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帅克远征布杰约维策
  古代名将色诺芬(色诺芬(公元前565—473),古希腊学者和军事家,他曾率领希腊军队举行从波斯到欧洲的著名远征,著有《远征记》一书。

  )踏遍小亚西亚,天晓得还到过哪些地方,手里没一张地图,也对付过去了。古代哥特人(为日耳曼族分支,原住波罗的海一带,即现今的瑞典,在公元二世纪左右移到了黑海,到四世纪,哥特人已成了波罗的海沿岸直至克里米亚的主人,到五世纪甚至占领了罗马,入侵到今日的法国和西班牙,占领了好多地方,建立了好几个国家。)也是在没有地形测量知识的情况下完成他们的远征的。所谓远征就是一直向前迈进。穿过荒僻的地区,置身于一有机会就要扭下你脖子的敌人的重围之中。谁要是有一个象色诺芬那样的好脑袋,或者象那些天晓得从里海还是从亚速海来到欧洲的强盗部族的脑袋,就能在远征中创造出真正的奇迹。

  凯撒率领的罗马军团也没靠地图指路就打到了遥远的北国,又向加来海(法英之间的海峡。)前进。有一次他们说由另一条路回罗马,以便多多见识见识世面,最终也回到了家。从这时起就有了“条条道路通罗马”这句名言。

  同样,条条道路也都通布杰约维策。关于这一点,好兵帅克是深信不疑的,尽管他看到的不是布杰约维策地区而是米莱夫斯科村。

  帅克仍不停地继续朝前走着,因为这样一个米莱夫斯科不可能妨碍任何一个好兵有朝一日到达布杰约维策。

  就这样,帅克到了米莱夫斯科村西面的克维多夫。当他轮换着把所有在行军时学的军歌唱过一遍后,在克维多夫村前又不得不重唱一遍:

  每当我们出发远征,

  姑娘们一片哭声。。。。。。

  一位从教堂回家去的老大娘,从克维多夫朝伏拉什方向一直往西走。她对帅克说:“你好,当兵的,你上哪儿去?”

  “我上布杰约维策找团队去,老大娘,”帅克回答说,“去那儿打仗。”

  “可你走错路啦,当兵的!”老大娘惊慌地说。“你朝这个方向打伏拉什过,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应当照直朝克拉托维那边走。”

  “我想,”帅克恭敬地答道,“从克拉托维也能走到布杰约维策的。不错,这个弯儿溜得可不小,特别是象我这个急于赶回团队的人。我是有心要按期到达的,但愿别出什么不痛快的事儿才好。”

  “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个淘气鬼,叫托尼切克。马辛库。本应该到比尔森去参加后备队,”老大娘喘了一口气,“他是我外甥女的亲戚。他走了。一个礼拜之后,宪兵来找他,说他没有到团队去。又过了一个礼拜,他穿着一身便服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是‘回来度假,。村长报告了宪兵队,他们就把他抓走了。他已经从前线写信回来,说是受了伤,一条腿没了。”

  老大娘怜悯地望着帅克说:“当兵的,你在那矮树林子里等着,我给你弄点儿土豆汤来,让你暖暖身子。从这儿可以看到我们的小木房,就在小树林子后面偏右边一点点儿。你可不能从我们伏拉什村穿过去呀,那儿宪兵多得象雨燕。从小树林子一直走可以到马尔琴。绕过戚若沃,那儿的宪兵很厉害,专逮逃兵。你照直走过林子,到霍拉日乔维采附近的塞德莱茨去。那儿有个心肠好的宪兵,他放每个人离开村子。你身上有什么文书吗?”

  “没有,大娘。”

  “那你就连那条路也别走了,不如到拉多米什尔去。最好是晚上到那里,那时所有宪兵都呆在小饭馆里面。从弗洛利扬涅克像(相传,弗洛利扬涅克是防止火灾的圣徒,捷克有些村子里立着他的雕塑。)后面往下那条街上有一所房子,墙根抹着蓝颜色。你去打听一个叫麦利哈列克大爷的,他是我堂弟。你就说我给他捎个好,他会告诉你怎么走到布杰约维策去的。”

  帅克在小树林子里等了大娘半个多钟头。可怜的老大娘给他把土豆汤盛在罐子里带来,为了保暖,还用一块垫子裹着小罐。帅克喝了土豆汤,身子暖和过来了。这时,老大娘又从一个布包包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咸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给他画十字祝福,告诉他说,她有两个孙子在布杰约维策。

  后来她又一次详细地说了说他必须经过和绕过的村庄名字;最后她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克朗,给帅克到马尔琴去打点儿酒在路上喝,因为到拉多米什尔还有很长一段路程。

  帅克按照老大娘的指点从戚若沃朝东向拉多米什尔走去,心想不管从世界上哪一个方向都应该能走到布杰约维策。

  从马尔琴开始,有一个拉手风琴的老人(靠挨门串户演奏手提手风琴乞讨为生的流浪艺人。)跟帅克结伴而行,那是帅克为了拉多米什尔这一大段路到小酒店去买烧酒时碰上的。

  拉手风琴的老人把帅克当作了逃兵,就出主意,要帅克跟他一道到霍拉日乔维采去,说他有个女儿嫁在那儿,女婿也是个逃兵。马尔琴的手风琴手显然是在瞎编。

  “我女儿把她丈夫藏在牲口圈里已经两个月了,”他哄着帅克说,“她也可以把你藏在那里。你可以在那儿一直呆到打完仗。你们有两个人在一块儿就不寂寞了。”

  帅克婉言谢绝他的好意,他发火了,朝左往地里走去,一边威胁帅克,说他要到戚若沃村的宪兵队去告发帅克。

  傍晚,帅克在拉多米什尔,在弗洛利扬涅克雕像后面的街上找到了麦利哈列克大爷,向他转达了他在伏拉什的老姐姐的问候,但这对大爷并未发生什么效力。

  他一个劲儿要看帅克的证件。这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喋喋不休地谈着皮塞克地区经常有强盗。流氓。小偷出没。

  “从军队里开小差出来,不肯在那儿服役,就这样到处乱窜,能偷就偷,”他有意冲着帅克说,“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连一二三四五都数不清楚的清白相。”

  “是啊,好言逆耳,良药苦口啊,”他看到帅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便又补了这样一句。“一个人要是心里没鬼,那就坐下来,把证件拿出来看看。可他要是没有证件。。。。。。”

  “好吧,再见啦,老大爷。”

  “再见!第二次还会碰到个更笨的家伙。”

  帅克摸黑走了出去,老大爷还嘟噜了好一阵子:“说什么到布杰约维策去找团队。那怎么是从塔博尔来的呀!这个浪荡鬼却先到霍拉日乔维采,再到皮塞克。这不是环球旅行吗?”

  帅克走了一个通宵,直到普津姆才在地里遇上一堆干草。他扒开草堆,听到近处有个声音说:“你是哪个团的?如今要到哪里去?”

  “九十一团的。要到布杰约维策去。”

  “什么?到哪儿去?”

  “我的上尉在那儿。”

  听得出来,旁边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在笑着。笑声一停下来,帅克就问他们是哪个团的。原来其中两个是三十五团的,一个是当炮兵的,都是从布杰约维策来的。

  两个三十五团的士兵是在一个月之前从先遣连跑出来的,那个炮兵是从战争动员一开始就开了小差,他是普津姆村人,草堆就是他家的。他夜里总是睡在草堆里。昨天在村子里发现了这两个兄弟,就把他们带到自己这儿来了。

  他们三人都认为战争一两个月就能结束。他们相信,俄国人已越过布达佩斯,向摩拉维亚逼近。普津姆普遍这么传说着。早上天亮之前,那位炮兵的妈妈把早饭送来。两个三十五团的士兵准备到斯特拉科尼采去,因为他们当中的一位有个姑姑在那儿,那姑姑在苏希茨山后有一个熟人,那熟人有个锯木场,便于藏身。

  “你这个九十一团的,要是愿意的话,”他们对帅克建议说,“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去,别管你那位上尉了。”

  “这可不是那么轻巧的事,”帅克回答后,深深钻进草堆里去了。

  早上醒来时,那三位都已走掉,其中有一个,明显是那个炮兵,给帅克在脚边放了一块面包让他路上吃。

  帅克穿过树林,在史捷克诺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后者象迎接老朋友一样请帅克喝了一口酒。

  “别穿着你这身行头了,”他劝帅克说,“这身军服说不定他妈的会让你倒楣的。如今到处是宪兵,你穿着这一身啥也讨不到。如今宪兵倒不抓我们了,他们专找你们这号人。”

  “专找你们这号人,”他是这样有信服力地重复了一句,使帅克打定主意,根本不向他提起九十一团的事。随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何必去破坏好心老人的幻想呢?

  “你现在到哪儿去?”过一会儿流浪汉问道。这时他们两人都点燃了烟斗,慢慢地绕着村子走去。

  “到布杰约维策去。”

  “我的老天爷!”流浪汉大吃一惊。“不要多大一会功夫,那里就会把你抓起来,你连暖暖身子都办不到。你得有一套脏得一塌糊涂的便服。还得装成一个残废才行!

  “不过你也不用怕:我们一块儿到斯特拉科尼采。沃里尼和杜普去,要是找不到一身便服才有鬼哩!斯特拉科尼采那儿有很多诚实的傻瓜,他们夜不闭户,白天更是从来不关门。趁如今冬天到哪个老乡家去串串门,他们马上就会给你一身便服。你还需要什么?鞋子有吗?这样就只缺一件套在外面的衣服了,军大衣是旧的?”

  “旧的。”

  “那就留着吧。农村也有穿这个的。你缺的是一条裤子和一件夹克。等我们有了便服之后,就把原来的裤子和上衣卖给犹太人沃德尼亚尼的海尔曼。他收购公物,然后沿村贩卖。”

  “今天我们到斯特拉科尼采去,”他接着谈他的计划,“打那儿走四个钟头就能见到史瓦尔岑堡老羊圈。那儿住着我一个老伙计,老羊倌。我们就在他那儿过夜,早上再到斯特拉科尼采去,在那里给你弄套便服。”

  帅克在羊圈里结识了一位和蔼亲切的老人,老人还记得他爷爷讲给他听的关于法国人远征的掌故。老牧人大约比老流浪汉大二十岁,因此老牧人象对帅克一样管老流浪汉也叫小伙子。

  “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们,”当他们围着正在煮着带皮土豆的火炉坐下时,老爷爷打开了话头,“那时我爷爷跟你这个当兵的一样,也开过小差。可是在沃德尼亚尼就给逮住了。他们打了他一顿屁股,揍得他皮开肉绽。那还算是便宜了他哩。雅列什家的儿子,普洛季维附近的拉日茨鱼塘看守人,老雅列什家的爷爷因为开小差,在皮塞克村挨了一梭子子弹。他们在皮塞克的垒墙上枪毙他之前,还给他受过士兵打乱棍的刑法,打了六百棍,打得他巴不得死去,好解脱自己的痛苦。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小差?”他用泪汪汪的眼睛转向帅克问道。

  “总动员之后,把我们送到兵营里去的时候,”帅克回答说,他意识到:他既然穿着军服,老羊倌认为他是逃兵的看法是不会动摇的。

  “你是翻墙逃跑的?”羊倌好奇地问道,心里显然想起了他爷爷越墙逃出兵营的情景。

  “没别的办法,老爷爷。”

  “看守很严?大概还开了枪吧?”

  “开了枪,老爷爷!”

  “那你现在准备到哪儿去呢?”

  “他疯了!硬要到布杰约维策去,”流浪汉替帅克回答说。“你知道,年轻人,不懂事,这是自己往刺丛里钻。我得教给他一两招。我们给他弄套老百姓穿的便服就好混了。好歹熬到春天,就可以到庄户人家去找点活儿干了。今年缺人缺得厉害。又闹饥荒。听说,要把所有的流浪汉抓去干地里的活。我想,还是自动去的好。人手太少了,大家都会被榨得干干的。”

  “你以为,”羊倌问,“这个仗今年还打不完吗?小伙子,你估计对了。长期的战争已经打过很多回了。拿破仑战争,随后我听人家说起的还有瑞典战争。七年战争。大家都得到军队里服役。上帝都已经没法看这些人骄傲到了什么程度,他们那长满胡子的嘴巴连羊肉都不乐意吃了。小伙子们,他们不愿吃了!从前还有人来找我偷偷卖点绵羊肉给他们,可是这几年,他们只吃猪肉。家禽,什么都要抹上黄油和油脂。上帝为他们的傲气发火了。等到跟拿破仑战争时期一样煮野菜吃,他们才会醒悟过来。就连我们的那些老爷也给撑得不知怎么办好,史瓦岑堡老公爵只知道坐马车兜风;小公爵,这流鼻涕的小子只会坐着汽车尽放油烟熏人。上帝会把汽油抹到他的嘴上的。”

  煮土豆的水开了。老羊倌沉默了一会儿,又用未卜先知的口气说:“这个仗我们皇上是打不赢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因为,就象斯特拉科尼采的教书先生说的,皇上不肯加冕(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曾宣布他将加冕为捷克国王,但他没有实现这个诺言。在他以前,加冕礼一向由奥匈帝国皇帝主持。)。常言道:谁想嘴边上有蜜,就让他抹上吧(意思是:谁想阿谀奉承就请便吧。)。象你这个老混蛋,既然答应加冕了,就该说话算数呀。”

  “兴许,”流浪汉插嘴说,“他现在会想个法儿补上这。。。。。。”

  “小伙子,这会儿谁也不爱理他这个茬了,”羊倌气呼呼地说,“等我们老乡们在斯科奇采相聚时,你去看看吧,他们每个人都有亲人在军队里。你听听他们净说些什么吧。他们说,打完这场仗之后,自由就来了,不再有皇帝的宫廷,也不再会有皇上本人了,公爵们的庄园也会没收。就因为他们说这些,宪兵把一个叫柯希涅克的抓走了,说他在进行煽动。哟,今天的宪兵可有权哪!”

  “他们以前就有这么大的权力,”流浪汉说,“我记得在克拉德诺有一个叫罗特尔的宪兵大队长,突然养起人们所说的带狼性的警犬来,这些警犬受过训练之后,什么都探得出来。从此,克拉德诺地方的这个大队长屁股后头就跟着一大群训练这种警犬的教师爷。还专门给这些警犬弄了一座小房子,那些狗在那儿过得跟伯爵一样舒服。这位宪兵大队长突然想要拿我们这些可怜的流浪汉来做训狗的试验品。好,他就下令宪兵队在克拉德诺全区拼命搜捕流浪汉,把抓到的直接送到他的手里。有一次我逃离朗恩,钻进一座林子的深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还没等我走到要去的小树林,就被逮住送到宪兵大队长那儿。我的老伙计啊,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我在养着那些狗的宪兵大队长那儿吃了多少苦头!开头是把我交给所有的狗闻气味,然后叫我爬一架梯子,等我差不多爬到顶上,他们就放出一条恶狗跟着我爬到梯子上来。这畜生,它把我从梯子上拖到地上,在我面前趴下来,对着我怒气冲冲地呼噜着,冲着我的脸露出一口狗牙。后来,他们把这畜生牵走,要我藏起来,说随便我藏到哪儿都行。我来到哥卡克谷地的树林,躲进一个深谷里。半小时之后,便冲我跑来了两条狼狗,把我扑倒在地,一条咬住我的脖子,一条跑回克拉德诺报信。过了一小时,大队长亲自带着宪兵来了。他把狗叫走,给了我五个克朗,允许我在克拉德诺区要两天饭。我哪敢哪!我象脚下着了火一样,马上逃到贝洛乌斯科区去,再也不敢在克拉德诺露面了。所有的流浪汉都躲着这位宪兵大队长,因为他把谁都拿来作试验品。他对这些狗喜欢得发狂,听他手下的人说,他出来视察工作,只要在哪儿看见一条狼狗,便根本不视察了,乐得整天跟那儿的头目没完没了地喝酒。”

  这时,羊倌把煮土豆的水滤掉,又往碗里倒了点酸羊奶,流浪汉接着回忆起宪兵大耍威风的情景,说:“在利普尼采(捷克东南部一座小城。哈谢克在这里度过他最后的几年,口授了这本书的后面部分。逝世后葬于此。)一座城堡下面有个宪兵分队长住在队上。我这个老糊涂总以为,宪兵队总是设在醒目的地方,比如广场上或者类似的地方,决不会设在偏僻的小巷子里。我总是在城市的边角处要饭。也没看看牌子。我一所屋子挨一所屋子地要饭,要到一座两层楼的小楼,我推开门,说:’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个穷要饭的。,抬头一看,我的老天爷!我腿都吓瘫了!是宪兵分队!墙上挂着枪,桌子上摆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柜子上放着文件,皇上的画像正从桌子上方盯着我。还没等我开口,宪兵分队长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我从门口木阶梯滚了下去。打这以后,我再也没在克日利采停留了。这就是宪兵的大权啊!”

  他们吃了饭,不多久就躺到那间暖和的小屋里的条凳上睡觉了。

  深夜里,帅克悄悄穿上衣服,溜了出来。月亮从东方升起,帅克凭借着月光往东走,一路上反复喃喃自语:“我就不信我到不了布杰约维策!”

  帅克出了树林,看见右边有座城市,便朝北一拐,然后往南,又看见一座什么城市(这是沃德尼亚尼)。他机灵地沿着草地绕开它,等他来到普洛季维的雷山坡上时,清晨的阳光已照在他的身上了。

  “继续前进!”好兵帅克自言自语地说:“职责在召唤,我一定要到布杰约维策。”

  不巧的是,帅克并没有从普洛季维往南朝布杰约维策走,而是往北朝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

  快到中午时分,帅克望见他前面有个村子。他一边走下小山坡一边想道:

  “老这么瞎走下去恐怕不行,我得打听一下到布杰约维策怎么走法。”

  他走进村子,看见村头第一座房子附近的柱子上写着“普津姆村”时,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帅克叹了口气说,“搞了半天我又到了这个普津姆,我不是在这儿的草堆里过过夜吗?”

  可是当一个宪兵,象一只在网上埋伏着的蜘蛛,从池塘后面一座挂着“老母鸡”(在奥匈帝国统治时期,捷克有的地方把国徽上的鹰叫做“老母鸡”。)的白房子里钻出来时,他倒根本不感到吃惊了。

  宪兵逼近帅克,喝道:“到哪儿去?”

  “到布杰约维策找我的团去。”

  宪兵讥讽地笑了笑:“可你明明是从布杰约维策那儿来的啊!布杰约维策已经在你的后头了!”说罢便把帅克带到宪兵分队去了。

  普津姆地区宪兵分队长以行动迅速和干练闻名远近。他决不辱骂被拘留和被逮捕的人,却善于巧妙地使用一种交错审讯法,问得无罪者承认有罪。

  有两个宪兵帮助他进行这种审讯。每次交错审讯都是在全体宪兵面带笑容的气氛下进行的。

  “办案之道在于机灵与和蔼,”宪兵分队长经常这样教诲他的下属。“对人大喊大叫是毫无意义的。对待罪犯和嫌疑犯态度要温和。委婉,同时竭力让他们淹没在潮水般的提问之中。”

  “欢迎你,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说。“请坐,路上辛苦了。好,请你告诉我们,你要到哪儿去,好吗?”

  帅克把到布杰约维策去找团队的话重说了一遍。

  “那你大概是走错了路,”分队长微笑着说。“实际上你是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的,这一点我可以很容易向你证实。你头顶上面挂着一张捷克地图。好好看一看吧:从我们这儿往南走是普洛季维,从普洛季维往南是赫卢博卡,再往南就是布杰约维策。现在明白了吧:你不是朝着布杰约维策,而是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的。”

  宪兵分队长和蔼地瞧着帅克。帅克镇定而庄重地说:“我终究要走到布杰约维策的。”这话说得比伽利略当年说“它终究是在转动的”(宗教裁判所强迫伽利略收回他关于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学说时,他说了这句话。)还要有力,因为伽利略是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的。

  “你知道,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还是那样和气地跟帅克说,“我有责任劝告你,以后你自己也会得出这个结论的:越否认就越难表明心迹清白。”

  “您说得完全对,”帅克说。“越否认就越难表明心迹清白,越难表明心迹清白就越否认。”

  “这就对了,当兵的,这一下你自己也明白了。那么就请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那个布杰约维策去的。我说‘你那个,,是因为根据你的走法,在普津姆的北部就还得有个什么布杰约维策,那是哪一幅地图上也没有标出来的。”

  “我是从塔博尔动身的。”

  “你在塔博尔干了些什么呢?”

  “等候开到布杰约维策去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有搭上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你是一个士兵,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票呢?”

  “因为我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

  “奥妙就在这里!”宪兵分队长得意洋洋地对另一个宪兵说。“这小子并不象他装的那样傻。他已经开始乱套了。”分队长就象没有听清关于证件的回答似地接着往下问:

  “这么说你是从塔博尔动身的。那么你是到哪儿去的呢?”

  “到布杰约维策去的。”

  分队长的表情增添了几分厉色,他的目光落到了地图上。

  “你可不可以把地图指给我们看看,你是怎样走到你那个布杰约维策去的。”

  “走过的地方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已经来过一趟普津姆。”

  宪兵们彼此会意地使了一个眼色。分队长接着讯问道:“这么说,你是呆在塔博尔车站上。你衣兜里装了什么?掏出来看看。”

  他们把帅克来了一番彻底的搜查,除了一只烟斗和一盒火柴,什么也没有搜到。分队长问帅克:“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不需要!”

  “哎呀,我的上帝!”分队长叹了一口气。“跟你打交道真是活受罪!你刚才说你已经来过一趟普津姆,你那次在这儿干了些什么?”

  “我打普津姆经过,到布杰约维策去。”

  “你看你胡扯到哪儿去了。你自己说,你是到布杰约维策去的,可是我们已经向你证明:你是在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

  “对,我绕了一个圈子。”

  宪兵分队长又与所有的宪兵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你这个圈子指的就是在我们这个区转游。你在塔博尔车站呆了很久吗?”

  “一直呆到最后一趟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开走。”

  “你在那儿干了些什么?”

  “和当兵的聊天。”

  分队长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了些什么?问过他们一些什么?”

  “我问他们是哪个团的,现在要到哪里去。”

  “很好。你没有问他们团有多少人?是怎么编制的?”

  “这我没问。我早已记得烂熟了。”

  “那么说,你对我们部队编制的情报已经完全掌握了?”

  “那当然,分队长先生。”

  分队长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他的部属,打出了他最后一张王牌: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分队长对宪兵班长点头示意。他们两人走到隔壁房间,为这次胜利踌躇满志的分队长一面搓着手,一面很有把握地宣布:“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看来,这小子滑头透顶了,他什么都承认,就是这个要害的问题不认账。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县长那儿去。罪行调查学的诀窍在于机智而又和蔼。你看见我是怎么把他淹没在我的滔滔不绝的提问之中的吧?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呢?表面上看是个傻子,对这号子人就恰恰需要防一手。好吧,你把他安顿一下,我得去起草一个报告。”

  于是分队长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满面春风地写他的报告,在报告中每句话里都使用了“spionageverdchtig”(德语:有间谍嫌疑。)这个字眼。

  他越写下去,情况就越清楚。在结束这份报告时,他用了几句官厅蹩脚德文:“So melde ich gehorsam,wird den feind-lichen Offizier heutigen Tagas,nach Bezirksgendarmerie-komando überliefert,”(德语:谨虽钧座:该敌方军官即于本日押往皮塞克县宪兵司令部。)他望着自己的大作笑了笑,然后把宪兵队班长喊来:“给这名敌方军官什么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您的命令,队长先生,只有在十二点以前带来并受审的人才供给饭食。”

  “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例外情况,”分队长神气地说。“这是个高级军官,八成是参谋部里的。你知道,俄国人是不会把一个微不足道的什么上等兵派来当间谍的。你派人到’公猫,酒馆去给他叫顿午饭来。如果没有现成的,就要他们现做。然后叫他们沏茶,放点儿罗姆酒,要他们送到这儿来。甭提是给谁预备的。绝对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这儿关着谁。这是军事机密。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想要点儿烟草,如今坐在值班室。看来象是心满意足,象坐在他家里似的。还说,‘你们这儿挺暖和。你们的炉子不漏烟?我在你们这儿呆着很满意。你们的炉子要是漏烟的话,你们就把烟囱通一通。可是得下午通,绝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口的时候通。,”

  “是个经心的家伙,”分队长以充满喜悦的声音说。“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心里明白,要把他枪毙的。这种人,哪怕是我们的敌人也值得尊敬。这种人临死不惧。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可能动摇。颓丧,他却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儿说:’你们这儿很暖和,你们这儿的炉子不漏烟。,班长先生,这才称得上有胆量哩!这种人得有钢铁般的神经和骨气,坚强而又富有热情。哎,要是我们奥地利有这种热情。。。。。。还是不去管它这些的好。我们这儿也有热情满腔的人。你在《民族政治报》上读到炮兵上尉贝尔格爬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在树枝上设立观察点的事迹吗?我军撤退后,他没法从树上下来了,否则就要当俘虏,所以他就在上头等我们把敌军赶跑,足足等了十四天。他在树上整整十四天,为了不致于饿死,就以树枝尖和松针充饥。等到我们的军队打回来时,他已衰弱得无法再在树上支撑下去,便掉下来摔死了。死后为表彰他的刚毅坚强,授予他金质奖章。”

  分队长还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这才叫牺牲,才叫英雄行为哩!你看,我这一扯又扯多远啦,快去给他叫午饭吧,顺便叫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班长把帅克带了来,分队长友好地对他点点头,示意叫他坐下,一上来只问他还有没有双亲。

  “没了。”

  分队长马上想到这样更好,起码谁也用不着为这个不幸者痛哭流涕。他盯着帅克那张和善的脸庞,突然友善地拍了拍帅克的肩膀,说:

  “怎么样,你喜欢捷克吗?”

  “在捷克我到处都喜欢,”帅克回答说,“我一路上遇到很多好人。”

  分队长点点头:“我们这儿的人民非常好,非常可爱。只是有点儿爱扒东西。爱吵架,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在这儿十五年了,根据我的计算,这儿一年大约有四分之三个人被杀害。”

  “你是不是说没有完全杀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十五年中我们只审讯了十一起凶杀案:其中五起是谋财害命,其余六起是一般凶杀案,值不了什么。”

  分队长寻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他那种审讯:

  “你想到布杰约维策去干什么?”

  “到九十一团去服兵役。”

  分队长连忙打发帅克回值班室去后,生怕把供词忘了,随即在准备送给皮塞克县宪兵大队的那份报告上添了一句:“彼精通捷语。企图在布杰约维策打入我九十一步兵团。”

  宪兵分队长兴高采烈地搓着手。他对自己收集了这么丰富的材料,以及由于他的审讯有方而得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感到十分得意。他想起了他的前任,比尔格分队长,那人跟被拘留者根本不对话,也不问什么问题,抓到人马上往县法院送,只附上一句简短的报告:“据宪兵班长报告,此犯系因流浪与乞讨案而逮捕。”这也称得上审讯!

  分队长望着自己所写的报告,自满地笑了笑,从书桌里取出布拉格宪兵总部发布的一份照例印着“绝密”字样的指令,重读了一遍:

  兹严令各该宪兵分队对其辖区内一切过往行人务必严加戒备。我军自东加里西亚转移之后,数支俄军部队已乘隙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帝国腹地,使战线深入我帝国西部。在此新形势下,战线变幻无常,使俄军间谍得以潜入我帝国腹地,尤以西里西亚与摩拉维亚为甚。据密报,大量俄国间谍已侵入捷克地区。现已查清,其中有俄籍捷克人员多名,彼等曾受训于俄国高等军事学校,精通捷语,系特别危险之间谍。因彼等均能。且必定已在捷克居民中进行策反宣传。兹训令各宪兵分队,凡遇形迹可疑者,概予扣留。警备部。军事据点及军用列车通过之各车站一带,尤应严密防守。对被拘留者应立即进行审讯,并呈报上级审理。此令。

  宪兵分队长弗兰德卡又满意地笑了笑,将绝密文件仍旧放回标有“密令”的卷夹中。

  有许多密令,它们都是由内政部和掌管宪兵机构的国防部共同拟定的。

  布拉格宪兵总部整天为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密令有:

  关于监视各地居民思想状况的指令;

  关于如何通过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各地居民情绪有何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时公债及认购态度的调查表;

  已经应召入伍和行将应召入伍者的情绪调查表;

  地方自治会会员和知识分子的情绪调查表;

  关于立即查清各地居民参加何种政党以及各该政党势力情况的指令;

  关于考察各地方政党领袖人物之活动,以及查实当地居民中所参加之某些政党忠诚程度的指令;

  宪兵分队管辖地区所发行之报纸。杂志。小册子的调查表;

  关于查清叛国嫌疑分子所交结之朋友及其叛国表现的指示;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密探。情报员的指示;

  关于各地依章登记为宪兵分队服务的。领取津贴的告密人的指示。

  每天都源源不断地送来各种新的指示。章程。调查表和指令。弗兰德卡分队长整天埋在奥地利内务部发明的这些文件中,忙得晕头转向,他也以千篇一律的方式来对付这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在他这儿一切正常,当地居民的忠诚程度属于一等一级。

  奥地利内务部发明出下列等级表来标明人民对帝国的忠诚程度:一等一级,一等二级,一等三级;二等一级,二等二级,二等三级;三等一级,三等二级,三等三级;四等一级,四等二级,四等三级。最后一等的一级表示有叛国行为,须处以绞刑,四等二级表示应该拘禁,四等三级应加监视或关押。

  在分队长的写字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命令和表格。政府想知道每一个公民对它的看法。

  弗兰德卡分队长对随着每趟邮件无情地增添的一批批印刷品感到十分沮丧。只要一见到盖有“公文”。“邮资已付”戳子的熟悉的邮件,他就心跳起来。夜里,经过深思熟虑,他断定自己难以活到战争结束;宪兵总部快把他逼糊涂了,他也无法分享奥地利军队获胜的欢乐,因为到那时他恐怕早已神志不清。县宪兵大队天天质问他:为什么还不答复d72345/721a/f号调查表?z88992/822gfeh号通令是如何处理的,或者v123456/1292b/r号章程实施成效如何等等。

  最叫他伤脑筋的是那份在当地居民中物色和收买告密人的指令。临了,连他自己也认为,要在这个所有老百姓都是死顽固的地方找到一个告密者是不可能的。这时,他突然想到那个绰号叫“跳呀贝比克”的傻羊倌。这羊倌的确傻到了家,一听人家叫“跳呀贝比克”便跳一下;而且是个被大自然和人们所忽视的可怜的残废,靠替村里放牧牲口,一年只得几个小钱币,维持十分可怜的生活。

  分队长让人把他叫来,对他说:“贝比克,你知道,‘遛弯老头儿,(这是老百姓给捷王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取的绰号。)是谁吗?”

  “咩。。。。。。”

  “别叫。你记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皇上的。你知道,皇上是什么人吗?”

  “皇上就是皇帝。”

  “你真行,贝比克。那你就记住,你要是听见有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这家串到那家,说皇上是畜生之类的话时,就马上到我这儿来报告。这样你就能得到六克朗。要是听到有人说我们打不赢这场战争,你也马上到我这儿来,懂吗?告诉我这是谁说的,那你又可得到六克朗。我要是发现你听到了什么隐瞒不报,那你就要倒大楣。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皮塞克去。现在你跳吧!”贝比克跳了跳,分队长给了他两克朗。又心满意足地给县宪兵大队打了个报告,说是已经找到一名情报员。

  第二天牧师跑来见分队长,鬼鬼祟祟地告诉他说,今天早上碰见村里的羊倌“跳呀贝比克”,羊倌对他说:“大人,宪兵分队长昨天对我说,皇上是个畜生,我们打不赢仗,咩。。。。。。跳!”

  分队长在与牧师作了一番长谈之后,叫人把羊倌关了起来。后来,在赫拉昌尼以叛国罪判了他十二年徒刑。他被指控怀有危险的叛国阴谋,蛊惑民众,侮辱皇帝陛下,以及其它许多罪行。

  “跳呀贝比克”在法庭上跟在牧场或左邻右舍之中那样,对所提问题都以羊的咩咩叫声相回答。宣判时,他叫了一声“咩。。。。。。跳!”就跳走了。为此以无视法律论处,罚他住单号子牢房,睡硬板床,外加三道岗哨。

  从此宪兵分队长又没有情报员了,但他还应为他臆造的这个情报员感到满意,因为他臆造的名字逐级上报后,每月长了他五十克朗的薪水,这些钱他全都在“公猫”酒馆花掉了。在第十杯下肚之时,他突然受到良心的责备,啤酒在嘴里也变苦了。他听到坐在旁边的顾客总是这么说话:“今天我们的分队长先生有点儿不高兴,象有什么事儿不顺心。”他起身就往家走,等他走后,总是有人说:“准是我们的人又在塞尔维亚哪个地方拉了一裤裆屎,所以我们的宪兵分队长才这样一声不吭。”

  分队长在家里又填好了一张调查表:“居民思想状况:一等一级。”

  分队长常常好几个晚上不能入睡,总是在等待视察和调查。夜里他梦见了绞索,梦见人们把他带去上绞刑架,最后,国防部长站在绞刑架下亲自向他叫嚷:“Wachmeister,wo ist dieAntwort des Zirkulars z.y.z. 1789678/23792号?”(德语:“队长,x.y.z.1789678/23792号通令的复文在哪儿?”)

  现在他觉得,似乎宪兵分队的每个角落里都在响着一句古老的猎人的祝福话:“祝你打猎成功!”弗兰德卡宪兵分队长毫不怀疑县宪兵大队长会拍着他的肩膀说:“Ich gratuliere Ihnen,Herr Wachmeister.”(德语:“恭喜你,分队长先生。”)

  分队长暗自描绘出一幅比一幅可美妙的图画。在他满脑子官瘾的思想里,装的净是功名,升迁,对他办案才能的高度评价以及由此而来的亨通官运。

  他把班长叫来,问道:“午饭送去了吗?”

  “给他送去了熏肉。白菜和馒头片。汤已经卖完了。他喝了一杯茶,还想再喝一杯。”

  “给他喝吧!”分队长慷慨地答应。“等他喝完茶,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半小时后,当班长把吃饱了而且照例是心满意足的帅克带来时,分队长问道:“怎么样?吃得好吗?”

  “还不错,分队长先生。只是白菜再多一点儿就好了。我知道,这也难怪,你们事先并没料到我会来呀!熏肉挺不错,准是用家里喂的猪熏的。掺罗姆酒的茶我喝了很舒服。”

  分队长看了一眼帅克,开始问道:“俄国人也很爱喝茶,是不是?那儿也有罗姆酒吗?”

  “罗姆酒全世界都有啊,分队长先生。”

  “现在你甭想把我蒙混过去!”分队长心里想:“你早该注意你在说些什么了!”他便又弯下身子对着帅克亲昵地问道:“俄国有漂亮姑娘吗?”

  “漂亮的姑娘在世界上哪儿都有,分队长先生!”

  “你这小子,”分队长又想。“你现在要溜号,滑过去!”想到这里,他便象从四十二公分口径的臼炮发射炮弹一样开火了:

  “你想在九十一团干些什么?”

  “随团队一起上前线。”

  分队长满意地盯着帅克,想道:“不错!是到俄国去的最妙的办法。”

  “这个主意想得太妙了,”分队长兴奋地说,同时注意观察他的话对帅克引起的反应。

  然而从帅克眼里所看到的只是绝对的镇定。

  “这小子连眼毛也不动一下,”分队长打心眼里感到害怕。“这就是他们的军事训练。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这么一问,我的膝盖都要打哆嗦了。。。。。。”

  “明天一早,我们把你送到皮塞克去,”他用随便的口吻向他宣布说,“你什么时候到过皮塞克?”

  “一九一○年帝国军事演习的时候去过。”

  宪兵分队长听到这个回答笑得更快活更得意了。他感到这一系列提问已经超出了他的估计。

  “你从头到尾参加了那次演习吗?”

  “那还用说,分队长先生,我当时是步兵。”帅克仍然用他宁静的神情望着分队长,分队长却开心得不亦乐乎,迫不及待要把这些新材料添进呈文里去。他叫班长把帅克带走,然后去补写他的呈文。

  其计划是:钻进九十一步兵团队,并要求立即转往前线,伺机尽快逃往俄国,因该犯已观察到,我方戒备森严,不如此则无法返抵俄国。该犯与九十一团之关系谅必甚好。经卑职反复盘问,该犯供认一九一○年曾以步兵身份参加帝国军队在皮塞克附近举行之全部演习。由此可见,该犯对间谍工作谙熟已极。又:此番一切罪证之获得,乃卑职独创之交错审讯法之结果也。

  宪兵班长出现在门口说:“分队长先生,他要上厕所。”

  “Bajonett auf”(德语:“上刺刀!”)分队长下令。“要不,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你要上厕所?”分队长和善地问帅克。“这里面没有别的意思?”他用眼睛死盯着帅克的脸。

  “这里面的确只是解大便的意思,分队长先生,”帅克回答说。

  “但愿这里面不要有别的意思,”分队长一边意味深长地重复说,一边别上值勤手枪。“我陪你去!”

  “我这枝手枪很不错!”他在路上对帅克说,“连发七颗,七发七中。”

  来到院子之前,分队长把班长叫过来,悄悄对他说:“端上刺刀枪,等他一进厕所,你就站到厕所后面,别让他从粪堆后面挖洞跑掉了。”

  厕所是一间很小的普通木房,下面是粪水流淌的粪坑。

  这是一个整整几代人使用过的老厕所了。此刻帅克蹲在上面,一手抓住门上的绳子,而同时班长正从后窗盯着他的屁股,以防他掘洞跑掉。宪兵分队长睁大老鹰眼睛盯着厕所的正门。他正掂量着,如果帅克想逃跑,该朝着他哪条腿开枪。

  可是门儿轻轻地开了。帅克满意地走了出来,对分队长说:

  “我在那儿没呆太久吧?没耽搁你们的事吧?”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分队长回答,心中暗自思量:“人家多么彬彬有礼,明明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举止仍然不失体面,到了最后一瞬间也还是温文尔雅。我们的人若处在他的地位能做到这一点吗?”

  队长挨着帅克坐在守卫室一个叫朗巴的宪兵的空床上;朗巴今天值班,到附近各村巡逻去了,明天早上才回来。可是实际上,这位朗巴此时正泰然坐在普洛季维的“黑马”酒店里跟鞋匠师傅打“马利亚什”(一种纸牌打法。以持同花的王与王后者为胜。),间或讲几句奥地利一定胜利之类的话。

  分队长点燃烟斗,让帅克也把烟斗装上。班长往火炉里添了柴,于是这宪兵队就成了地球上最舒适的角落。最温暖的窠儿。暮色苍茫,夜幕降临,正是聊天的好时光。

  可谁都闭口不言。分队长在独自寻思着,终于掉过头来对班长说:“照我看,把间谍绞死是不对的。一个人,为了尽职,比方说,为自己的祖国作出牺牲,他应该享受一种真正体面的待遇,比如说,吃颗子弹,你说呢,班长先生?”

  “当然应该把他枪毙,不把他绞死,”班长同意说。“比方说,要是把我们派出去,交待我们说:’你们必须侦察出俄国人的机枪队里有多少挺机枪。,那我们也会换下军装就出发的。要是把我逮住了,难道把我当作强盗凶手来绞死?”班长激动得站起来大声嚷道:“我要求把我枪毙,按军礼下葬。”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帅克插嘴道。“要是这个人很机灵,那他们就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了。”

  “不,抓得到的!”分队长着重地说。“假如他们也这样机灵,有他们自己一套办法,就抓得到。这一切你自己会清楚的。”

  “你自己会清楚的,”分队长用更和缓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脸上还堆着和蔼的笑容。“在我们这儿谁也别想蒙混过去。对吗,班长先生?”

  班长点头称是,并且说:“有些人早就输定了,故作镇静也无济于事,越是装作满不在乎,越是容易露马脚。”

  “他们已经挨过我的教训了。班长先生!”分队长骄傲地说。“镇静只不过是一个肥皂泡,假装镇静就是Corpus delicti(拉丁语:罪状之一。)。”队长停止解释他的理论,转向班长说:“今天晚饭准备吃什么?”

  “分队长先生,你今晚不上饭馆去吃吗?”这一问使分队长面临着一个他必须解决的新难题。

  犯人要是趁他晚上不在时跑掉了怎么办?班长虽然可靠而且谨慎,可是有一次从他手里也跑掉过两个流浪汉。实际上是因为他不愿押着他们在冰天雪地步行到皮塞克去,所以在拉希采附近就把他们放掉,只朝天放了一枪装装样子。

  “我们把那个老太婆派去买晚饭吧。叫她给我们装一罐子啤酒,”分队长就这样解决了难题,“让那老娘儿们跑一趟活动活动筋骨。”

  伺候他们的贝兹莱尔卡老婆婆也真为他们跑了个够。

  晚饭后,由宪兵分队到“公猫”饭店之间那条路一直没闲着。从这条交通线上印着老婆婆那又重又大的密集的靴子印就可证明:分队长虽未亲自光临“公猫”饭店,却充分享受了它的好处。

  当贝兹莱尔卡老婆婆最后一次到饭店,转达分队长对掌柜的问好,并要买瓶波兰白酒时,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谁在他们那儿?”

  贝兹莱尔卡老婆婆回答说:“一个可疑的人。刚才我出来之前,他们两个正搂着哩。分队长先生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我亲爱的斯拉夫小子,我这可爱的小间谍!,”

  后来,到了下半夜,宪兵班长穿着全副军装,在他那张行军床上摊直睡着了,还大声打着呼噜。坐在他对面的分队长,把两瓶波兰白酒喝得只剩了个底儿。他搂着帅克的脖子,通红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沾满了波兰白酒,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哝着:“说实话,俄国没有这么好的白酒吧。说呀,说了也好让我睡个安生觉呀。男子汉大丈夫,照实说吧!”

  “是没有这么好的白酒。”

  分队长倒在帅克身上:

  “你承认了,我很高兴。受审问时就该这样老实。既然犯了罪又何必抵赖呢?”

  他站起来,拿着空酒瓶子踉踉跄跄走进他的屋子,一路还嘟囔着:

  “我要不是出一出了一点儿岔子,一切都—都—都会是另一个样儿了。”

  在他没脱军装就倒到床上之前,从写字台里把呈文拿出来,打算加上如下一段话:

  “根据第五十六条Ich muss noch dazu beizufügen,dassdie russische Kontuszóvka(德语:犹有进者,俄国之白酒。。。。。。)。。。。。。”他在纸上弄了一摊墨水,用嘴把它舔掉了,然后傻笑着,倒在床上睡得象死猪一样。

  天快亮时,躺在对面床上的宪兵班长鼾声如雷,夹杂着尖细的鼻音,把帅克吵醒了。他爬起来,把班长摇了摇,然后又躺了下去。这时候,鸡啼了,太阳升起来了,贝兹莱尔卡老婆婆跑来生火,她也因为头天晚上的奔忙而睡了个够。她发现大门敞着,一个个都在蒙头大睡,守卫室的油灯还冒着烟。贝兹莱尔卡老婆婆嚷了一声,把班长和帅克从床上拖起来,对班长说:“你也不害臊,衣服都不脱就睡觉,跟牲口似的。”又教训帅克说,在女人面前,起码应把裤裆口扣好。

  最后,她逼着睡眼惺忪的班长去把分队长叫醒,说这样睡下去太不成体统。

  “您倒是落到了一群好人手里,”在班长去叫分队长起床时,老婆婆对帅克说。“一个比一个能喝。见了酒就没命了。都欠了我三年工钱。我一提起,分队长就说:’别罗嗦,老太婆,要不把你关起来。我们确确实实知道,你的儿子是个盗猎犯(到禁猎区打猎的人。),还偷财主家的劈柴。,我跟他们都受了三年多的罪了。”老婆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嘟哝说,“您特别要提防那位分队长。他净会甜言蜜语的,可却是头号的大坏蛋。净找岔子整人。关人。”

  好不容易把分队长喊醒。班长费了老大的劲来使他相信:已经是早晨了。

  他终于四下瞅了瞅,揉了揉眼睛,慢慢地记起昨天的事来。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袋,他心神不定地望着班长说:“他跑啦?!”

  “没事,小伙子挺本分的。”

  班长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朝窗子外面望了望,又踱回来,从桌上撕下一小块报纸,用两个指头把它搓成小纸球。看来他还想说什么。

  队长犹疑地看着他,最后,为了弄清班长在想什么,便说:“班长先生,别发愁,我会帮你忙的,我昨天大概又出了什么洋相吧?”

  班长用责备的眼光看了一下他的上司:

  “分队长先生,您知道您昨天都说了些什么,您什么样的话没跟他说呀!”

  他凑到分队长的耳朵边轻声说:“您说我们所有捷克人跟俄国人都是斯拉夫血统,您说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1856—1929),俄国大公,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任俄军总司令。)下周就要到普舍洛夫了,说奥地利支持不住了,还教他下次受审时什么也别招认,胡搅蛮缠一通,让他一直拖到哥萨克人来把他解放。您还说,奥地利很快就要完蛋了,跟胡斯战争时期一样,农民举着镰刀上维也纳。说皇帝老子是个病老头,很快就会四脚朝天。还说威廉皇帝是头畜生。您答应捎点钱到牢里去,给他改善生活,还有好多这类的话。。。。。。”

  班长从分队长身边走开时,补充说:“这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开头我喝得不多,到后来我也不行了,就啥也不知道分队长盯了班长一眼,说:

  “可我还记得,”他宣布说,“你还说了,我们跟俄国人相比,简直是黄口小儿,你还当着老太婆的面嚷嚷:‘俄国万岁!,”

  班长开始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你吼叫如牛,”分队长说,“后来你就横倒在床上,打起呼噜来。”

  班长在窗前站住了。他敲着玻璃,说:“分队长先生,您在我们那位老太婆面前也没用餐巾堵住嘴啊。我记得,您对她说:’你记住,老太婆!每个皇帝和国王只惦着他们的口袋,所以才要打仗。连”遛弯老头儿“这个老家伙也不例外。连大便也不敢让他自个儿去拉,免得他把整个申布隆宫(奥皇在维也纳的寝宫。)弄得一蹋糊涂。,”

  “我说了这样的话?!”

  “说了,分队长先生!您说了这些话,您跑到院子里去呕吐之前还嚷嚷:‘老太婆,你用指头往我喉咙里捅一捅吧!,”

  “你说的话也够悬的!”分队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怎么会想起这号蠢事来,要让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当捷克国王呢?”

  “这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班长胆怯地回答。

  “当然记不得了!你醉得象一摊烂泥,眯着一双猪眼睛。你想出去一趟,错把炉门当大门,往壁炉上爬哩。”

  两人都默不作声了,最后,分队长打断沉寂说:“我经常对你说,烈性酒是害人精,你喝不得,你偏要喝。要是那家伙跑了怎么办?我们怎么交差?上帝啊,我头都要炸啦!”

  “你听我说,班长先生!”分队长接着说,“正因为他没逃跑,就更说明,他是一个又危险又老练的家伙。等到他们审问他时,他会说,我们这儿的大门通宵开着,我们全都喝得烂醉如泥,假如他真有罪的话,他要逃跑一千次都逃成了。好在他们不会相信这种人,再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赌咒发誓,说这是那家伙编造的谎言,那么上帝老子也帮不了他的忙,只能在他的脖子上多套一圈绞索。在他的问题上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哎哟哟,要是我的头不这么痛就好了!”

  鸦雀无声。过一会儿分队长下令:“把我们的老太婆叫来。”

  “你听着,老太婆,”分队长对贝兹莱尔卡老婆婆说,两眼严厉地盯着她的脸,“你去找个耶稣受难像拿到我这儿来。”

  分队长对着贝兹莱尔卡那疑惑不解的目光吼了起来:“快,快!你还发什么愣?快去拿来!”

  分队长从写字台里拿出两枝蜡烛,上面还留有封过公文的火漆印痕迹。等到贝兹莱尔卡老婆婆终于颤颤巍巍把耶稣受难像拿来后,分队长把十字架放在桌子边缘上的两枝蜡烛中间,他点燃蜡烛,郑重其事地说:“坐下,老太婆。”

  吓得发抖的贝兹莱尔卡老婆婆心不在焉地坐到沙发椅上,惊慌地望着分队长。蜡烛和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她吓得丧魂失魄,双手打颤,看得出来,两个膝盖也在发抖。

  分队长又严肃地走到她跟前,庄严地说:“昨天晚上你成了重大事件的见证人,老太婆,可能,你这副笨脑筋也理解不了这些。那个士兵是个间谍。特务。明白吗,老太婆!”

  “圣母马利亚啊!”贝兹莱尔卡惊叫了起来。

  “安静!老太婆!为了从他口里弄到一点东西,就得说各种各样的话,说你昨天听到过的一些离奇古怪的话。你听到我们说的那些古怪话了吗?”

  “听见了,”贝兹莱尔卡用发抖的声音回答说。

  “老太婆,这些话都是为了让他如实招供,让他相信我们才说的。我们这一手也成功了。我们从他嘴里套出了一切,我们抓到这小子的把柄了。”

  分队长突然停止了谈话,把点完的蜡烛芯弹掉,然后两眼严厉地盯着贝兹莱尔卡,郑重地说:“老婆子,你当时在场,知道其中的一切秘密。这是国家机密,你对谁也不许吭一声。就是临终的时候也不能说,要不然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圣母马利亚,约瑟夫呀!”贝兹莱尔卡呼叫着。“我真倒楣,怎么走进这个门啦!”

  “别嚎!老婆子,起来,到十字架跟前去,举起右手,把两个指头伸出来,对我发誓。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

  贝兹莱尔卡向桌前走去,嘴里抱怨着:“圣母马利亚,我为什么刚好跨进了这道门槛啊!”

  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脸直盯着她,蜡烛冒着黑烟,贝兹莱尔卡老婆婆觉得,这一切都显得象地狱里一样可怕。她已吓得魂不附体,四肢不停地哆嗦。

  她伸出两个指头,举起手臂。宪兵分队长隆重地。铿锵有劲地领着她念:“我向万能的上帝,还有您,分队长先生,发誓:我在这儿所见所闻的一切,至死不往外传,即使受到审讯也绝对不说。求主保佑我。”

  “现在,吻十字架,老婆子!”在老婆婆抽噎着发了誓,虔诚地画了十字之后,分队长命令说。

  “好了,现在你从哪儿借来的十字架,还把它还到哪儿去。就说我在审讯时用了一下。”

  悲伤的贝兹莱尔卡老婆婆抱着耶稣受难像,踮着脚尖走出了房间。从窗口可以看见,一路上她老回头顾盼宪兵分队,似乎想断定自己并非做梦,而在不久之前,她确乎度过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段时刻。

  分队长这时重新抄写他的呈文,因为头天晚上在手稿上洒了一摊墨水,经他一舔,纸上象是抹上了一层果酱。

  如今已完全加工妥当了,随后又想起还有一件事得问帅克。他下令把帅克带了来,问道:“你会照像吗?”

  “会!”

  “那你怎么不随身带架照像机呢?”

  “因为我没有照像机,”帅克的回答干脆而明确。

  “假如你有照像机的话,那一定会照的吧?”分队长问道。

  “可惜没有啊,”帅克坦然地回答说,一边平静地迎接分队长审视的目光。分队长这时又感到头痛难当,他唯一能想出来的问题是:

  “拍车站的照片难吗?”

  “比拍别的还容易,”帅克回答说,“因为车站不动晃,老杵在一个地方。用不着对它说:’表情放快活一点。,”

  现在分队长又可以为他的呈文写补充材料:“Zu dem Be-richt,No 2172,melde ich。。。。。。”(德语:谨对卑职第2172号呈文作如下补充。。。。。。)

  分队长随心所欲地写道:

  经卑职进行交错审问,该犯尚供称:彼善照像,尤喜拍摄车站。职虽未于其身上搜得照像机,但可推测,彼为避人耳目,已将其隐匿他处,而未随身携带。该犯供认:如携带像机,必拍照无疑,足证卑职之推测并非向壁虚构。

  宪兵分队长由于昨天酗酒,还头昏脑涨,这关于拍照一事在他的呈文里越扯越乱。他接着写道:

  据该犯亲口供称:彼仅因未随身携带像机,故无法拍摄车站建筑乃至一般有战略意义之要地。职深信:倘彼当时携有所需之摄影器材,定当拍摄无疑,该项器材彼不过隐藏它处,故职未能于其身上搜得照片,仅由于彼未带像机而已。

  “这已经够了,”分队长说罢,在呈文上签了个字。

  他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得意洋洋地给宪兵班长念了一遍。

  “写得不坏,”他对班长说,“呈文就是这么个写法。一切情节都得写进去。老弟,审问犯人可不那么简单,要紧的是把呈文写好,让上级审讯机关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把那小子给我带来,该结案了。”

  “如今班长先生要把你送到皮塞克县宪兵大队那儿去,”他板着面孔对帅克说。“照规矩本应给你戴上手铐,可是我考虑到你是个懂得体面的人,手铐就不给你戴了。想必你不至于在半路上跑掉。”

  分队长显然是被帅克那张憨厚的脸所感动了,又说道:“也希望你不要怨我。好,你把他带走吧,班长先生,呈文在这里。”

  “那就再见了,”帅克温和地说。“分队长先生,谢谢您为我费心。有机会我会给您写信。我若是打这儿附近经过,一定过来看望您。”

  帅克和班长上了公路。每一个行人见到他们谈得这么亲热,都以为他们是老朋友,偶然在路上碰见了,便结伴进城,比方说一道儿上教堂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帅克说,“到布杰约维策去的路这么难走。这使我想起科比利斯城的屠户霍乌拉遇到的一桩事。他有一回夜里走到摩拉尼的巴拉茨基纪念像那儿,围着它一直走到天亮,以为是沿着一堵墙往前走,可是那堵墙没个尽头。他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到了早上,他已经累得不行了,便嚷了一声‘救命啦!,警察跑来时,他就问他们回科比利斯去怎么个走法,还说他沿着一道什么墙足足走了五个小时,这道墙老也没个完。警察把他带走了,他把牢房里的一切砸了个稀巴烂。”

  班长对他讲的这些根本不搭腔,心想:“你跟我扯什么淡。又要讲你的布杰约维策神话了。”

  他们从鱼塘边走过,帅克兴致勃勃地问班长附近偷鱼的人多不多。

  “这儿尽是偷鱼的,”宪兵班长回答说。“他们想把前任分队长扔到水里去。陵堡上的鱼塘管理人用钢毛刺往他们屁股上扎,可也白搭:他们在裤裆里垫块洋铁片挡着。”

  宪兵班长又谈到如今的进步,说人们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来,一个骗一个。他还发展了他的新理论,说这种战争对人类是个极大的幸事,因为除许多好人之外,一些流氓无赖也被枪杀掉了。

  “世界上的人也太多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挤着一个,人类已经繁殖成灾了。”

  他们快到一家客栈了。

  “他妈的今天的风刮得真厉害,”宪兵班长说。“我想,咱们喝他妈一口半口的总不碍事吧。你对谁也别说我押你上皮塞克去。这是国家机密。”

  此刻班长眼前出现了关于嫌疑分子与犯人以及各宪兵分队职责的规定:“隔绝他们与当地居民的联系,在押送犯人至上级机关途中严禁与周围人们闲聊。”

  “绝不允许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班长又说。“你干了什么,谁也管不着。不许你引起人们惊慌失措。”

  “在战争年代,惊慌失措是最可怕的事,”他接着说。“谁要随便说点什么,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明白吗?”

  “我绝不让人们惊慌失措,”帅克这么说,也这么做了。当客栈老板跟他们聊天时,帅克说:“这位兄弟说,我们一点钟到达皮塞克。”

  “您那位兄弟是休假吗?”好奇的老板问宪兵班长,班长连眼都不眨一下,粗声粗气地回答说:“今天到期了。”

  “我们巧妙地把他对付过去了,”当老板走开后,班长笑着宣称。他对帅克说:“绝不能张惶失措,现在是战争时期。”

  班长在进客栈之前以为喝几杯酒不碍事,但也未免太乐观了,因为他没考虑这几杯究竟有多少。他喝完第十二杯后,便大声地肯定地说:“三点以前,宪兵大队长还在吃午饭,早去也没必要;此外,开始下大雪了。如果四点赶到皮塞克,时间还足足有余,到六点还有的是时间。从今天这天气看,反正得摸黑走了。所以现在走也好,晚一点儿走也好,反正一样,皮塞克跑不了。”

  “咱们能呆在这个暖和的地方,应当说福分不小哩。”他断定说,“碰到这种坏天气,战壕里那些小子可比我们坐在炉火边要受罪得多。”

  古老的琉璃砖大壁炉散发着热气。班长断定:象加里西亚那边的人说的,这种外部的热气可以通过各种甜酒和烈性酒产生的内部热量来加以补充。

  店老板有八种酒,在酒店各个屋角的风雪呼啸声中,他慢慢地品尝着这些酒,借此消解客栈的孤寂。

  班长一个劲儿地敦促老板不要落在他们后面,他一边喝着,一边责怪老板喝得太少。这可是公然的诽谤。因为客栈老板已经醉得歪歪倒倒,站立不住,而且一个劲儿地坚持要打“费布尔”(见本书第一七一页注①。),还硬说昨天夜里听见东方有大炮声。

  班长冲着他打了一个嗝,回答说:“你—你别制造混乱!这方面我们接到了命令。”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解释说,命令即各种最新指令之总称。与此同时,他泄露了好几项密令的内容。店老板已经喝得稀里糊涂了。他唯一能说出的话是:靠命令是打不赢仗的。

  班长与帅克动身去皮塞克时,天已黑了。大雪纷飞,伸手不见五指。班长不住地唠叨:“朝着你的鼻子照直往皮塞克走吧。”

  当他说第三遍时,声音已不是从路上而是从哪个低处传来,因为他沿着一座积雪的土坡滑下去了。靠着他的步枪的支撑,费了好大的劲他才重新爬到大路上来。帅克听到他自嘲地说:“象从冰山上溜下去一样。”过一会儿又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原来他又从土坡上滑下去了。透过风的呼啸声传来他的喊声:“我摔啦!不好啦!”

  班长变成了一只辛劳的蚂蚁,滚下去,又使劲地爬上来。

  他又一连这样翻滚了五次,最后,当他爬到帅克跟前时,他沮丧地说:“我差点儿找不着你啦!”

  “不用担心,班长先生,”帅克说。“最好是把咱俩拴在一块儿,这就谁也丢不掉谁了。您有手铐吗?”

  “每个宪兵都得随身带着手铐,”班长一面在帅克身边东倒西歪地走着,一面使劲地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面包啊!”

  “那咱们就铐上吧,”帅克提议说,“咱们试试看怎么样?”

  班长熟练地把手铐的一端扣在帅克手上,把另一端扣在自己的右腕子上。如今两人就象一对连体双胞胎连在一起,一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班长拖着帅克走过一堆石头,他一跌跤,就把帅克也拖倒在地了。这一来,手铐磨破了他们的腕子。班长终于说:这样下去再也受不了啦,还是把手铐松开的好。费了好半天的劲也没法把套在帅克和自己手腕上的手铐解下来,班长叹了口气说:“咱们永远连在一起啦!”

  “阿门!”帅克接上一句,他们又继续踏上那艰难的旅程。

  班长的心情非常沮丧。他们长途跋涉,历尽辛苦,深夜到了皮塞克县宪兵大队走廊上,班长忧郁地对帅克说:“情况不妙。咱俩拴着手铐谁也离不开谁。”

  果然情况不妙,县大队副派人请来了大队长凯尼格。

  县大队长第一句话就是:“对着我哈一口气!”

  “如今我全摸透了。”县大队长以他经验丰富的嗅觉毫厘不差地弄清了事情的底细。“罗姆酒。波兰白酒。’鬼酒,(一种用果实药材泡制的烈性酒。)。山梨酒。核桃酒。樱桃酒。香荚兰酒。”

  “大队副先生,”他转身对他的下属说:“你看,简直给我们宪兵丢尽了脸,你得引以为戒啊。象这样胡来,就是犯了该受军事法庭审判的罪行。竟然用手铐把自己扣在犯人身上,而且醉得象一摊烂泥!象一头畜生一样爬到这里!把他们的手铐解开!”

  “什么事?”大队长问班长,班长正在用他那只没有扣上手铐的手给他敬礼。

  “报告大队长,我带来了一份呈文。”

  “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大队长简短地说。“大队副,把他们两个关起来!明天早上提来审问。你把普津姆来的这份呈文看一遍,然后送到我房间里来。”

  皮塞克县宪兵大队长对下属十分严厉,是个十足的官僚。

  在他管辖的各宪兵分队里,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暴风雨已平息。这种风暴常常随着县大队长签署的每一件公函卷土重来。这位大队长整天都在给全县发出各式各样的责难。警告和威胁。从战争爆发那天起,皮塞克县各宪兵分队的上空总是乌云笼罩。

  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怖气氛。官僚机构的炸雷在宪兵分队长。班长。普通宪兵和僚属们的头顶上隆隆作响。每桩小事都要受到纪律制裁。

  “我们如果想要打赢这一仗,”大队长在视察各宪兵分队时说,“就得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的就怎么的。”

  他总感到自己置身于叛逆包围之中。他坚信,县里的所有宪兵都犯有由于战争而产生的罪过。他坚信,他们每个人在这非常时期都有失职之处。

  从上头,就是从国防部往他这儿发的文件多如牛毛,压得他难以透气。国防部下发的文件中指出:根据军政部的情报,从皮塞克县征集的士兵正在转向敌人方面。

  他们紧急催促凯尼格大队长对该县居民的忠顺程度严加注意。弄得人心惶惶。妻子送丈夫当兵,他就以为那些丈夫准在向妻子许诺说:我们绝不为皇上送死。

  暗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革命的云霞。在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二十八团和十一团有好几个营都向敌人投降了。而十一团的士兵正是来自皮塞克州和县的。就在这场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气氛中,从沃德尼亚尼来了一批手持人工制作的黑郁金香的新兵。这批布拉格士兵乘火车经过皮塞克车站的时候,他们将皮塞克妇女劳军团体给他们送到运猪车厢上的香烟和巧克力扔了回来。

  先遣营坐的列车驶过皮塞克时,有几个皮塞克的犹太人用“Heil,nieder mit den Serben!”(德语:打倒塞尔维亚人!)的口号来欢迎他们。这几个犹太人挨了狠狠的几耳光,以致一个礼拜出不了门。

  这些插曲明显地说明,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求主保佑》,只不过是一种陈旧的表面文章和司空见惯的伪善活动;与此同时,从各宪兵分队却传来了对普津姆调查表的熟悉的回答:平安无事,没出现任何反战宣传,居民思想状况属于一等一级,居民情绪也属一等一级与二级。

  “你们根本算不上宪兵,只是一些地方警察!”宪兵大队长在视察各地时经常这样叫骂。“你们不但不是百倍地提高警惕,而是一步步变成了一群愚蠢的畜生。”

  他一边进行这个动物学上的发明,一边接着说:“你们整天躺在屋里,心想:‘Mit ganzem Krieg kann man uns Arschlecken.,(德语:“战争关我们的鸟事。”)“

  接着便历数倒楣的宪兵的责任,再宣讲一番当前的政治形势,并要求大家振作起来,把一切办得妥妥帖帖。之后,他又将旨在加强奥地利专制政权的宪兵队伍的完美理想作了一番描绘,再往下就是种种威胁。纪律处分。调任和申斥了。

  大队长坚信:他正站在这个能把什么保全住的岗哨上,而他所管辖的各宪兵分队的宪兵却是一群懒虫。流氓。自私之徒。下贱胚。骗子,他们只认得烧酒。啤酒。葡萄酒;他们收入微薄,所以为了行乐就受贿,慢慢地。但肯定无疑地会把奥地利给葬送掉。他信得过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下属。本县宪兵大队的大队副,然而就是这位大队副也常在小酒店里说:“我今天又可以跟你们讲一段我们那个老混蛋的趣闻了。”

  宪兵大队长把普津姆宪兵分队长的那份关于帅克的呈文研究了一番。他的部下马捷依卡大队副正站在他眼前,暗暗诅咒着大队长和那些呈文,因为在下边的奥塔瓦河那边一帮人等着他去凑成一桌牌。

  “不久前我对你说过,马捷依卡!”大队长说,“我平生见过的头号蠢货是普洛季维的分队长。可是从这份呈文来看,普津姆的分队长比他更蠢。由喝得烂醉的混蛋班长押解的这个士兵根本就不是什么间谍。他们两人象两只狗一样拴在一起来到这里。这一定是个最普通的逃兵。呈文里废话连篇,连三岁小孩都能一眼看出,那家伙在起草呈文的时候准是醉得昏天黑地的了。”

  他吩咐道:“马上把那士兵带来,”又把从普津姆来的呈文研究了一番,说:“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蠢事。这还不算,还让象他的班长这样的畜生送来一个嫌疑犯。这些家伙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我会给他们厉害看的。一天不挨我三次恐吓,就以为我会气量无边。”

  大队长又大谈其今日的宪兵对一切命令所持的抵触态度。一写呈文马上就看出,所有这类分队长把什么都当儿戏,把什么事情都搅和得乱七八糟的。

  当上面提醒分队长注意:奸细也可能在他们管辖的地区流窜时,宪兵分队长们便开始大抓奸细。若是战争持续下去,那么所有宪兵分队就都会变成大疯人院。他让办公室给普津姆去个电报,通知那个分队长明天到皮塞克来。大队长把分队长在呈文一开头就写到的那个“重大案件”的提法从他的脑子里一笔勾销了。

  “你是从哪个团开的小差?”大队长劈面就这样问帅克。

  “我在哪个团也没开过小差。”

  大队长看了一眼帅克,只见他那安详的脸上显得如此地无忧无虑,使他不得不问道:“你是怎么弄到那件制服的?”

  “每个士兵入伍时都能得到一套制服,”帅克带着温和的微笑回答说。“我在九十一团服役。不仅我没从那儿开小差出来,而且恰恰相反。”

  帅克把“恰恰相反”这个词组说得这样重,使大队长脸上掠过一丝带讥讽意味的怜悯之情,问道:“怎么个’恰恰相反,?”

  “这事儿简单极啦,”帅克推心置腹地解释说,“我是上我的团去的。我正在找它,不是从那儿逃出来。我只想尽快赶到我的团。可我却明摆着离布杰约维策越来越远了。我想整个团都在那儿等着我呀,我都急得要发疯了。普津姆的宪兵分队长把地图指给我看了,布杰约维策是在南面,他却打发我往北走。”

  大队长摆了一下手,似乎说:“那家伙还干过比打发人往北走更糟糕的事情哩。”

  “这么说,你是找不到你的团罗?”他说。“你是去找它的吗?”

  帅克把整个情况向他作了说明。他提到塔博尔和所有他去布杰约维策途中经过的地方:米莱夫斯科。。。。。。克维多夫。。。。。。伏拉什。。。。。。马尔琴。。。。。。戚若沃。。。。。。塞德莱茨。。。。。。霍拉日乔维采。。。。。。拉多米什尔。。。。。。普津姆。。。。。。史捷克诺。。。。。。斯特拉科尼采。。。。。。沃见尼。。。。。。杜普。。。。。。沃德尼亚尼。。。。。。普洛季维,仍旧回到普津姆。

  帅克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和命运的搏斗,以及他怎么百折不挠。历尽艰难险阻,想法到达布杰约维策的九十一团,而结果他的一切努力又怎样徒劳无益。

  他热情洋溢地叙述着,大队长心不在焉地用铅笔在一张小纸片上画着寻找团队的好兵帅克怎么也跳不出去的魔圈。

  “这真是所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大队长蛮有兴趣地听完帅克关于这么久找不到团队而感到苦恼的叙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在普津姆周围转了这么一阵,一定很是引人注目吧?”

  “要是那个倒楣地方没有那个分队长先生,问题早就解决了,”帅克说,“他既不问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们团队的番号,把什么都看成怪事。他本应吩咐别人把我送到布杰约维策去,到了那里,兵营的人就会告诉他我究竟真是寻找团队的帅克呢,还是什么可疑的人。要那样,我今天就已经是第二天在团里尽我军人的职责了。”

  “你在普津姆为什么不提醒他们这是一场误会呢?”

  “因为我知道,跟他们说也白搭。维诺堡有一个叫拉姆巴的小店老板说得好:怕人家赊他账的人,人家任何时候去找他,他都好象聋得连打雷都听不见。”

  大队长没费多久的神思,就作出判断:一个急欲返回自己团队。并为此想出这一整套循环旅行的人,乃是最深的人类堕落的征兆。他向办公室口授一封公函,函中省去了所有公文程式:

  布杰约维策市九十一团团部公鉴:

  随函送来贵团士兵约瑟夫。帅克一名,我皮塞克县属普津姆宪兵分队根据该士兵表现,曾以潜逃犯嫌疑将其扣留。彼称现在正前往贵团。此人身材矮胖,五官端正,眼呈蓝色,无其它显著特征。随函奉上附件乙壹号,系我大队为此人垫付之伙食费用,请即赐转国防部,并希开具接受此人之收据一纸。另奉附件丙壹号,系该士兵被拘留时随身所带之官方分发物件之清单,亦请开具收据,为荷。

  帅克顺利而快速地走完了从皮塞克到布杰约维策的一段火车旅程。护送他的是一个年轻宪兵,他是个新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帅克,唯恐帅克跑掉。一路上总在琢磨着一个难题:“我现在要是忽然想解小便或大便,那该怎么办呢?”

  问题是这样解决的的;让帅克充当大叔领着他一道去。

  在同帅克从车站到布杰约维策的玛利扬斯克兵营的一段路上,他神情紧张,眼睛紧盯着帅克,每到一个拐弯处或是十字路口,他就装作随便的样子对帅克说,司令部押送人员发了多少颗子弹。帅克回答说,他相信任何一个宪兵也不敢在大街上开枪,免得招来不幸。

  宪兵同帅克争论着,不知不觉到了兵营。

  卢卡什上尉已在兵营值了两天的班。他坐在办公桌前,一点儿也没料到会有人把帅克连同押解公函一并给他带了进来。

  “报告,上尉先生,我归队了,”帅克敬着军礼,庄重地说。

  当时科恰特柯军士一直在场,他后来这样对人描绘说:帅克报告完之后,卢卡什上尉跳了起来,两手捂着脑袋,倒在科恰特柯身上。经抢救苏醒过来之后,帅克还一直在举手敬着礼,并重复一遍说:“报告,上尉先生,我归队了。”

  卢什上尉脸色苍白,他用发抖的手拿起关于帅克的公函来签了字,让大家都退出去,他对宪兵说,还是让他自己和帅克单独关在办公室里的好。

  帅克就这样结束了这场布杰约维策的远征。要是能让帅克自由行动的话,他肯定也会自个儿走到布杰约维策的。假如拘留帅克的机关吹嘘是他们把帅克送到服役地点的,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恰恰是帅克旺盛的。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受到了他们的百般阻挠。

  帅克和卢卡什上尉两人面面相觑,对视无言。

  上尉眼里充满了极其可怕的绝望神情,帅克却温柔亲昵地望着上尉,象是见到了他失而复得的情人一样。

  办公室静寂得象座教堂。走廊上可以听到有人来回踱步的声者,那是一个用功的一年制志愿兵因感冒而留在屋里没出操。从他的嗓音里听得出来,他用鼻音在吟诵着他已熟记的什么。比如皇室巡视要塞时如何接待之类。下面的话听得很清楚:“So-bald die hchste Herrschaft in der Nhe der Festung an-langt,ist das Geschütz auf allen Bastionen und Werkenabzufeuern,der Platzmajor empfngt dieselbe mit dem De-gen in der Hand zu Pferde,und reitet sodann vor.”(德语:“皇上一在要塞附近出现,所有碉堡和要塞须立即鸣炮致敬,指挥官则手持指挥刀骑马上前恭迎,然后再赶上前去带路。”)

  “住嘴!”上尉对着走廊吼了一声。“离得我远远的见鬼去吧!你要是发烧,就到屋里去躺着。”

  用功的志愿兵渐渐走远了,从走廊的尽头还传来他带着鼻音的吟诵,象轻轻的回声一样:“In demrAugenblicke, als derKommandant salutiert,ist das Abfeuern des Geschützes zuwiedcrhoen,welches bei dem Absteigen der hchsten he-rrschaft zumdrrittenmale zu geschehen hat.”(德语:“司令官敬礼之际,排炮继续鸣放,如此重复三遍,皇上即从车上下来。”)

  上尉和帅克仍旧彼此无言对视着,卢卡什上尉终于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

  “非常欢迎你到布杰约维策来,帅克!该绞死的人绝不会淹死。逮捕你的拘票已经开了。明天你就到团部禁闭室去。我也不用为你生气了。我跟你遭尽了罪。我的耐心已经到头了。一想到我怎么能跟这样的白痴一起过那么久。。。。。。”

  他开始在办公室来回踱着:

  “不行,受不了!我现在都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把你枪毙掉。毙了你又怎么的?屁事也不会有。我还能得到解放,你明白吗?”

  “是,上尉先生,完全明白。”

  “别又耍你那一套愚蠢透顶的把戏了,帅克。要不真的非完蛋不可!现在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发疯发得越来越厉害,没完没了,这回该你倒楣啦!”

  卢卡什上尉搓着手说:“帅克,这回你可完蛋了!”他回到桌前,在一块纸上写了几行字,把办公室门前的值日兵叫来,要他拿着便条,把帅克带去交给禁闭室的看守。

  帅克被带走,穿过兵营的广场,上尉带着毫不掩饰的愉快心情望着看守把挂有“Regimentsarrest”(德语:团禁闭室。)黑底黄字牌子的门打开,看着帅克消失在这扇门里,过了一会儿看守独自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天谢地,”上尉边想边大声说,“他总算到了那里。”

  在玛利扬斯克兵营的牢房里,有一个胖乎乎的志愿兵躺在草垫子上。他对帅克表示衷心的欢迎。这是唯一的一个犯人,他在这里已闷了两天。帅克问他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他说为了一点儿小事。因为喝醉了酒,有一天晚上在广场的拱门过道上糊里糊涂给了炮兵中尉一个耳光,实际上并没打着,只是把他头上的帽子碰掉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个炮兵中尉夜里站在拱门道里,肯定是在那儿等着跟一个妓女相会。他背对着这位志愿兵,样子很象跟这位志愿兵非常熟的另一个叫马德尔纳。弗朗吉舍克的志愿兵。

  “这小子不是个玩意儿,”他对帅克说,“我悄悄地走近他后面,把他的帽子掀了说:‘你小子好啊,弗朗克!,那混蛋马上吹口哨叫人来把我带走了。”

  志愿兵还推断说:“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混战中,也可以来他几个耳光,可我一想这也无济于事,因为这纯属误会。他自己也承认我说过一声’你小子好啊,弗朗克!,可他的教名是安东,这不很明显是误会吗?但对我不太有利的是,我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可能我那张‘病员证,要露马脚了。。。。。。”

  “我在当兵的时候,”他接着说,“先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我想法让自己得风湿症。我接连三次给自己抹了一身油,躺在郊区一条壕沟里,一下雨我把鞋也脱了。没有用!后来在冬天夜里我又到马尔复(河名,在布杰约维策,流入伏尔塔瓦河。)去洗了一个礼拜的冷水澡,结果适得其反。伙计,你知道我锻炼得多结实!我坚持躺在我住的那个院子里的雪地上,从夜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我叫醒时,我的一双脚还是热乎乎的,简直象穿了毡便鞋一样。哪怕得个咽喉炎也好啊。可还是什么病也没得。连他妈的淋病也没染上。我成天去逛窑子,有些同事得了睾丸炎,还开刀作了切除手术,而我却一直抵抗力很强。真倒楣啊,伙计,倒楣透顶啦!直到有一次我在’玫瑰,小店里认识一个赫卢博卡来的残废,他叫我礼拜天到他家里去一趟,说第二天我的腿就会肿得跟白铁桶一样粗,他家里既有针又有注射器,我真的给弄得差点儿没法从赫卢博卡那儿回到家来了。这个好心人没骗我!我终于得了肌肉风湿症。马上去医院。。。。。。于是就万事如意啦!后来我走了一次运,我的表兄弟马萨克大夫从日什科夫调到布杰约维策来了。我之所以能在医院里呆上这么久,真该好好谢谢他。我要不是在那个倒楣的《Krankenbuch》(德语:《病历手册》。)上出了点儿岔子,没准他还可保我在那里一直混到退役。我想的点子是蛮不错的:我弄到一本很大的病历册,在上面贴了个标签,又在标签上面填上了‘Krankenbuchdes ql. Reg.,(德语:九十一团病员病历手册。)几个字,各栏都已填得好好的。还在上面写了个假名字,注上病名和体温。每天下午查完病房之后,我就大摇大摆挟着那个本本进城去。医院大门口守门的是后备兵。这对我更有利:我把本本向他们亮一亮,他们还对我敬礼哩。随后我到税务局一个熟人那儿去换了一身老百姓衣服,就上酒店去了。在那儿跟我的一帮老相识大扯其叛国经。后来,我胆大包天,连老百姓衣服也不换,干脆穿着军装逛大街,进酒馆,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医院爬上我的床去。要是巡逻队在夜里把我拦住,我只要亮一亮九十一团的《Krankenbuch》,他们就二话不说了。在医院大门口,我也是不声不吭地把我的那个本本拿出来给他们看一下,就顺利地回到我那张病床上去了。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想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于是就发生了深夜在广场拱门道上那档子决定命运的岔子。这件事清楚地证明:什么树也长不到天上去。骄必败。荣誉不过是过眼烟云,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少年。他的父亲,巧妙的机械师底德洛斯给他制造了用蜡固定在身上的翅膀,他兴奋地朝太阳飞去,蜡被太阳晒化,翅膀掉下,伊卡洛斯就摔死了。)到头来烧了自己的翅膀。有的人想当巨人,实际上没门。就是这样,老弟!不能相信偶然,早晚都要敲打自己一次,说一遍:谨慎在任何时候都不多余;什么事情一过头就有害。暴饮狂乐必然带来道德上的堕落。这是自然规律,亲爱的朋友。只怪我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我本可以列为felddienstunfhig(德语:不适于担任战斗勤务者。)了,这是个多好的护身符啊!我本可以呆在后备部队的参谋部办公室里享清福的,可是我自己的不慎让我砸了锅。”

  志愿兵郑重其事地结束他的忏悔说:“后来上了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国。),尼尼韦(古希腊亚述帝国的首都,公元前六○六年被毁掉。)只剩下一堆废墟。亲爱的朋友,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高高地昂起头来,让他们别以为把我一送上前线,我就会放一枪一弹。Regimentsraport!(德语:上告团部。)开除出校!皇上和国王陛下的克汀病万岁!我得在学校里为这些东西吃苦头,参加考试。什么Kadet,Fhnrich,Lajtnant,Obrlajtnant,(德语:“后备军官。准尉。中尉。上尉。”)我考他个屁!Offizier-sschule.Behandlung jener Schüler derselben,welche einenJahrgang repetieren müssen (德语:“军事学校。怎么为留级生上课。”)整个军队都瘫痪了。把枪挎到哪个肩上,左肩还是右肩?班长有几颗星?Evidenzhaltung Mi-litrreservemnner-Himmelherrgott,(德语:“后备兵是什么意思,我的老天爷!”)连烟都没一根抽,伙计!要我教给你怎么往天花板上吐唾沫吗?你瞧,这么吐!吐的时候,心里默想着你的心愿,那它就准能实现。你要是爱喝啤酒,我劝你喝一口那个罐子里的蛮不错的水。你要是饿了,想吃点东西,我劝你到’市民雅座,(捷克一家老饭铺。)去。此外,我还劝你写写诗解闷儿。我在这儿已经写了一首长诗:

  看守可在家?

  小伙子啊,他正睡得甜又香。

  直到维也纳传来新令说战场全完蛋之前,

  军队重心稳扎这里不着忙。

  为了抵御敌寇入侵,

  他用床板筑成工事来抵挡。

  活儿干得顺手啊,

  随即顺口把歌唱:

  奥地利帝国亡不了,

  光荣属于祖国和奥皇。

  “你瞧,我的朋友,”胖呼呼的志愿兵接着说,“看谁还敢说,人们对我们可爱的君主制已经失去了尊敬。一个没有烟抽。等着军法处理的囚犯作出了眷恋皇室的最佳榜样。在他的诗歌里表达了他对四面受敌的辽阔祖国的敬意。他虽然失去了自由,可是从他嘴里还编出无限忠于皇上的诗句。Mortiuri te salutant,cae-sar!(拉丁语:“赴死者向您致敬,凯撒!”是古代罗马斗牛士在开斗前向罗马皇帝的致敬词。)赴死者向您致意,凯撒!看守可是个混蛋。在这儿干事的是一伙流氓!前天我给了他五克朗,要他给我买点香烟,可是这狗崽子今天早上对我说,这儿不准抽烟,说要是他给买了,也会跟着倒楣的。至于那五克朗,他说等发饷的时候再还给我。是啊,朋友,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最漂亮的口号也走了样。连犯人的东西也偷!那小子还要成天唱着:Wo man singt,da Leg' dichsicher nieder,bse Leute habcn keine Lieder!(德语:哪儿歌儿嘹亮,哪儿睡得甜香,恶人呀,恶人不会把歌唱。)他纯粹是个废物,痞子,坏蛋,叛徒!“

  志愿兵这时才开始问帅克犯了什么罪:

  “寻找你的团队?”他说。“这倒是一次蛮不错的旅行。塔博尔。米莱夫斯科。克维多夫。伏拉什。马尔琴。戚若沃。塞德莱茨。霍拉日乔维采。拉多米什尔。普津姆。史捷克诺。斯特拉科尼采。汰里尼。杜普。沃德尼亚尼。普洛季维,又回到普津姆。皮塞克。布杰约维策。真是一条荆棘丛生之路啊!你明天也要向团里交代问题?兄弟!咱们在刑场上见吧!我们的施雷德上校又该大大地开心了。你简直没法想象他一看见团里出了事是个什么样子。象一条恶疯狗似的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舌头伸得象匹死母马。

  “听听他那些话。那些警告吧!他嘴边直翻白泡,活象一头滴着口水的骆驼。他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让你觉得整个玛利扬斯克兵营马上就会倒塌。我很了解他,因为我向他交待过一次问题了。就因为裁缝没及时给我把军服做好,我只好脚穿高统靴,头戴大礼帽,而且身为志愿兵军校毕业生我也穿着这套行头到练兵场去操练了。我站进了左边那一排人里,和大伙儿一起操练。施雷德上校骑着马冲着我跑来,差点儿没把我撞倒在地上。他吼得连舒马瓦山脉(在捷克西南部。)都听得见:‘Was machen Sie hier,SieZivilist?,(德语:“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这个臭老百姓?”)我很有礼貌地回答他说,我是志愿兵军校生,是来参加操练的。可惜你没见到他那副德行。他唠叨了半个小时,后来发现我戴着高筒礼帽在敬礼,这一下他喊得更起劲了,要我第二天去团部交代问题,随后气冲冲地骑上马,象个野人似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不一会儿又骑着马跑了回来,又是大吼大叫,暴跳如雷,叫人马上把我撵出练兵场,送到禁闭室去,还罚我两个礼拜的营房禁闭,又吩咐人从仓库里找了一件破衣服给我穿上,威胁我说,要取消我预备军官的官阶镶带。

  “’一年制志愿兵,,傻瓜上校大着嗓门说,‘这是一种高尚的称呼,是荣誉。军衔。英雄的起点!一年制志愿兵沃尔达特在经过一般考试之后升为班长,他自动要求上前线,活捉了十五名敌人。在押解俘虏时,被手榴弹炸得粉碎。五分钟之后就下来了一道命令,将沃尔达特升为下级军官!你本来也可以指望有这样美好的前途。晋升。奖赏。你的名字本也可以载入我团的光荣册的!,”

  这位志愿兵吐了一口唾沫说:“你瞧,朋友,天底下该有多么笨的蠢驴。我才不在乎他们的官阶镶条和各种特权哩,’一年制志愿兵,您是头畜生!,说得多体面,称呼‘您,而不是粗俗的’你,,死后还赏你一枚signum laudis(拉丁语:勋章。是奥地利军队中奖给军官的最低一等荣誉奖章。)或者一枚大银质奖章。皇帝陛下和国王陛下都是戴星章或不戴星章的人类尸体的制造者!随便哪头公牛也比你我的命强。事先不准他上打靶场打靶,一打败仗就让人家来打死他。”

  胖子志愿兵又翻滚到第二条草垫子上说:“肯定的,这些事总有一天会了结的。这种情况是不能永远维持下去的。你若使劲往身上添荣誉,最后总会要垮台的。我要是上前线去,就要在军用列车上写上这么几句:

  我们用人的躯体去肥地,

  Acht Pferde oder achtundvierzig Mann。(德语:四十八人或马八匹。奥地利专运牲口的货车的车厢门口均写着这样的话,表明其装载量。)

  牢门开了,看守走进来,送来四分之一份士兵口粮和一罐清水给他们两人吃。志愿兵甚至没从草垫上欠起身来,就对看守说:“探望犯人是一件多么崇高多么美好的事啊,你九十一团的圣阿格涅莎!(据传说,圣阿格涅莎是位专门周济穷人的圣女。)欢迎你,心里充满同情的慈善天使!你承受着饭食饮料篮子的重压,为的是减轻我们的苦痛。我永世不忘你对我们的大恩大德。你是照亮我们黑暗牢房的阳光!”

  “等到去团部交代时有你玩笑好开的,”看守嘟囔着说。

  “你别把毛竖得这么高,储鼠狼!”志愿兵躺在板床上回答他说。“你最好告诉我们,假如你要看守十个志愿兵该怎么办?别装傻相,你这个玛利扬斯克兵营的管家!我说你准会关二十个,放掉十个,你这老黄鼠!我的老天爷,我要当了军政部长,就得让你在我手下服兵役!你知不知道,入射角与反射角相等?我只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在宇宙间给我一个支点,我准能把整个地球连你一块儿举起来!傻瓜蛋!”

  看守瞪大了眼睛,气得发抖,“砰”的一声把门一甩走掉了。

  “应该有个反看守互助会,”志愿兵一边公平地把那块面包切成两份一边说。“根据监狱条例第十六条,囚犯在判决之前均享用士兵口粮,可是这里却执行着北美洲大草原的法律:谁都想抢先把囚犯的口粮吞掉。”

  他和帅克坐在板床上啃着士兵面包。

  “从看守身上可以看得最清楚,”志愿兵继续发表他的看法,“军队是怎么把一个人变得残酷无情的。我们这个看守在入伍前,肯定还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长着一头金发的智慧天使,对人温柔机敏,爱打抱不平,每逢家乡祭庙节为姑娘们而大打出手时,说不定还总是站在不幸者一边哩。无须怀疑,大家都很尊敬他,可是今天。。。。。。我的上帝,我真想给他一个嘴巴子,揪着他的脑袋往板床上撞,把他按到粪坑里,让粪水没了他的脑袋。朋友,这就是军队这个行当使人变得残暴的又一证据。”

  接着他唱了起来:

  她连鬼都不害怕,

  恰逢炮手遇着她。。。。。。

  “亲爱的朋友,”他接着说,“我们要是对这可爱的帝国的各个方面加以注意,准会得出如下结论:它的事儿跟普希金的伯伯的事儿(这里,志愿兵错把奥涅金对他伯伯的想法安到普希金本人身上去了。)一样。关于这个伯伯,普希金写过:他是一具死畜,什么也不做。。。。。。

  自己只有唉声叹气地想:

  什么时候鬼才把你抓走!(引自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章第一节。)”

  门上的钥匙洞又嚓嚓作响了,看守在过道里点燃了煤油灯。

  “黑暗中的一线光明!”志愿兵嚷道。“文明来到了军队里,夜安,看守先生!向所有士官致敬,祝你夜里做好梦。比方说,你梦见把五克朗还给我了,就是我请你替我买烟,你拿去为我的健康干了杯的那五克朗。去睡你的甜觉吧,老怪物!”

  可以听得见看守在嘟囔关于明天团队审判的事。

  “又只有我们,”志愿兵说。“眼下我要用睡觉前的一点点时间,讲一讲士官和军官们的动物学知识日益丰富的情况。为了将新的战争的活材料和有军事觉悟的实体投放到大炮的炮筒之中,就需要熟读自然学或者科戚(科戚是捷克出版商,活跃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版的《经济福利的源泉》一书。那本书上的每一页都谈到畜生。小猪。大猪。但最近我发现,咱们进步的军界对新兵采用了一些新名字。在十一连里,阿托夫班长用的字眼是‘瑞士山羊,;米勒上士,这个卡什巴尔山区来的德国教员管新兵叫’捷克臭屎蛋,;苏德罗姆军士则称新兵为‘牛蛙,。’约克夏(英国东部的一个郡,以养白猪闻名。)骗猪,,同时他还许诺说:他能把每个新兵训练好。他表现出样样很内行,好象他是畜牧世家出身的。军事当局通过一些特殊手段尽力激起新兵对于祖国的热爱,比如,围着他们咆哮。狂跳。怒吼,活象非洲野人准备剥掉无辜羚羊的皮。或者准备将传教士就餐用的猪腿加以熏烤时发出的狂叫。当然,这与德国人毫不相干。当苏德罗姆军士谈到‘匪帮,时,总是赶忙添上’die tschechische,(德语:捷克的。),以免伤害德国人,牵连自己。在这个时候,十一连所有士官都瞪着眼睛,象一条不幸的狗,由于贪馋,在吞吃一块油浸蘑菇,卡在喉咙里下不去时一样可怜巴巴的。有一次,我听到米勒上士和阿托夫班长谈话,谈的是关于自卫军士兵训练的下一步程序问题。在这次谈话中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眼:ein Paar Ohrfeigen(德语;几耳光。)。起初我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德国军队的团结发生破裂哩,但是我大错特错了。他们的确只是谈的士兵问题。

  “阿托夫还深谋远虑地教训对方说:‘这些捷克猪猡要是在你叫了三十声”Nieder(德语:“卧倒!”)!“还挺直站着象根蜡烛棍一样,那光给他几个嘴巴子还不够,你应一只手朝他肚子上狠揍一拳,另一只手将他的帽子抹到耳朵根,对他说声”Kehrt euch!“(德语:“向后转!”),等他一转身,朝着他屁股上就是一脚,你就会看见他如何卧倒,看见达乌埃林准尉笑得多么开心。,

  “我顺便给你讲讲达乌埃林吧,”志愿兵接着说。“十一连的新兵讲起他来,跟墨西哥边境农场附近的那个孤寡老太婆讲闻名的墨西哥大盗故事一样。人家说,达乌埃林是个吃人魔王,是澳大利亚部落的类人猿,这种部落常把落到他们手里的别的部落成员吃掉。他的生平很不平凡。生下来不久,保姆就让他摔了一跤。小达乌埃林撞坏了脑袋,所以至今在他头上还能看见一块象彗星撞到了北极洲上那样的痕迹。大家都怀疑他还能有什么用,受了这么重的脑震荡还能活得久。唯独他的上校父亲不以为然,他坚信,这点儿小事不可能对孩子有什么妨碍,因为,不言而喻,小达乌埃林长大了就到军队里去做事。小达乌埃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熬过小学四年级,那还是请家庭教师教的。第一位家庭教师为他操心,急得成了个少白头,变成了白痴!另一位于绝望之余,想从维也纳的圣斯特凡塔上跳下去。小达乌埃林后来就上了海英堡士官学校(设在奥地利北部的军校,以培养工兵部队军官为宗旨。)。士官学校根本不重视入学学生的教育程度,因为这些对于做一名奥地利现役军官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军事教育的理想只在于教给军官善于摆弄士兵的本领。教育可以培养高尚的灵魂,可是在军队里干事并不需要这一个。当军官的越粗野越好。

  “士官生达乌埃林,连任何一个人都能好歹学完的课程他也学得费劲。在士官学校里也可以看出他幼年时头部受伤所遗留的痕迹。

  “考试回答问题时他清楚地谈到这件不幸的事,考虑到他的愚蠢,他的回答算得上挺不错的。士官学校的教官只能称他为unser braver Trottel(德语:我们的小傻瓜。)。他蠢得教人觉得最大的希望也许只能在几十年之后才能进入特列济安军事学院或者军政部。

  “战争爆发时,所有年轻的士官生都当上了准尉。连达乌埃林也被列入了海英堡士官生晋升名单里。这样他就到了九十一团。”

  志愿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军政部出了一本叫《Drilloder Erziehung》(德语:《严格训练与教育》。)的书。达乌埃林从这本书里读到对士兵必须采用恐吓手段,训练成绩的大小取决于恐吓的程度的轻重。达乌埃林自己在这方面总是成功的。士兵们为了不听到他的狂吼,整排整排地递上病假单,但这一招也不成功。谁说有病,他就关谁三天’verschrft,(德语:禁闭。)。你知道,‘verschrft,是什么意思吗?白天把你赶到操场训练,晚上把你关起来。这样一来,达乌埃林的连里就没有病号了。他那个连的病号都得坐禁闭。达乌埃林在上操时总是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兵营长官的调门,以’猪猡们,开头,以奇特的动物学上的术语‘猪猡式的狗,收尾。同时他是个自由派,也给士兵以选择的自由。比如他说:’笨象!你想要哪一样?让鼻子挨几拳呢?还是关三天”verschrft“?,如果有人选了‘禁闭,,鼻子上照样也得挨上两拳。与此同时,达乌埃林还加上这么个说明:’胆小鬼,这么害怕伤了自己的脸面,要是来了重型炮弹你怎么办?,

  “有一次他把一个新兵的眼睛打坏了,还说‘Pah,was für Geschichten mit einem Kerl, muss so wie so krepieren.,(德语:“没事儿,跟这些畜生有什么可客气的?迟早反正该死。”)康拉德。冯。霍森多夫大元帅(康拉德。冯。霍森多夫(1852—1925),奥匈帝国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参谋总长。)也这么说过:Die Soldaten müssen so wie so krepiren.

  “(德语:“当兵的畜生,反正该死。”)

  “达乌埃林的一个惯用的。最有效的手法是给捷克士兵上课,讲述奥地利的军事任务,同时详细解释军事训练的总原则,从即’脚手铐,(一种体罚:将犯人右手和左脚铐在一起,罚其用鸟啄食的姿势站若干时间。)到绞刑或枪决。初冬时节,还在我进医院之前,我们在十一连旁边那个操场上上操,休息时,达乌埃林对捷克新兵讲了话:

  “‘我知道,,他开腔说,’你们都是些无赖,必须把所有愚蠢的想法从你们脑袋里撵出去。说着你们那口捷克话,连绞刑架下都走不到。我们的最高统帅(指奥皇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也是德国人。你们听着!Him-mellaudon,nieder!(德语:“迅速卧倒!”)“

  “大家都‘卧倒,了。达乌埃林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继续训话。

  “一声’nieder,你们就得卧倒,你们这帮土匪!就是倒在稀泥烂浆里,有刀子割你们,你们也得躺着。在古罗马就有‘卧倒,这个口令。那时候每个从十七岁到六十岁的人都得服三十年的兵役。不象你们这些猪猡在兵营里游手好闲。那时候口令用语也是全军统一的。要是让罗马军官看到士兵说伊特拉斯卡语(意大利最古的民族的语言,该民族在公元前六世纪曾控制意大利大部分地区,对罗马文化有过巨大的影响。)就热闹了。我也想要你们大家都用德语回答问题,而不是用你们那口乌七八糟的话。你们瞧,躺在泥浆里面多舒坦。现在,你们要是有哪个不想再躺着,想爬起来,我会怎么样?我就把他的嘴巴一直撕到耳朵根,因为他这种行为破坏了服从的原则,就是暴动。胡闹。违反正规军人的职责。破坏制度和纪律。无视服役法规,因此等着这种家伙的是绞刑架,’Verwirkung des Anspru-ches auf die Achtung der Standesgenossen.,”(德语:“并丧失同辈朋友对他的尊敬。”)

  志愿兵沉默了一会儿,想到该把兵营里的关系描述一番,便接着说:

  “事情发生在阿达米契卡当大尉的那一阵,他是个冷漠寡言的人。坐在办公室时,总是两眼发呆,象个疯子,他的表情象是想说:‘把我吃掉吧,苍蝇!,在营里的报告上说,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有一次十一连一名士兵来告状说:达乌埃林晚上在街上叫他捷克猪猡。这个士兵在战前是个装订工,一个有民族自尊感的工人。

  “阿达米契卡大尉轻声说(因为他说话总是很轻):’就该如此嘛,他晚上在街上这么叫你的。还得查一查你是不是经过允许出兵营的,Abtreten!(德语:“解散!”),

  “过了些日子,阿达米契卡大尉把这个告状人叫了去,‘已经查清楚了,,又是轻声地说,’你那天被允许离开兵营到晚上十点钟,所以不惩罚你了。Abtreten!,

  “后来人们说,这个阿达米契卡大尉还算公道。结果他被派到前线去了。由文策尔少校来接替他的位置。一碰到民族冲突之类的事,这位少校简直就是个魔鬼养的。最后他终于继承了达乌埃林的衣钵。文策尔少校的老婆是捷克人,他最怕的是民族纠纷了。几年前他在古特纳山当大尉时,有一次因为在饭馆里喝醉了酒,骂一个堂倌是捷克恶棍。请注意,他在公共场合和在家里一样说的捷克话,他的几个儿子也学捷克文。这句骂人的话一出嘴,地方报纸就给登出来了。有个议员就文策尔大尉在饭馆里的言行在维也纳议会上提出了质问。这一来文策尔就倒了大楣,因为正赶上议会里审议兵役法草案(在奥地利议会里有一个相当有力的捷克反对派。民族沙文主义者对捷克人的攻击可能导致该反对派投票否决这个草案,故云。)的时候,却出了这么个古特纳山的醉鬼大尉事件。

  “后来文策尔打听到,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志愿兵出身的准尉西特柯搞的鬼。是他把这事拿到报上去发表的。他和当时还是大尉的文策尔之间早就不和。那是有一次,当文策尔本人也在场的情况下,西特柯当众发表了一番高论,说是只需欣赏欣赏大自然,看一看地平线上的乌云和高耸的远山,听一听林中瀑布的跌落声。鸟儿的啼啭声就足够了。

  “西特柯准尉还放肆地说:‘只要想一想和绚丽的大自然相比,每一个大尉算得了什么就够了,他跟每个准尉一样,一文不值。,

  “因为那时所有的军官都喝得烂醉,文策尔大尉也醉了,想把可怜的哲学家西特柯准尉象对待马一样狠揍一顿。这之后,他们的隔阂增长了,大尉一有机会就想法刁难他,可是西特柯准尉的这句话却成了一句口头禅。

  “’和绚丽的大自然相比,文策尔大尉算得了什么,,这句话整个古特纳山的人都知道了。

  “‘这混蛋,我要逼得他自杀,,文策尔大尉说。可西特柯退役了,继续从事他的哲学工作去了。打这时候起文策尔少校对所有青年军官都很凶狠。在他发狂的时候连中尉都吓得六神无主,更不用说那些士官生和准尉了。

  “’我把他们当臭虫掐!,文策尔少校说,要是哪个准尉为了一点小事也派兵上营部去告状,那就准倒楣。只有象在火药库那儿站岗时睡着了。或者干了别的什么更严重的事这类大得吓人的过失,比方说士兵在夜里爬过兵营围墙,在墙头上睡着了,落到巡逻的炮兵手里,总而言之,出了这种给团队丢脸的事,才会受到文策尔的审讯。

  “‘我的老天爷!,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过道里大喊大叫。’他已经是第三次被巡逻队逮着了,快把这狗杂种关起来;得把这小子赶出团队,送到辎重队去拉粪,他就不会跟他们打架了。他算不得军人,只配扫大街。饿他两天。拿掉他的床垫。把他塞到单号子里。什么毯子也别给他这混蛋!,

  “现在你瞧,他一到任,那混蛋达乌埃林准尉就赶着一个士兵到营部来告状,说他在星期日下午带着一位小姐坐马车横穿广场时,这个士兵存心不向他致敬。后来,听那些士官生说,那次告状又引起一场吵嚷。营部办公室的军士带着文件跑到过道里去了。文策尔少校冲着达乌埃林大叫大嚷:

  “‘下次不许再这样!Himmeldonnerwettey!(德语:“混账透顶!”)我禁止你们这样!你知道,准尉先生,到营部来报告是什么意思吗?这绝不是去赴什么Schweinfest!(德语:宴会。)你坐着马车在广场上逛,他怎么能看见你呢?你难道不知道,是你自己这么教的:向与你正面相遇的长官敬礼?这并不是说,士兵就得象只乌鸦一样地转着脑袋去找穿过广场的准尉先生。你别说话!到营部来报告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想必士兵向你申辩他没有看见你,因为他刚刚转身向我打招呼,脸正冲着我,明白吗,就是向文策尔少校行礼,他就没法瞅见他后面拉着你的那辆马车,你该相信这一点。以后请你别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打扰我了。,

  “从此达乌埃林就变样了。”

  志愿兵打了个哈欠:“在上团部之前,我们得把觉睡够。我只是想把我们团的内幕说那么一星半点给你听听。施雷德上校不喜欢文策尔少校,这简直是个怪人,而主管志愿兵军校的扎格纳大尉却把施雷德看成真正的军人典范,尽管施雷德上校最怕上前线。扎格纳是个大滑头,跟施雷德一样不喜欢后备军官,管他们叫做一群臭老百姓。他把那些志愿兵当野兽看,说必须把他们训练成军事机器,给他们绣上五星(即把他们提升为军官。),送到前线去替那些优秀的现役军官挨枪子儿,好把那些优秀的军官种子保存下来。总之,军队里什么都发着腐臭味儿!”志愿兵躺在毯子里面说。“如今那些惊惶失措的伙计们还没觉醒过来,只会瞪着双大眼,任人家把自己赶到前线去切成碎面条,要是挨子弹射中了,也只是轻轻地叫一声’妈呀。。。。。。,根本没有英雄,有的只是供人宰割的牲口和总参谋部里的屠夫。到头来都会起来造反。那才是一场大混战哩,军队万岁!晚安!”

  志愿兵安静了下来,接着在毯子下面翻着身,问道:

  “你睡着了吗,朋友?”

  “没睡着,”帅克躺在另一张床上回答。“我正想起一件事儿。”

  “想起个啥事啊,伙计?”

  “我在想一个叫姆里契柯的细木匠得的那枚大银质勇敢奖章。他住在维诺堡那边的瓦沃洛瓦街上。他是全团第一个在战争开始时就挨手榴弹炸断了腿的人。他免费装了一条假腿,便挂着他那枚奖章到处吹牛,说他是团里在大战中第一个。最早的残废。有一天,他来到维诺堡的‘阿波罗,酒店,和几个屠户吵了起来。斗殴的那些人把他的假腿卸了下来,用它敲打他的脑袋,那个拽下他假腿的人不知这是条假腿,吓得晕了过去。后来到守卫室又给他把腿接上了,可是从此以后,姆里契柯对那枚表彰他勇敢的大银质奖章就非常恼恨,把它送到当铺里去。在当铺里他同他的奖章一起给逮住了,这就够他麻烦的。一个专门审讯残废军人的荣誉法庭来判他的案子,结果没收了他的银质奖章。此外,假腿也收回去了。。。。。。”

  “那为什么?”

  “很简单。有一天有个委员会到他那里,通知他说他不配用假腿,就把它取了下来扛走了。”

  “还有一件挺开心的事儿,”帅克接着说,“有些阵亡战士的亲人,突然收到一枚奖章,附有公函说,这勋章是授给他们的,让他们将勋章挂在显眼的地方。维舍堡的波热捷霍夫街上有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爹,以为这是军事机关拿他开心,就把那枚勋章挂在厕所里了。厕所在他家的过厅里,是和一个警察共用的。警察把他当叛国犯给告了。这可怜人从此就倒了楣。”

  “由此可见,”志愿兵说,“一切荣誉如同草芥。前不久在维也纳出版了一本《志愿兵手册》,那里面有一首译成捷文的绝妙诗歌:

  昔日有个志愿兵,

  勇敢为国把躯捐。

  如何尽忠来报国,

  他为生者树模范。

  君不见,

  尸体运在炮架上,

  大尉把勋章挂在它胸膛。

  祈祷之声轻扬九霄,

  祝福亡灵逍遥在苍天上。

  “这使我觉得,”志愿兵沉默片刻后说,“尚武精神在我们身上已经衰退。我建议,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在这寂静之夜的牢房中,唱支炮手雅布尔克之歌吧。这可以振奋我们的战斗精神。可是我们得放开嗓门使劲喊,让整个玛利扬斯克兵营都听见。所以我提议我们站到牢门口去。

  不多一会儿,从牢房里发出的吼声,把牢房过道里的窗玻璃都震动得哐啷啷直响:

  他屹立大炮旁,

  来把炮弹装呀装,

  他屹立大地旁,

  颗颗炮弹装上膛。

  炮弹猛然从天降,

  炮手双臂飞天上。

  他泰然自若立炮旁,

  装呀装呀装!

  泰然自若立炮旁,

  上膛上膛上!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人声。

  “是看守,”志愿兵说,“今天值日的贝利康中尉跟他一道来了。这是个后备役军官,我是在’捷克座谈会,(十九世纪成立的一个捷克爱国团体。)认识他的,他入伍前在一家保险公司当统计。我们可以从他那儿搞点香烟抽。好,咱们接着吼吧!”

  他们又接着吼了起来:“他屹立大炮旁。。。。。。”

  牢门开了。看守显然因为值日军官在场而变得格外凶狠,他粗野地嚷道:

  “这里又不是牛棚马厩!”

  “对不起,”志愿兵回答说,“这儿是鲁道尔夫分院(一八八○年为纪念前皇太子鲁道尔夫而建造的一座楼房。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常在这里举行讲演会。展览会和音乐会。在第一共和国时期成为民族议会会址。一九四五年后作为”艺术家之家“。)为囚犯举行的音乐会,刚刚演完第一个节目:《战争交响曲》。”

  “别胡闹啦!”贝利康中尉表面装作严厉的样子说。“我希望,你们知道,你们该在九点睡觉,不应当大声吵闹。你们的音乐节目连大广场上都听得见。”

  “报告,中尉先生,”志愿兵说,“我们还准备得不够好,因此很可能声音有点不谐调。。。。。。”

  “他每天晚上都这么干,”看守竭力要刺激一下他的对头,“未免太放肆。”

  “中尉先生,”志愿兵说,“我想和您单独谈谈。让看守在门外等一等。”

  要求得到实现时,志愿兵亲昵地说:

  “给点烟抽抽吧,弗朗达!”

  “‘运动,牌的!当中尉的就没有再好一点的烟了?那好吧,谢谢你。再来几根火柴。”

  “’运动,牌,”志愿兵在中尉走了之后,有点瞧不起地说。“人在困难时也要有点儿骨气。抽吧,朋友,愿你睡个好觉。明天等着我们的是最后审判。”

  志愿兵入睡之前还没忘记再唱一曲:

  “高山峡谷和崖壁,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这心爱的一切,再也不能挽留。可爱的姑娘啊。。。。。。”

  志愿兵把施雷德上校描写成恶棍,那是错误的,因为施雷德上校还有一点点正义感。这正义感表露得最明显的时候是他同他的伙伴们一起心满意足地在饭店里度过的夜晚。可是要是过得不满意呢?

  就在志愿兵对兵营内部关系予以致命抨击之际,施雷德上校正和军官们坐在饭店里,听着一个从塞尔维亚回来的。伤了腿(牛伤了他)的克莱契曼上尉神聊,讲述他从参谋部观察到的。向塞尔维亚阵地发动进攻的情景:

  “瞧,现在他们从战壕里跳了出来,爬过足足有两公里长的铁丝网,向敌人扑去。他们腰上别着手榴弹,头戴防毒面具,端着枪,正准备射击。准备进攻。子弹嗖嗖地呼啸而过。刚从战壕里跳出去的第一个士兵倒下了,第二个士兵又在工事旁倒下,第三个士兵在冲了几步之后也倒下了,可是伙伴们的牺牲激励着他们高呼着‘呜啦,继续向前,冒着浓烟炮火前进。敌人从四面八方射击,从战壕。从弹坑对着我们扔手榴弹,用机关枪扫射。士兵们又倒下了。我军一个排试图攻下敌人的机枪阵地。一些弟兄倒下了,另一些弟兄已经冲上前去,呜啦!一个军官倒下了。已经听不见枪声,正在酝酿着可怕的事情。又一个排倒下了。只听得敌人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又倒下了。对不起,我已经没法再讲下去了,我醉了。。。。。。”

  腿受伤的军官沉默了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傻呆呆地望着前面。施雷德上校和善地微笑着,听着坐在他对面的斯比罗大尉挥拳捶着桌子象跟谁吵架似地东拉西扯,胡说一通,谁也听不大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你们好好想一想,在我们的队伍里有奥地利义勇枪骑兵。奥地利义勇军。波斯尼亚猎骑兵。奥地利步兵。匈牙利步兵。狄罗尔(奥地利西部的一个州名。)皇军。波斯尼亚步兵。匈牙利国防义勇步兵。匈牙利骠骑兵。国防义勇骠骑兵。猎骑兵。龙骑兵。义勇骑兵。炮兵。辎重队。工兵。卫生队。海军。明白吗?比利时呢?第一。第二批应征入伍的组成作战部队,第三批主管军队后方的工作。。。。。。”

  斯比罗大尉往桌上捶了一拳又说:“和平时期由后备军担任国内勤务。”

  在他旁边的一位年轻军官为了让上校听见他的意见,对他的坚定刚强的军人气概留下好感,便扯开嗓门对他旁边的人说:“该把那些痨病鬼送到前线去,这对他们有好处;再说,死掉些病号总比死掉健康的人强些。”

  上校微笑着。但他突然皱起眉头,掉过头来对文策尔少校说:“我真奇怪,为什么卢卡什上尉总是躲得离咱们远远的?自从他到差以后,压根儿就没到我们中间来过一次。”

  “他在写诗,”扎格纳大尉用讥讽的口吻说。“他刚一到这里,就爱上了在剧院里碰上的工程师史瑞特的太太。”

  上校锁着眉头望着前面说:“听说他会唱’滑稽歌曲,。”

  “他在士官学校里就唱得一手好滑稽歌,逗得我们穷开心,”扎格纳大尉回答说。“他说的笑话,听起来真过瘾。可是他为什么不肯到我们这儿来,我就不明白了。”

  上校难过地摇摇头说:“如今在军官中间已经没有我们当年那种交情了。我记得,过去我们每个军官都想法让大家开开心。记得有一次,一个叫达克尔的上尉脱得一身精光,躺在地板上,把一条咸青鱼尾巴塞在屁股缝里,给我们扮演美人鱼公主(古代民间迷信传说中的长发披肩。长着鱼尾的裸体女人形象。)。另一个叫谢斯纳尔的中尉会扇耳朵。学马叫,还会学猫叫。学蜜蜂嗡嗡。我还记得斯柯达大尉。只要我们愿意,他就把三姐妹带到军官俱乐部来。他把她们训练得跟狗一样。他把她们往桌上一放,她们就按照他的指挥棒,当着我们的面脱得精光。他有这么小的一根指挥棒,是个名乐队指挥的。他跟她们在沙发上都胡闹些什么呀!有一次他让端来一盆温水摆在屋子中间,我们得挨个跟这些娘儿们一块儿洗澡,他就给我们拍照。”

  回忆这段情景时,施雷德上校美滋滋地笑着。

  “我们在澡盆里闹得多开心啊!”他接着说,无耻地咂嘴啧唇,在圈椅里摇来晃去。“可如今呢?有什么娱乐?连那位滑稽歌手也不露面。现在的低级军官连喝酒都不行!还不到十二点,就有四。五个醉得不省人事,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想当年,我们一喝就是两昼夜,而且越喝越清醒。我们啤酒。葡萄酒和烈性甜酒接连着喝。如今已经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尚武精神了。鬼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说起话来没一点儿俏皮劲,尽是些没完没了的瞎扯淡。不信你听听坐在桌子那头的人是怎么谈论美国的吧!”

  从桌子那一端可以听到一个人在一本正经地说:“美国不能参战。美国人跟英国人正在闹别扭。美国没有参战的准备。”

  施雷德上校叹了一口气:“这是后备军官们的胡扯淡。真教人腻味。这种人昨天还在哪个银行里写数目字,或者在小铺子里当伙计,包装商品,卖香料。桂皮和皮鞋油,或者在学校里跟小孩们讲饿狼出林的故事,今天就想跟正牌军官平起平坐,什么都要管,到处都想插一手。可是象卢卡什这样的正规军官又偏偏不到我们中间来。”

  施雷德上校心情沮丧地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的情绪更坏,因为他在床上看报时,在前线战报新闻中好几次碰到这样一句话:“我军已转移至预先准备之阵地。这是奥军的光荣时期,它跟在沙巴茨(在一九一四年中,奥军二次到达塞尔维亚的沙巴茨城,每一次都不仅被赶出该城,而且被赶出整个塞尔维亚。)那些日子一模一样。”

  早上十点钟,施雷德上校带着这种心情来执行他的职务,志愿兵曾把他这个职务正确地称为“末日审判”。

  帅克和志愿兵站在院子里等着上校。全部人马都到齐了:军士。值日官。团部的副官。手持待判罪犯案卷。。。。。。团部发告书的文书。

  在志愿兵军校的教导队长扎格纳大尉的陪同下,愁眉苦脸的上校终于出场了。他神经质地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高统靴。上校接过报告,在死一般的静寂中,好几次从帅克和志愿兵的身边走过;而他们两人则根据上校所在的方位不断地“rechtss-chaut”(德语:向右看齐!)或“linksschaut”(德语:向左看齐!)。上校踱步的时间很长,他们两个的向右看齐。向左看齐的姿势又做得格外认真,几乎可以把自己的脖子拧下来。

  上校终于在志愿兵面前停下脚步。志愿兵向上校报告说:“志愿兵。。。。。。”

  “我知道,”上校干巴巴地说,“志愿兵中的败类。战前你是干什么的?学经典哲学的大学生?那就是个醉醺醺的知识分子罗。。。。。。”

  “大尉先生,”上校对扎格纳说,“给我把志愿兵军校的全体学员都带来。”

  他又转向志愿兵马列克说,“你是一个连自己人跟你在一起都要跟着你声名扫地的经典哲学大学生老爷。Kehrt euch!(德语:向后转!)这我已经知道了。大衣上的褶缝都没有了。活象刚从妓女那儿出来,或者在窑子里胡闹过似的。亲爱的,你等着,我会教你知道厉害的!”

  志愿兵军校的学生都齐集在院子里了。

  “排成方阵!”上校命令说。志愿兵学员们排成水泄不通的方阵,把受审者和和上校团团围住。

  “你们瞅瞅这条汉子,”上校用皮鞭指着志愿兵马列克说,“他把你们的名誉。全体志愿兵学员的名誉全喝酒喝光了。本来应从志愿兵中培养出正式军官,他们能带兵打仗,去战场上争取光荣。可是象他这样的酒鬼能把部队领到哪里去呢?还不是这个酒店出那个酒店进!他会把所有分给军队的罗姆酒喝个精光的。你能替自己辩护吗?不能吧?你们瞧瞧他这副德行!他根本没法为自己辩护。他入伍前还是学经典哲学的!真是一桩经典案件哩。”

  上校有意把最后几句话说得很慢,他吐了一口唾沫又说:“好一个经典哲学家,在夜里醉得把军官们的帽子从头上揭了下来!老兄!幸好那人是个炮兵队的军官。”

  在这最后一句话里集中表现了九十一团对布杰约维策炮兵部队的敌意。要是炮兵队的人在夜里落到了步兵团的巡逻队手里那就倒了楣;反之也是一样。一批接一批的入伍者承袭着可怕的敌意。不可调和的vendeta(意大利语:血的报复。),血的报复。敌意表现在双方传统的做法上:不是步兵把炮兵。就是炮兵把步兵扔到伏尔塔瓦河里,或者在“波特阿都尔”。“玫瑰园酒店”和南捷首府许多娱乐场所大打出手。

  “然而,”上校接着说,“这种行为必须严办;必须把这种道德败坏的家伙从志愿兵军校开除出去。在我们部队里不需要这种知识分子。Regimentskanzlei(德语:团部文书!”

  团部文书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和铅笔严肃地走了过来。

  场上鸦雀无声,好象在判处杀人犯的审判厅里,审判长宣布说:“兹宣判。。。。。。”

  上校正是用这种腔调宣布:“兹判处志愿兵马列克三周禁闭!禁闭期满后罚往炊事班削土豆。”

  上校掉转头来命令志愿兵军校学员排成纵队。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立即分为四路纵队开走了。这时上校对扎格纳大尉说,这队列的步伐不整齐,要他下午领着他们到院子里去操练。

  “大尉先生,步伐应当响亮。还有件事,我差点儿给忘了。你告诉他们,志愿兵军校全体学员禁足五天,不准离开兵营,让他们记住这个混蛋马列克是他们的老同事。”

  而“混蛋马列克”站在帅克旁边,样子显得十分心满意足。在他看来这个结局没法再好了。在炊事班削土豆,做大馒头卷子,啃排骨,肯定比在敌人的猛烈炮火下拖着这身肉去喊“Einze-lnabfallen!Bajonett auf”(德语:一个挨一个,上刺刀!)要强。

  施雷德上校离开扎格纳大尉,停留在帅克面前,定睛望着他。这时候,帅克那张丰满的笑脸,从大军帽底下露出来的两只大耳朵再好不过地表明了他的外表特征。他的外表给人以十分平静和毫无犯罪感的印象。他的眼睛在问:“请问,我干了什么错事吗?”他的眼睛又在说话:“请问,有什么事能怪我吗?”

  上校向团部支书提了个问题,来总结他的观察:“是个白痴吧?”

  这时,上校看到这张善良的脸上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报告,上校先生,是个白痴,”帅克替文书作了回答。施雷德上校对副官摆头示意,和他走到一边去了。然后又把团部文书叫来,他们一起翻阅帅克的材料。

  “啊!”施雷德上校说,“原来这就是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就是上尉报告上所提的。在塔博尔失踪了的那一个。依我看军官先生们应当自己训练自己的勤务兵。卢卡什上尉先生既然给自己挑了这么个出了名的白痴当勤务兵,那他就得自作自受兜着走。他反正哪儿也不去,有的是空闲。你们不是从来没见过他跟咱们玩过吗?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他这个勤务兵管教好。”

  施雷德上校走近帅克,望着他那张善良的脸说:“蠢猪,你得关三天禁闭!蹲完三天,再到卢卡什上尉那儿去报到。”

  这样一来,帅克同志愿兵马列克在团部禁闭室会面了。卢卡什上尉大概也会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施雷德上校把他叫去对他说:“上尉先生,大约在一个礼拜之前,在你来到团队时,你向我申请过一名勤务兵,因为你的勤务兵在塔博尔车站失踪了。现在,由于你的勤务兵已经回来。。。。。。”

  “可是上校先生。。。。。。”卢卡什上尉恳求道。

  “我已经决定。。。。。。”上校强硬地说,“关他三天禁闭,然后仍旧把他派给你使唤。”

  卢卡什上尉伤心地。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上校办公室。

  帅克和志愿兵马列克在一起非常愉快地度过了三天。每天晚上他们两人都要在床上组织一场爱国表演。

  晚上,从禁闭室里传出他们演唱的歌子:《主呵,保佑我们》和《Prinz Eugen,der edle Ritter》(德语:《叶甫根尼王子,高贵的骑士》,是支古老的德国军歌。)。还唱了一大串军歌。看守走过来时,你们用歌声欢迎他。

  我们这位老看守,

  老不死的活个够。

  魔鬼驾车登上门,

  要来活捉老看守。

  推着车子来拉他呀,

  把他按在地上一顿揍!

  魔鬼和看守在地狱呀,

  生起火来。。。。。。

  志愿兵在床板上画了个看守像,下面写了一段仿古的小调:

  我到布拉格买香肠,

  在那儿碰着个小丑郎。

  他不是小丑是看守啊,

  我若不跑就被他咬伤。

  他们两人就这么气着看守,仿佛在塞维利亚(在西班牙境内。该城以斗牛闻名于世。)用红布来气安达鲁西牛一样。与此同时,卢卡什上尉却忧心忡忡地等着帅克来向他报到重新履行自己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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