党还没有追求到的时候写的,虽然很幼稚,文章却是一片真情,热烈的程度,有过于少男少女在热恋中。我是在热恋着革命,热恋着我的祖国”。 帝国主义入侵后,北京的街头和正阳门车站到处都写上了“片假名”,“何梅协定”、“塘沽协定”接连签定。学校里一面是刀光剑影,杀气腾腾;一面是熊熊燃烧的反抗之火,抗日的进步团体如雨后春笋。围绕着抗日救国的内容,同学们召开各种形式讨论会。韦君宜有时也去旁听或列席,她用心地倾听那些高谈阔论的男同学发表演说,开始觉得新鲜,有道理,渐渐听得入迷,信服了。从别人的演说中,她知道了卢森堡、李卜克内西、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懂得了什么叫剥削、压迫,世界上为什么有穷人、富人……讨论会使她开阔眼界,明辨是非,她从旁观者逐渐成为一名自觉的参加者。 一次,一位女同学因参加左派革命团体,被特务迫捕。当时韦君宜正巧从图书馆出来,另外一个女同学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韦君宜便和其他同学一道,悄悄地跑到那位女同学隐藏的地方——清华大学生物馆最高层的花棚子上,让那位女同学坐在那里不动,由她们负责送水送饭,直到天黑。特务们由于没有搜查到,只好扫兴而归。漆黑的夜晚,韦君宜和其他女同学一起,前后簇拥着,把这位女同学送出了清华园,暂回山西老家躲藏起来。 韦君宜在访惶中坚定了信心,从胆怯中获得了勇气。经过这件事后,她懂得了革命不只是看几本书,发表几篇演说了事,革命要真干,要豁出命来干,提着脑袋干。 在“一二·九”风暴中摔打 随着共产党对抗日运动的领导,全国人民更加团结一致。此时,抗日救国已经不是少数先进人物的思想和愿望,而是全国人民的要求和行动了。严酷的现实,使韦君宜迅速地作出抉择——站到广大人民一边,投入抗日救亡的热潮中去。随着知识的增长,阅历的广泛,她的爱憎感亦愈加分明。她决心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舍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她在后来写的《答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一文中说: ……我读的书更多了一点,我知道了资产阶级是怎样一个 阶级,知道了剥削工人剩余价值是怎么一回事,知道社会是向怎 样的方向发展。过去对我那个家庭腐朽生活,例如我的父母哪时 抽鸦片烟,每天睡到下午一点钟起床,这些事,我过去只是简单 地讨厌,当初步接触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之后,我知道了像这种生 活将来一定得消灭,我应当自觉地离开它,决不跟它一起灭亡, 应当自觉地为它挖掘坟墓。 反动派的水龙、大刀,血淋淋的现实,使她从革命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名冲锋陷阵的猛士。她以从未有过的勇敢,参加了“一二·九”、“一二·一六”两次大示威,和伙伴们手挽手,肩并肩,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喊出了心灵的最强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汉奸、卖国贼!”她在回忆时写道:“那时候……对敌人对奴才的仇恨,使我们每个人都像狮子,恨不得立即咬死这些坏人。” “一二·九”运动过后,各地学联纷纷成立。共产党又提出了“青年学生到群众中去和农民相识,和农民拉手!”的口号,北平、天津学生组织了南下扩大宣传团,沿着平汉铁路步行南下,向沿铁路的农村居民宣传。每天走一站路,在当地小学校里住宿,这是广大知识分子走向工农的开始。韦君宜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自然,那个宣传没有什么太多的直接效果,那甚至是有点可笑的,那样一群穿着工裤、旗袍、西装、长褂的学生们,跑到农村去告诉农民,日本帝国主义要打来了!日本帝国主义要来抢夺你们的牛羊了!实际上自己连那里是用牛耕地还是用驴耕地也不知道。可是,现在想起来,我总不能笑。因为我们是带着那样庄严的心情去作那个最重要的开始的。我们的脚走到农村去了,我们的眼看到了没裤子穿的农村孩子,我们的心真正感到自己的生活有改变的必要了!” 经过血与火的考验,韦君宜从一个知识分于家庭出身的小姐彻底地脱胎出来了。从农村回来不久,她成了第一批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队员,后又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此后,韦君宜的公开身分是清华大学三年级学生,实际上主要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工作。她被提任为学委干事,妇救会党组成员,奔走于各大学、中学进步学生和组织之间,组织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到门头沟等工矿、农村演出《放下你的鞭子》等,并创办《北平妇女》等刊物。这时,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革命工作上,因而,虽选修了朱自清的宋词,刘叔雅的庄子,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却常常不去上课。 当时的学委,既无机关,也无经费,为了开展工作,韦君宜只好以自己早已厌恶的家庭为据点,召开各种会议。一天,北平妇救会的同志们到她家开会,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开会时又显得很秘密,加上家里早就听说过韦君宜在学校不好好上课,到处乱跑,所以这次会议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会议正开得热闹时,母亲让女工几次进去,把韦君宜叫出来,并且提出陪她出去,给她做新大衣。执拗的女儿对母亲的举动非常生气,听完母亲的话,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回去继续参加会议。她当时清楚地知道,在这二者之间,只能有一种选择,不放弃这些优厚的物质生活享受,就得放弃对真理的追求。 编刊物需要经费,而共产党的活动经费又十分紧张。韦君宜的父母亲对女儿花钱,是从不吝啬的,她便充分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一次,学委领导的《北平学生》杂志,因缺少经费不能及时出版,大家正在为此焦急。韦君直跑到家里对父母说:自己急需一笔钱买一辆自行车。母亲毫无怀疑,如数付给,《北平学生》杂志才得以及时出版。 斗争长才干,实践出真知。韦君直下定了为革命献身的决心,她无所畏惧。曾多次逃避特务们的盯梢,转危为安。 一次,妇救会党组开会,先做了一个匾,上面写着宣传抗日的字样,足有三四尺长,以备开会时用。韦君宜带着这个匾晚间回家过夜。刚出师范大学门口不远,便发现后面有人跟踪,她转弯,跟踪的人也转弯。小巧、敏捷的韦君宜急中生智,快速挤上电车,企图甩掉跟踪者,没想到那个人却从另外的门跳上电车,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想法窜到门口,佯装下车的样子,待车到了下一站停下来,等乘客们下完了,要关车门时,她纵身跳下车,机智巧妙地甩掉了跟踪她的人。 从事地下斗争,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战斗。不仅需要勇敢、智慧,更需要沉着和铁的纪律。吃一堑,长一智。韦君宜刚开始从事地下工作时,对遵守地下工作纪律,很不习惯。有一次,市委一位同志去她家开会,她没做任何暗号。会后,那位同志严厉地批评她,并具体地告诉她如何做暗号,遇到危险时,如何发出暗号。 在清华大学的三年,她经历了尖锐、复杂的斗争,成了一名合格的党的地下工作干部。 由于对文艺的兴趣和爱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她常常抽暇阅读鲁迅及其他新文学作品。这时,她方感到中学时代所读的鲁迅的杂文和小说,实在是一点也没读懂,而现在才开始懂得一点鲁迅了。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向北京地区卢沟桥发动了进攻,中国守军在人民高涨的抗日情绪影响下,奋起抵抗,揭开了全面抗战的序幕。但国民党政府却节节败退,学委机关在北平站不住了,学校也要南迁。当时正值暑假,一切“关系”都无法办理。韦君宜及其妹妹,从天津坐海船经青岛到达济南,从济南又转太原,到太原后,很快就接上了“关系”。然后又到石家庄,在那里组织宣传队,开展抗日救亡工作。事隔几天,国民党又撤离了石家庄,当时在石家庄的一位共产党的领导者告诉韦君宜,有两条路供她选择:一是留在石家庄,等待参军;一是到武汉去找流亡同学会。韦君宜选择了后者,到了武汉,先在叔叔家暂住,并恢复了党的工作,按照共产党的指示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公开的身分是在武汉大学借读。 1937年冬,日本侵略者又逼近武汉,形势很紧张。韦君宜在武汉做官的叔叔,虽不知道自己的侄女正在干着为他们一群挖掘坟墓的工作,但总感到韦君宜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所以很戒备。一天,他派韦君宜的婶娘,到武汉大学找韦君宜。在无法摆脱的情况下,韦君宜只好装出顺从的样子,跟他们回了家。在家里,韦君宜表面上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而内心却波涛澎湃。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逃脱的办法。一天晚上,她佯装要去看戏,婶娘、堂姐都陪她去了。待戏散场后,她趁人多拥挤时,混入人群,脱离了“看管”,又转了几条街,坐上轮渡,一口气跑到武昌,连夜找到武汉大学支部书记。遵照党的指示,和另外几位同学一道,转移到湖北黄安苏区,参加党训班学习。 在黄安党训班受训后,由湖北省委分配到襄阳,后转宜昌,仍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发展党,组织剧团,串连小学教师等。 盛夏的一天,省委来电将韦君宜召回武汉,有一项紧急任务要她去完成。当时的武汉政府,准备派一个合唱团到国外去进行抗日宣传,党组织想找一个会说英文、有大学程度的女党员随同。经别人推荐,韦君宜成了合适的人选。到了武汉,先找到董必武同志的住处。一进门,她看见一位平易近人的老人,拘束感立即消失了。董老先让她吃饭,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她交待任务。韦君宜觉得自己跟唱歌无缘,不能“滥等充数”,她爽快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经她反复陈说,董老同意她的意见,并取消了原来的决定。此后,她被留在武昌,住进了武昌地下党机关,做民先队工作。为了怕家人发现她的行踪,便假装在外地,给叔叔、婶娘发了一封信,工作时也尽量避开离家较近的那几条街。直到武汉失陷前两天,韦君宜才又回到叔叔、婶娘家,暂住几日。这时,恰好母亲从北平专程来到武汉,让她立即去香港,然后转赴美国留学。韦君宜断然拒绝了父母为她安排好的前程。武汉失陷了,她决定借助叔叔的方便,乘船到重庆。 在长期的严峻的斗争中,韦君宜结识了自己爱慕的男友孙世实,两个人志同道合,相亲相爱。本打算搭乘同一条船去重庆。待韦君宜挤上船找到自己的坐位后,未见其男友,只看到男友写的一张字条放在她的坐位上。上面写着:“我来送你,没看到你,我与钱大姐不能乘这条船走,过几天到了宜昌再去找你。” 到了宜昌以后,还不见男友的身影,韦君宜有些焦急。一天,她突然从《新华日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从武汉开往重庆的船被日本飞机轰炸,死伤多人。她的心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催促她立即赶到《新华日报》办事处打听消息。果然不出所料,男友牺牲了。韦君宜沉浸在极度悲痛之中。第二天,钱大姐来看望韦君宜,并告诉她,组织上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决定要她去革命圣地——延安。 艺术是感情的升华。韦君宜含泪挥笔写下了悼念亡友的散文《牺牲者的自白》(发表在《抗战文艺》3卷4期)。 这是一幅具有真情实感的纯真的艺术品,它袒露了一颗炽烈而赤诚,坚贞而痛苦的纯洁女性的心。 在民族的献祭台前,有人走上来说:“我献出金钱”。有人说: “我献出珠宝”。有人说:“我献出劳力”。我将上去大声宣布:“我 献出我的爱人!”我总算倾其所有,使同献者无话可说了。我想退 去,但是民族的神灵对我说:“不!你还有!”“我还有什么呢?”“你 还有自己的生命!” 多么无私而又坦荡的情感啊!像珍珠一样闪光,像水晶一样透明。文章中,韦君宜还以自己亲身的感受,告诫那些“高谈和平”的学者们和“抗战与己无关”的中、上层人们,不要侥幸,不要逃避,战争的灾难总有一天要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于是明白,为什么还以为我们现在可以讲和,可以不抗 战?为什么有人还在为自己的子孙XXX的私人生活打算?为 什么有人无论如何不肯把自己的所有完全交给抗战?是因为自 己还觉得可以跟日本人生活在一起,日本没有给自己损害,觉得 日本不至于刚好就把自己那一份抢了去吧?是罢?可是朋友们! 当我接到这一噩耗的前一天,前一时,前一分一秒,我也没梦想 到,这件事竟会掉在我的头上呵!这和我不相干,正如和现在街 上的每一个路人之不相干一样。 多么衷心而又亲切的言语呀!好像是面对面的促膝谈心。 文章的结尾,她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大声地呼喊: 亲爱的朋友!我活着只为了报仇!痛痛快快地报仇,直接地 报仇,报这血的仇,性命的仇,我的仇,中国的仇,我们一百年来 千万万里列祖列宗的深仇大恨呵!我要把子弹直接打进敌人的 胸口,要敌人的血在我手中的刀底下流。亲爱的朋友,你已经想 好了你的办法了吗? 多么坚强而有力的声音,像犀利的钢刀,像进军的号角,令人猛醒,催人上阵。全文没有修饰、造作,更没有虚假语言,字字血,声声泪。这是一篇悼文,也是一篇誓词,又是一篇号召书,但它实实在在是一篇抒情散文,思想、感情、政治、艺术完美有机地结合。文章发表时,受到当时编者的赞扬,并向人们推荐。《编后记》中写道:“这篇文章给了编者以很大的感动,我想一定也同样给读者以很大的感动的……这更证明了优秀的文艺作品,绝非单靠幻想所能织成的,而真正出色的艺术本领也只有在战斗的现实生活中才能锻炼出来。 就是这篇文章连同韦君宜本人,在文革中,遭到了无情的批判。 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 韦君宜在解放区经历了八九个春秋,战斗的硝烟,艰苦的生活,温暖的友谊,给她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使她增长了才干,锤炼了意志。如果说“一二·九”风暴使她成了一名革命者,那么解放区的生活,使她成了一名共产党的优秀干部。 进入解放区后,她的心情舒畅,怀念亲人的苦痛,很快被温暖的同志之情融化了。一到解放区,胡乔木就来到中央组织部招待所看望他们,并给他们分配了工作,韦君直被分配在青委会,编辑《中国青年》。1939年以后,她辗转于晋西北解放区和陕甘宁边区绥德分区,做过中学教师、地方小报编辑、记者、新华广播电台编辑等工作。晋绥解放区,地处山区,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人们经常过行军生活。这是韦君宜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她和男同志一样,打上绑腿,背上背包,一走就是上百里。晚上在老乡家里住宿,常常睡到半夜,吹起集合号,几分钟就要打好行李,连夜出发。韦君宜的眼睛高度近视,晚上走路更加困难,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的人走,一脚踩在水泡里,浑身溅得湿漉漉的。 “百团大战”之后,晋绥解放区处于极端困难的阶段,粮食尤其困难,经常吃马料豆,有时吃料豆面做的黑窝。即使这样,也要经常挨饿,看见病号吃小米粥和倭瓜,会情不自禁地流下口水。后来连马料豆也吃光了,就把糠和枣核、枣皮磨成面,炒一炒混在一起用开水拌着吃,这对于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韦君宜来说,更为不容易。人民的苦难,敌人的残忍,磨练了她的革命意志,坚定了她的革命信念。 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升到河面上,满河如雪的月光,映照着冲天的大火——那是敌人烧老百姓的房子放的火。他们头一天刚刚离开这里,第二天再回来时,就看到了这幅凄惨的情景。韦君直看到这一片废墟和那山路上穿白带孝的人群,真是目不忍睹。战友们含泪写下的激愤诗句,正是韦君宜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今日残垣昨日楼, 几多鲜血几多头, 黑山悲怆风无语, 黄河呜咽水不流, 泪痕且自从心印, 血债还需用血酬。 抗战胜利时,韦君宜正在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工作。当时的新华广播电台只有四个人,后来与韦君宜结为终身伴侣的杨述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可算是电台的创始人吧!采访新闻、写通讯都是他们亲自干。为活跃电台节目,他们还增加了短讯节目,想方设法请人来表演。事先不能录音,就把乐队请到广播室来,边演奏,边播放。播音员如果生病了,他们就顶上去播音。从事这些工作久了,也容易产生一些思想问题。韦君宜觉得,解放区的人没有收音机,听不见广播,只能给国民党统治区的人听,如果那里的人听不到或者不听,那不就是一种无效的劳动吗?正当韦君宜的思想困惑时,传来了国民党飞行员刘善本驾机起义,投奔解放区的消息。他们访问了刘善本,刘善本说:听了新华广播电台的广播以后,才促使我弃暗投明。原来自己从事的工作,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这是韦君直没有想到的。从此,她更加热爱广播事业,全身心地开展解放区的宣传工作。 此期间,韦君宜也间或写些短篇小说。1979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女人集》中收录的《龙》、《三个朋友》,就是这时期的作品。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她也曾下过决心,把“一二·九”运动中的人和事,写成长篇小说,而且已经写成了半部,她把这半部稿子送给陈伯达看。过了很久,被陈伯达冷冷地退了回来,这瓢冷水把她写长篇小说的热情,一下子浇灭了。她在那值得怀念的近十年解放区生活中,为《中国青年》写了大量杂谈、杂论。 百花园中辛勤的“园丁” 解放前夕,韦君宜回到中央机关,在河北省平山县参加筹备《中国青年》复刊工作,并任该刊编辑。北平解放后,先后任《中国青年》编辑、总编辑,经常在刊物上发表一些谈青年思想的论文和散文,后辑为《前进的脚迹》,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本集子所收的文章是她1949年至1953年五年间,根据青年读者所提的问题陆续写成的,作者称它是“青年们在前进的路上的几点脚迹。”这些文章“简直说不上一个名堂。在刊物上无以名之,名之曰‘青年修养’”。 五十年代初期,由于工作需要,韦君宜甩开了自己敏捷的文思;搁置了如火如茶的学运生活;放弃了成名成家的道路,全力扑在创办《中国青年》杂志上,她成了青年崇敬的师长和知心朋友。在《前进的脚迹》后记中写道:“只要针对他们的问题,登一篇小小的,哪怕是极不深刻的文章,也有成百的青年写信来表示那样真诚的感谢。那热情使我不能不想:青年既要这个,就不容许我们不搞。只要自己搞的一点点东西,多少帮助青年摧毁他们在革命道路上遇到的思想障碍,能帮助青年变得更好一点,更健全一点,那么自己就什么名堂都搞不出来也该安心。我成不了理论家或文学家,我爱青年们,愿意为青年们服这一点务”。多么真诚的愿望,无私的奉献! 1955年,她调任《文艺学习》编辑,与黄秋耘共同耕耘这块培养青年作者的文艺园地。她潜心致志,不遗余力。到了1957年,祸从天降。因为刊物上讨论了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了邓友梅的小说《在悬崖上》,又因黄秋耘写了赞扬刘宾雁的文章,被横加罪名,遭到批判,也株连了韦君宜。恰在此时,子冈主办的《旅行家》杂志,又发表了她的《乘公共汽车旅行记》,只因文章说了几句真话,描写了一点艳阳天下的阴暗面,恰好成为韦君宜错误的补充材料。 之后,她被打发到农村去锻炼一年,又下放到二七机车车辆厂生活了一年。二年多的基层生活,为她的创作提供了源泉和素材。在农村,她写感到新鲜的人和事,写下放生活的感受和体会,后与人合编了反映农村新气象的散文特写集《故乡与亲人》,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工厂,她和工人结合在一起,写就了当时颇有影响的《北方的红星》。在写工厂史的过程中,她访问了当年参加“二七”罢工的老工人,情感的交融和精神的鼓舞,重新点燃了蕴藏在她心底的创作欲望,她忘记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闷着头写作。1960年,她调任作家出版社总编辑。此后,她比较多地写一些东西,“更重要的是,在那两年文艺界的波涛汹涌中,自己经受了点风雨,觉得除去干什么写什么之外,好像开始对社会生活有了一点看法,一点自己的感受了。” 韦君宜真正的写作刚刚开始,“文化大革命”的先兆已经早两年来到了文艺界。从1965年起,她就搁笔不写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一切写作都变为罪行,一切与写作有关的人,都变成了“黑作家”、“黑笔杆”,韦君宜当然也不例外,她被关进了“牛棚”,后来又同大家一道去了湖北咸宁干校,整天大会批,小会斗。这段难得的机会和特殊的身分,使韦君宜细腻地观察了社会,剖析了人生,她在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上大大地向前跨越了一步。她说:“这段生活简直奇妙到难以令人理解……我简直成了欧洲中世纪供人扔石子娱乐的小丑。起初,我心里恨极了,我简直是初次发现人类会如此之野蛮残酷和翻脸无情。在干校当贱民,一直到1971年,我才获得了‘解放’。这以后不久,我却又成了连队指导员兼支部书记……这一段人生难得的机会,迅速变化的经历,‘阶下囚’和‘座上客’的反复互相转换,使我看清了好多人的内心。” 在干校,她的创作欲望虽十分强烈,但却无权写作。1973年,她被调回北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工作很繁忙。每天要处理成堆的稿件,她利用工作之余,一点一滴地把生活中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斗争记录下来,以完成她多年的夙愿。从此,她一发而不可收,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创作的高峰攀登。 创作道路上的冷静思索 《女人集》收录了韦君宜参加革命以来写作的大部分小说,可以看成是作家的一部代表作。其中包括她在老解放区写的3篇,“文化大革命”前写的12篇,1976年10月以后写的2篇。这十几篇作品,记录了作家几十年的斗争生活,也真实地勾画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党的教育下,这些年来一直在想些什么和干些什么。”“先是诚心诚意地接受思想改造(《群众》、《三个朋友》);再是使劲讴歌党、讴歌社会主义新人新事和革命传统(《阿姨的心事》、《奖品》及关于长辛店的那几篇)。在沤歌的同时,也依稀地看到我们社会主义社会里一点点小灰尘和小波折(《女人》、《访旧》、《畸人》),写出来是想把它拭掉”。 如果说,过去作家所沤歌的,确实是她自己感受到的美好的东西,那么,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她写的一系列作品仍然是她亲身感到的社会上“存在着不小的阴暗面。”制造这些阴暗面的人,正是“四人帮”以及一些“挖”社会主义,“偷”社会主义的人。不断地探索生活发展的动向和规律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贯穿在她作品的始终;毫不掩饰的真挚情感,是作品的灵魂所在。使人信服,令人深思。 《女人集》中《清醒》和《参考资料》两篇作品,表现了已经老去的思想单纯的干部对于这些复杂问题的思索。在思想内容上,它们有着密切的联系,描写了两代人,经过十年浩劫之后,对现实的思索。一类是周青云和母亲式的老干部,年青时曾真诚地追随革命,出生入死。组织上的话,她唯命是听,即使在干校接受改造时,也依然如此。但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她的思想发生了猛烈的震动,对于过去宣传工作中存在的欺人说谎,不讲真话的不良倾向,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他们从温沌的状态中惊醒了,终于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我老实错了吗?我应该学乖巧点去哄哄他们吗?不!我不!一切歪曲和谎话永远是可笑的”。 另一类人是《参考资料》中的儿子,从小在革命环境中,在父母安排的“蜜罐”中长大,受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教育,单纯、幼稚,最相信马列主义。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并不是因为“马列主义比非马列主义有什么好处;他并不知道马列主义以外的任何主义。这种教条式的、填鸭式的教育,使年轻人思想简单,精神虚弱。当席卷全国的“风暴”掀起之后,他立刻迷失了方向,惊惶失措,盲目追随。随着斗争的深入,当他看清“四人帮”的骗局的真实内幕之后,便又虚无得一干二净,什么理想、事业、信仰、前途,只是一片真空。“这里的生活没有真理,没有忠诚,没有理想,没有糖也没有蜜。”儿子这一代人出现的思想真空,是时代的产物。随着时代的前进,年轻一代的心灵创伤是会得到治愈的,对此,作家充满了信心。母亲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我想过,像我青年时代经历过的那样一个世界,都还能够改变,就因为有我们这样一群呆丫头、呆小子;现在这局面,如果也有这样一群人,难道就改变不了吗?那么厉害的‘四人帮’不是已经垮了吗?” 两代人的思考是现实的,也是深刻的。尽管有着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一定会在社会的巨大变革中消除的。小说的主人公在思考,作家也在思考。这种思考是可贵的,是作家庄严责任感的具体体现。 随着时代的前进,韦君宜在创作中对过去和现时的思考更加深化,深入到解放后她所经历的各种政治运动及她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的人和事,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人性的根本。八十年代以后,韦君宜创作的主题,常常是人性的洗礼。她深沉地反思在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对人性的摧残、扼杀乃至毁灭的悲剧,以及由此造成的历史倒退。 1980年夏,与她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的亲人——杨述逝世了,她默默地承受着失去亲人的不幸和哀痛,咽下了满腔的泪水,接连写了两篇感人肺腑的散文《当代人的悲剧》、《蜡炬成灰》。这是两篇感人至深的文章,追述了杨述一生的不幸遭遇;以朴素无华的文字,剖析了一个共产党人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描述了他们夫妇之间的深厚情谊。当作家和读者一起沉浸在情感的溪流中时,她却将笔锋一转,把他们引到高高的山巅,进入严肃的思考之中。杨述是一个真诚的革命者,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但历史却在一瞬间把所有的问题颠倒了,杨述直到生命的最后,还在日夜企盼着得到一个公正的结论。韦君宜在《当代人的悲剧》中称“文革”时代是“一台磨碎人的精神的石磨子”。因此,她在文章中,以一颗女人的心,呼唤着“道德”、“良心”、“爱和美”的人性的复归。文章的结尾,她告诫人们说:“年轻人啊,请你们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悲痛,老年人所付出的牺牲吧。这些人实际上是以他们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了今天思想解放的局面的。实际上我们是踩着他们的血迹向前走啊!” 小说《洗礼》的主人公王辉凡是作家在众多现实人物中概括出来的一个典型,作品通过对王辉凡爱情生活的悲欢离合和政治生活的坎坷、曲折的交错描写,表现了老一代革命者所经过的痛苦“洗礼”,以及灵魂的净化过程,对那个有其深刻教训的悲剧时代的人物灵魂进行了新的开拓。 王辉凡、刘丽文是小说的两个主要人物。王辉凡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老干部,但解放后长期受极左思潮影响,失去了原有的敏锐和热情,迷信、愚忠、僵化禁铜着他的思想。刘丽文则是一个头脑清醒,情感热烈、丰富,敢作敢为的新女性,她蔑视权势和荣华,追求纯真的理想和信念。这对经历、思想、性格迥然不同的夫妻,在“风暴”来临之前终于分手了,但在疯狂的浩劫中,却又重新结合。是什么力量使他们破镜重圆,殊途同归呢?是现实的沉痛教训,震惊了王辉凡,唤醒了他的人性,使他获得了觉醒的勇气和力量。这样,就使一个平凡的故事,赋予了极为深刻而广阔的社会意义,也就使小说的主人公升华到典型的高度,以独特的形象跨入了新时期文学的画廊、韦君宜正是以自己切身的感受,从探索的角度去开拓文学的新领域。她自己身为老干部,观察生活,搜集素材,描写人物都相当娴熟、真切。 如果说《洗礼》中的王辉凡是人性的复归的话,那么在《夕阳赋》中的高奶奶,就是作家对古老的中华民族孕育的富有时代光彩的完善人性的热烈赞颂。高奶奶世代贫穷,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当了四十年保姆,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却能明是非,辨黑白,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行为支撑着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她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和伟大人格,是不可战胜的。韦君宜这种对人类智慧的高度颂扬,有着深远的时代意义和历史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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