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伟大时代,军医们拚命想办法要撵走附在装病逃避兵役犯身上的恶魔,将他们重新送回军队。
装病逃避兵役犯和这类嫌疑分子所装的病有好些种:痨病。风湿症。疝气肿。肾炎。伤寒。糖尿病。肺炎等等。
装病逃避兵役犯应按下列程序受到不同等级的苦刑:
一。严格控制饮食:三日内早晚各饮茶水一杯;此外,不论自诉所患何症,一律服用阿斯匹林,使其发汗。
二。为使其不致以为军事勤务如密似糖,每人须服大剂量金鸡纳霜粉剂。此条定名为“舔服奎宁”。
三。每天以一公升温水洗胃两次。
四。用肥皂水和甘油灌肠。
五。用冷水浸湿之被单裹身。
有些勇敢的人挨过这五级苦刑,最终被装进一具简陋的棺材,送往军人墓地埋掉。也有一些胆怯的,刚到灌肠阶段,就声明他们已经药到病除,别无他求,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跟随先遣营开进战壕。
帅克到了军事监狱,正好和这些胆怯的装病逃避兵役犯一起关在一间当作病房用的棚子里。
“我已经受不住了,”坐在他旁边床上的一个人说。他刚从门诊部被带回来,在那儿已给他洗了两次胃。此人装的病是眼睛近视。
“我明天就上团队去,”左边的另一个人说,他刚灌完肠。这人装的病是耳朵聋得象个木头墩子。
靠门口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痨病患者,他被裹在一条用冷水浸过的被单里。
“这已经是本周内的第三个了,”右边的那一位说。“你患的什么病?”
“我有风湿症,”帅克说完,周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那个假装患肺结核。危在旦夕的痨病鬼也笑了。
“你患风湿症可别往我们这儿钻,”一个胖子认真地提醒帅克说。“在这儿风湿症算不了什么病,跟脚上长个鸡眼差不离。我贫血,又切除了大半个胃,抽掉了五根肋骨,可还是没人相信我。前不久,这儿还有个聋哑人,每隔半小时换一块冷水浸过的被单,这样裹了十四天。每天还要给他灌肠。洗胃。大夫给他开催吐剂的方子时,所有的卫生员都以为他没事儿,可以回家了。可这玩意儿整得他死去活来,他突然变得胆怯,说:‘我再也不装聋作哑巴,我的病好了,能说会听了。,所有病友都劝他别吱声,可他还是说他和别人一样,既不耳聋又能讲话。到早上查病房时,他也照这么说了。”
“他坚持得够久的啦,”一位假装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十公分的人说。“不象那个假装中风的人,只消三片奎宁。一次灌肠和一天禁食就承认自己没病。还没轮到洗胃,他的中风病就无影无踪了。那个说是被疯狗咬了的人坚持的时间最长。他又是乱咬,又是狂吠,的确学得满象那么回事儿,可就是没法让嘴里翻白泡沫。我们也使劲帮他的忙,在查病房之前,我们在一小时内咯吱他好几回,弄得他抽起筋来,脸也憋紫了,可就是吐不出白沫来。这可糟透了。到早上大夫查房时,他只好放弃这套把戏。我们真替他惋惜。他只得象蜡烛一样笔直站在床跟前行着军礼说:’报告长官,那只咬我的狗看来不是疯狗。,那军医官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死盯着他,使得这个挨狗咬了的人全身哆嗦,立刻补上一句:‘报告长官,什么狗也没咬过我。是我自己往手上咬了一口。,坦白交待之后,他们就给他定了一条自毁器官的罪名,说他为了不上战场,想把自己的手咬掉。”
那个装病的胖家伙说:“凡是需要口吐白沫的病人,都很难装得象。羊痫风就是一例。这儿也有个患羊痫风的,他老对我们说,发一次羊痫疯算不了什么。他一天有时能发十来次。他抽起筋来,手握得紧紧的,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他自己打自己,舌头也伸了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地地道道的。第一流的羊痫风,逼真极了。突然有一次,他生疖子了,脖子上两个,背上两个。在抽了一阵子筋之后,脑袋不能转动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好趴在地板上。他发起烧来。可是大夫查病房时,他正烧得说胡话,什么都承认了。不过他这些疖子也够我们受罪的。因为他长着疖子,在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三天里,给他供应了两天病号饭,早餐是咖啡和面包,中午有汤。馒头片蘸调味汁,晚饭还有粥或汤喝。我们得带着抽洗过的。饿得要命的胃,眼巴巴地望着这小子大吃大喝。舔嘴啧舌。打着呼噜和饱嗝。他这样使另外三个人也上了当,那三个人也交代了,他们装的是心脏病。
“最好是装疯,”一个装病者说。“我们隔壁房间里有两个教师委员会的人。一个不分白天黑夜地喊着:’焚烧布鲁诺(布鲁诺(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因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的边境上还在冒烟!要复审伽俐略(伽俐略(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曾因进步科学思想而受到迫害与审判。)的案件!,另一个老学狗叫,开头是汪。汪。汪三声慢的,随后是汪。汪。汪。汪。汪五声快的,接着又是慢的,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叫,他们两个已经坚持了三个多礼拜。我原先也想装疯子,装成一个宗教狂,宣扬教皇的至圣至贤。后来我还是改变主意,花了十五个克朗让小城街上的一个理发匠给我弄了个胃癌症。”
“我认识布舍夫诺瓦一个扫烟囱的,”另一个说,“你只要花十克朗,他就可以叫你发高烧,烧得你简直想从窗口跳出去。”
“这算不了什么,”第三个说,“在沃尔舍维采有个接生婆,只要你花二十克朗,她就能弄断你的腿,保你残废一辈子。”
“我只花了五克朗就把腿弄断了,”靠窗口的一排床上有个声音说。“五克朗,外加三杯啤酒。”
“我这病已经花了两百多克朗,”坐在他旁边的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说。“你们简直找不到我没有服过的毒药,随你们数哪一种。我都成了毒药仓库啦。我喝过氯化汞,吸过水银蒸气,服过砒霜,抽过大烟,喝过鸦片酊剂,吃过撒上吗啡的面包,吞过土的宁,喝过含磷的二硫化碳,还喝过苦味酸。我毁坏了自己的肝。肺。肾。胆。脑子。心脏。肠子,可谁也搞不清我害了什么病。”
“我看最好是用煤油在手臂上作皮下注射,”门边的一个解释说。“我的一个表兄弟就是那么走的运,人家把他的胳膊锯了下来,从此,军队便再也不去找他的麻烦了。”
“瞧,”帅克说,“为了效忠皇上,咱们大家都得吃点儿苦头。不是抽胃液,就是灌肠。想当初,我在咱们团服役的那时节,比这还糟糕。他们把这样的病人的手脚捆在一起,扔到一个洞里,让他在那儿养病。那里可不象这儿,没有床,也没有草垫或痰盂什么的。病人就躺在光板子上。有一次,一个人真的患了伤寒病,另一个得了黑天花。两人都被绑了起来,团部军医用脚踢他们的肚子,说他们也是装病逃避兵役的。后来这两个当兵的都死了。这事儿传到了国会,还登了报。马上又禁止我们读这些报纸,还搜查我们的小提箱,看谁藏着这些报纸。我总是走倒楣运。我们团在谁那儿也没找着,单单在我这儿发现了这份报。他们把我带到团部办公室。我们的上校,这头阉牛,该遭雷劈火烧的家伙对我大吼大叫,命令我立正站着,要我交代是谁给报上投的稿。我要不说他就要把我的嘴巴从这个耳朵边撕到那个耳朵边,再把我关死在牢里。后来,团军医官走过来,在我鼻子底下挥舞拳头:“Sie verfluchter Hund,Sie schbiges Wesen,Sie unglückliches Mistvieh!(德语:“你这条该死的狗,你这个大混蛋,你这个倒楣的畜生!”)你这个社会主义的狗崽子!,我却坦然地直瞪瞪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一声不吭。我右手举到帽沿边,左手紧贴裤缝站着。他们象狗一样在我旁边来回窜,对我狂吠,我一言不发,不吭一声气儿,毕恭毕敬,左手紧贴裤缝。就这么搞了半个小时。后来上校跑到我跟前对我吼道:‘你是不是个傻子?’报告,上校先生,我是傻子。,‘为了惩罚他这股呆傻气,关他三星期!一星期内斋戒两次,一个月不许出营房,戴四十八小时镣铐!马上把他关起来,不给他饭吃!把他绑上!让他明白:我们的国家不需要傻子。你这狗崽子,我们要把这些报纸从你的脑袋里挖出来!,这就是上校先生在来回乱窜了一阵之后作出的结论。在我被关押的这段时期,兵营里出了不少怪事。我们的上校禁止士兵读任何东西,连《布拉格官方新闻报》也不让读。兵营食堂不准用报纸包香肠。碎干酪。可偏偏打这个时候起,当兵的反倒读起书报来了。我们这个团成了最有文化的团,每个连都写诗编歌来和这位上校作对。团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士兵中马上会有人用’虐待士兵,的题目在报上发表文章。这还不够,他们还给维也纳的议员写信,要求后者为他们申辩。这些议员便在议会里接二连三地指责我们的上校是畜生什么的。有位部长还派了个检查组到我们这儿来。结果,赫卢博卡人弗朗达。赫契鲁还被关了两年,因为他在上操时挨了上校一耳光,便向维也纳的议员们告了一状。检查组一走,上校便把我们全团集合起来训话,说士兵就是士兵,必须一声不吭,老实服役,谁要是对什么表示不满,那就是破坏下级服从上级的纪律。‘混蛋们,你们以为那个小组能帮你们的忙?,上校说,’帮你们个屁忙!现在每个连都得从我这儿正步走过去,还要大声重复一遍我刚才说的话。,于是,我们便一个连接一个连地脸朝上校所站的地方来个‘rechtsaut,,(捷克式的德语:“向右看齐。”)持枪敬礼,对着他大吼:’混蛋们,我们以为那个小组能帮我们的忙,帮得了个屁忙!,上校捧腹大笑,一直笑到第十一连从他面前走过为止。这第十一连正步走着,脚打着地叭叭直响,可当他们走近上校时,得!鸦雀无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上校象只大公鸡一样涨红了脸,让十一连回到原位,再来一次。他们又正步走着,还是一声不吭,只是一行挨一行地无礼地盯着上校。上校下了口令:‘Ruht!,(德语:“稍息!”)自己却在院子里走了一阵,用短鞭子抽打着自己的高筒靴,吐着唾沫,然而突然停下来,大吼一声:’Abtreten!,(德语:“解散!”)骑上他那匹瘦马奔出了院门。我们都在等着,不知十一连要倒什么楣;结果啥事儿也没有。我们等了一天。两天。整整一个礼拜,可一直不见动静。这位上校从此再也没在兵营露面了。这一来,当兵的。当军士的。当军官的都非常高兴。后来调来了个新上校。听说那个老上校进了一个什么疗养院,因为他亲笔上书皇上,说十一连已经倒戈了。“
下午查房的时候到了。格林旋泰因军医挨个查着床铺,下士卫生员拿着记录本跟在后面。
“马楚纳!”
“有!”
“给他灌肠,吃阿斯匹林。波科尔尼!”
“有!”
“洗胃,吃奎宁。科瓦西克!”
“有!”
“灌肠,吃阿斯匹林。科恰特克!”
“有!”
“洗胃,吃奎宁。”
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铁面无情地。机械地。迅速地下着处方。
“帅克!”
“有!”
格林施泰因大夫对这个新来的人瞟了一眼。
“你有什么病?”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
格林施泰因大夫在实践中已经养成了略带嘲讽的态度对待病人的习惯。这比大声叫嚷有用得多。
“哦,原来是风湿病,”他对帅克说。“这个病可真不轻啊!可是也的确巧得很,偏偏在爆发世界大战,需要人到前方去打仗的时候患了这种病,我想你一定非常着急吧?”
“报告长官,我着急着哩。”
“原来如此,他还着急哩。你实在太好了,患着风湿病还偏偏在现在想到了我们。在和平时期你这可怜的人活蹦乱跳得象只小山羊,可是一打起仗来,马上就得了风湿病,膝盖也不灵啦。你的膝盖疼吧?”
“报告长官,疼。”
“疼得通宵都睡不着觉,对不对?风湿病可是一种很危险。很痛苦。很严重的病。我们这儿对付得风湿病的人已经有很多经验了:严格地控制饮食,加上我们其它种种疗法,百灵百验。你在我们这儿治准保比在皮什昌尼的疗效要灵得多。到后来你就能大步开赴前线,身后还会扬起一片尘土。”
接着他转身对下士卫生员说:
“记下:‘帅克,严格控制饮食,一天洗胃两次,灌肠一次。,下一步怎么安排,看看再说。马上把他送进诊室,给他洗胃,等洗够了,再给他灌肠,可要灌够,要灌得他喊爹叫娘,好把他的风湿症吓跑。”
然后,格林施泰因大夫又转向所有的病人发表了一通演说,充满了漂亮明智的箴言:
“你们别以为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头笨牛,可以任凭你们耍弄。你们这套鬼把戏是瞒不过我的。我知道,你们都是装病逃避兵役的,你们想当逃兵,我也就以毒攻毒来对付你们。象你们这号兵痞,我一生见过的何止几百。在这些床上挺过尸的人,啥病也没有,就是缺少点儿尚武精神。正当他们的同胞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却想赖在床上享清福,吃病号饭,等着战争结束。这可他妈的打错了算盘!你们这些狗崽子也他妈的打错了算盘,再过二十年,你们在梦中想起在我这儿装病的情形,也还会吓得惊叫起来的。”
“报告长官,”窗旁床上有个人轻声地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昨天夜里我就发现我的气喘病已经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科瓦西克。报告长官,原订该给我灌肠的。”
“那好,上路之前再给你灌一次肠,”格林施泰因大夫决定说,“免得你以后怪我们这儿没给你治病。现在大家注意: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跟下士去领他应得的一份。”
各人按照处方领到了一大付药。假如说有人曾试图请求那位执行医嘱的人开恩,或是威胁他们说有朝一日他们也可能进卫生队,落到这些人手里的话,那么帅克却表现得非常勇敢。
“别怜惜我,”他向给他灌肠的刽子手提议说。“你要记住效忠皇上的誓言。哪怕在这儿躺着的是你的亲爸爸或者亲兄弟,你也要照样给他灌肠,连眼珠子都不要转一下。你心里只需想着:奥地利靠灌肠就能稳如磐石。胜利属于我们!”
第二天查病房时格林旋泰因大夫问帅克喜不喜欢军医院。
帅克回答说,这是一个设备完善,非常崇高的机构。为此他得到了昨天得到过的同样奖赏,外加阿斯匹林和三片奎宁,当场用水吞服。
就连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希腊哲学家,他被奴隶主民主派控以传播异说,毒害青年,反对民主之罪,被判饮毒而死。)当年喝下那杯毒人参汤时也没象帅克服用奎宁那样泰然自若;格林施泰因大夫将各种苦刑都在帅克身上试过了。
在他们当着大夫的面把帅克裹进湿被单里时,大夫问他感觉如何,帅克回答说:
“报告长官,好象呆在浴池里或者海滨疗养地一样。”
“你还有风湿病吗?”
“报告长官,我的病好象总不见好。”
这样一来,帅克又得忍受新的折磨。
在此期间,一位已故步兵元帅冯。博策海姆男爵的遗孀操尽了心,千方百计想要找到前不久在《波希米亚报》上提到的那个爱国士兵。报上说,他,一个残废,让别人用病人轮椅推着去从军,嘴里还喊着“打到贝尔格莱德去!”为了他的爱国表现,波希米亚报纸编辑部号召读者为残废的效忠英雄进行募捐活动。
寡妇太太终于从警察局里打听到,这位士兵就是帅克。下一步就好办了。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和她的女伴带了提着篮子的男仆,来到了赫拉昂尼的军医院。
可怜的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一个人躺在军事监狱的军医院里是怎么一回事。她把名片一递上去,军事监狱的大门就为她敞开了。办公室的人对她格外和气。五分钟之后,她已经知道她所要打听的那位“der brave Soldat(德语:好兵。)”帅克是躺在第三病房十七号病床上。被这次突然访问惊得发呆的格林施泰因大夫亲自陪同男爵夫人前往探望。帅克受完格林施泰因大夫所规定的通常一天该受的苦刑之后,坐在自己的床位上,被一群瘦骨嶙峋。饥饿不堪的装病逃避兵役犯团团围着。他们至今尚未屈服,还在严格控制饮食的战场上和格林施泰因大夫顽强地斗争着。
谁要是听到他们讲话,准会以为自己是置身于一群厨师之中,在一个高级烹饪学校或什么美肴训练班里。
“就连这些最次的猪油渣子,只要还是热乎的,也是可以吃的,”那个患“经久不愈的胃炎”的人说。“炸油的时候,把油渣挤得干干的,撒上点儿盐和胡椒面,我敢向你们担保,好吃得连鹅油渣子也比不过它。”
“你别提鹅油渣啦,”那个得“胃癌”的病人说,“没有比鹅油渣更好吃的了,猪油渣子哪能跟它比呀!当然,得象犹太人那样熬法,熬得金黄金黄的。他们拿着一只肥鹅,连皮带油脂撕下来炼油。”
“你知不知道,如果熬出来的是猪油渣子,那你的说法就不对了,”紧挨着帅克的那一位说。“当然,我说的是用家禽的脂肪炼的油渣。所以叫家常油渣。既不是酱色,也不是金黄色,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这种油渣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不需用牙咬,否则就是炸过头了。要能在舌头上溶化的,同时还不能使你有油往下巴上流的感觉。”
“你们谁吃过马油渣?”不知是谁的声音,可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时下士卫生员跑了进来。
“都给我到床上去躺着,有一位大公夫人要来这儿。你们谁也不许把脏脚从毯子下面露出来!”
就连真正的大公夫人走进来也不会象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那样有排场。她后面跟了一大队人马,连医院的司务长也跟了进来,他从这次访问里看到了一只秘密审查账目的手,这只手正要把他从后方油水充足的食槽边扔到前沿阵地的铁丝网底下去喂榴霰弹。
他脸色苍白,格林施泰因大夫的脸色比他的还要惨白。印有“将军遗孀”头衔的老男爵夫人的小小名片,以及与这个头衔有联系的一切:交情。庇护。控诉。调往前线等等可怕事儿在他眼前晃悠着。
“这就是帅克,”大夫强作镇静地说,将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领到帅克床前。“他表现得很能忍耐。”
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在帅克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就座,然后说:
“切克兵(这位奥地利的男爵夫人的捷语说得不好。)是好兵,残废兵还是勇敢的兵,奥地利人喜欢切克兵。”
她同时抚摸了一下帅克蓄满胡须的脸,接着说: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一切,我给您送来了好多吃的。嚼的。抽的。含着的。你是切克兵,很好很好的兵!Johann,Kommen Sie her!”(德调:“约翰,你过来!”)
这位男仆长着一脸针刺般的络腮胡子,好象巴平斯基大盗(据传说,他是十九世纪在捷克鲁多霍什一带的强盗。)。他提着篮子走近床前,男爵夫人的女伴。一位满脸泪痕。身材瘦长的夫人坐在帅克的床沿上给他整理压在背下的草垫子。她一向认为,这是对患病的英雄应尽的一份心意。
男爵夫人从篮子里把礼物拿出来:十二只烤仔鸡,用玫瑰色绢纸包着,上面还扎了一根红黄丝带子;两瓶贴有“Gott strafe England”(德语:“愿上帝惩罚英国。”)标签的军用烈性甜酒,瓶子另一面还贴着弗兰西斯。约瑟夫与威廉两人手拉着手。象小孩们准备做“小羊坐小洞”游戏那种架式的商标。
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三瓶滋补身体的葡萄酒和两盒烟来。她把礼物一件件从容不迫地摆在帅克床边的空床上。接着又添了一本装潢精致。题书《吾王生活轶事》的书,这是我国官方报纸《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报》的功勋主编撰写的;他从老弗兰西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后来,那床上又添了几包同样贴有“Gott strafe England”标签的巧克力糖,另一面同样是奥地利和德国皇帝两个人的画像,但在巧克力糖包装纸上他们两人已经不是拉着手,而是背靠背地坐着。男爵夫人还拿出一把很漂亮的两行鬃毛的牙刷,上面印有“Viribus unitis”(拉丁语:“依靠共同的力量。”)的题词,使每一个有这种牙刷的人都能想到奥地利。还有一件在前线和战壕里都非常需要的雅致礼物。。。。。。一套剪指甲的工具,盒子上画着榴霰弹在爆炸,一个戴钢盔的人端着刺刀枪往前冲,下面写着:“Für Gott,Kaiser und Vaterland”(德语:“为上帝。皇上和祖国而战!”)还有一包饼干,上面没贴画,却有一首诗,另一面印着捷克文的译文:
奥地利,你是神圣的大厦,
该升起你的旗帜吧!
让它迎风招展,
奥地利永远屹立世上。
最后一件礼物是一盆洁白的水仙花。
当所有礼物都摆到床上之后,男爵夫人不禁激动得掉下泪来。有几个饥饿不堪的装病者已经在滴口水了。男爵夫人的女伴扶着坐起的帅克,也淌下了眼泪。病房里显得象在教堂里一样的寂静。突然,帅克双手合十打破寂静说:
“天父啊,将你的名字奉为至圣,盼你的乐土从天而降。。。。。。对不起,夫人,不是这么说的,我想说的是:’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把这些礼物赐给我们吧,由于你的慷慨,我们将尽情享用,阿门!,”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从床上抓起一只烧鸡吃将起来,格林施泰因大夫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瞧,多么合这士兵的口味啊!”老男爵夫人兴奋地对格林施泰因大夫耳语道。“他已经痊愈,可以重上战场了。我真高兴,这多么顺他的意啊!”
接着,她又一张张床地挨个儿分发香烟和夹心巧克力糖,转完一圈后重新回到帅克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Behüt euch Gott”(德语:“上帝保佑您。”),随后便带着全体随行人员出去了。
在格林施泰因送走男爵夫人从楼下回来前,帅克把烧鸡分给了其他病友。他们狼吞虎咽,等到格林施泰因大夫回来时已不见烧鸡,只剩一堆骨头了。这些骨头被啃得如此干净,活象小鸡一出世就落入秃魔的爪中,而被啃光的骨头又似乎被太阳曝晒了好几个月。
军用甜酒和葡萄酒也没有了,一包包巧克力和饼干也都消失在病号们的胃里;有位老兄甚至把一小瓶指甲油也喝了下去。这瓶东西是和那一套剪指甲的用具放在一起的,同刷子放在一起的牙刷也被咬了一口。
格林施泰因回来后,重新摆出那副好斗的架势,作了一番长篇演说。访问结束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堆啃得精光的骨头向他证实,这些装病逃避兵役的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
“士兵们,”演说开始了,“你们要是还稍微有点儿头脑的话,就该让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摆着,并且会暗自说:‘假如我们把东西都吃掉,主治医生就不会相信我们身患重病了。,可是现在这样,你们就自我证明并不体恤我的好意。我给你们洗胃。灌肠,大力支持你们绝对禁食,你们却把胃塞得鼓鼓的!你们想得肠炎吗?你们打错了算盘!在你们的胃还没来得及消化之前,我要把它洗得一干二净,叫你们至死也忘记不了,将来还会对你们的孩子们讲,你们曾经有一次是怎么吃掉烧鸡和所有别的好东西的,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在你们肚里停留不到一刻钟,就趁热被抽出来了。现在一个挨一个跟我来!好让你们别忘了,我并不是一头象你们一样的笨牛,好歹比你们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聪明一点儿。我还得告诉你们:明天我还要把征兵委员会的人请来。你们赖在这儿也够久的了,根据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既然你们能在五分钟内把胃弄得这么脏,那就证明你们谁都没有病。现在,齐步走!”
轮到帅克时,格林施泰因大夫瞅着他,想起今天这次神秘的访问,便问帅克道:“你认识男爵夫人吗?”
“这是我的后妈呀,”帅克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很小的时候,她把我扔了,如今又把我找到了。。。。。。”
格林施泰因大夫只简单地说了句:“回头再给帅克灌次肠。”
晚上,病房笼罩着一片悲伤。几小时前大家肚子里还装着各式美味,如今只有一杯淡茶和一片面包了。
窗口旁二十一号床位上的病友说:“喂,伙伴们,你们信不信?我说炸鸡比烧鸡更好吃些。”
有人嘟哝了一句:
“治治他这个不自在的!”可是大家在经历了这次很不成功的宴会之后,感到非常虚弱,谁也不肯动弹一下。
格林斯泰因的话兑现了。上午从声名狼藉的委员会派来了几位军医。
他们板着脸走过一张张床铺,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把舌头伸出来!”
帅克把舌头伸得老长,现出一副滑稽相,眼睛也眯成一条细缝了。
“报告长官,我的舌头全部伸出来了。”
帅克和委员们展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话。帅克申辩说,他之所以要加上一句,是怕他们疑心他把舌头藏起来了。
委员们对帅克的看法截然不同。
半数人断定帅克是ein blder Kerl(德语:白痴。),另一半人却认为他是一个有意拿军事工作开玩笑的坏蛋。
“我们要是耍不过你,那才见鬼哩!”主任委员对着帅克吼道。
帅克用无辜儿童般的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所有的委员。
军区参谋长走近帅克,说:“我倒想知道,你这个猪猡,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报告长官,我什么也没想。”
“Himmeldonnerwetter”(德语:“混蛋。”)委员的腰刀碰得铿锵一响,大声喊道。“原来他什么也没想!你这头大笨驴,为什么啥也不想?”
“报告长官,因为军队禁止士兵想问题,所以我什么也不想。想当初,我在九十一团服役的那时节,我们的大尉总是说:’当兵的不许自己想什么,长官已经替你们想好了。当兵的一旦用起脑子来,那就不是士兵,而是满身尘土的臭百姓了。思想绝不能。。。。。。,”
“住嘴!”主任委员恶狠狠地打断了帅克的话。“我们早知道你了。Der Kerl meint:man wird glauben,er sei ein wirk-licher ldiot(德语:“这小子以为,我们相信他真是个白痴哩。”)。。。。。。你根本不是什么白痴,帅克,你鬼得很,尖得很,你是个流氓。无赖。地痞,听懂了吗?“
“是,听懂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叫你住嘴!听见了吗?”
“是,听见了,叫我住嘴。”
“Himmelherrgott(基语:“我的老天爷。”),叫你住嘴你就住嘴!我给你训话,你该明白,不许你废话!“
“是,我明白,不许我废话。”
军官老爷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把军士喊来了:“把这个家伙带到楼下办公室去,”军医参谋长指着帅克对军士说,“等着我们发落。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准保他不会再有这么多废话。这小子健壮得跟条公牛一样,只是装病,想逃避兵役。他还胡扯,拿他的上司开玩笑。他以为到这儿来是寻开心的,把军队工作当成一出闹剧,一场玩笑。帅克,等你到了拘留所,他们就会教你明白:军队工作绝不是儿戏!”
帅克由军士带往办公室,经过院子时他还哼着歌儿:
我总以为呀,
打仗象玩笑。
呆上一两周,
就可往家跑。。。。。。
当值日官在办公室对帅克嚷嚷,说象他这样的小子理应枪毙时,委员们还在楼上病房里折磨其他装病逃避兵役的人。七十个病号中只饶了两个:一个是给手榴弹炸掉了一条腿的,另一个是患真正慢性骨膜炎的。
只有他们两位没有听到“tauglich”(见第四十一页注①。)的断语,其他人,连同三位奄奄一息的肺结核病患者均被宣布为可服兵役。与此同时,军医参谋长并不放弃大作演说的机会。他的演说是由五花八门的骂人话拼凑而成的,内容单调贫乏,把所有的壮丁都说成是畜生。粪土;说只有在他们为皇上英勇奋战时,才能回到人的社会,也只有这样,到战后,他们曾经想离开军队。装病逃避兵役的罪过才能得到饶恕;可他本人不相信他们会幡然悔悟。改邪归正。他认为,他们都应处以绞刑。
有一位年轻的军医,心地纯洁无瑕,他请求军医参谋长允许他讲几句话,他的话充满乐观主义和天真幼稚的精神,同他上司的话相比,大异其趣,他讲的是德语。
他长篇大论,阐述着每一个离开医院走上战场的人,都算是一位胜利者和勇士。他坚信,他们一定能熟练地掌握武器,无论在作战时,还是在其他所有战争年代的个人生活中,都能保持自己的荣誉。他们将是继拉德茨基和欧根。萨沃依斯基王子(欧根。萨沃依斯基(1663—1736),奥地利反对土耳其。法国。巴伐利亚和荷兰的军事将领,是很多军歌里歌颂的英雄。)的荣耀的不可战胜的军事家,他们将以自己的鲜血灌溉神圣君主的辽阔疆土,并胜利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将刚毅勇敢,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在本团那面饱经战火的军旗下奔向新的荣誉。新的胜利。
后来军区参谋长在过道上对这位天真幼稚的人说:“同事先生,我可以向你担保:这都是徒劳无益的。不管是拉德茨基或者是你那位欧根。萨沃依斯基王子都无法把这些混蛋教育成战士。不论你对他们象天使一般温柔,还是象魔鬼那样凶狠,全都一样。这只是一帮匪徒!”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