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帅克重返先遣连
  昨天上午审判帅克时充当军法官的少校,就是当天晚上在将军那儿跟战地神父为友谊干杯。直打瞌睡的那个人。

  谁也不知道少校是什么时候和怎样离开芬克将军的。

  大家都喝得迷迷糊糊,谁也没有察觉他已经走了;将军甚至分辨不出客人中谁在说话。少校不辞而别已有两个多钟头了,可是将军还在捻着胡须,傻笑着喊道:“你说得对,少校先生!”

  早上,他们到处找不到少校。他的军大衣挂在前厅的衣架上,马刀也挂在那里,只是他的军官制帽没有了。他们以为他可能是在厕所里睡着了,可是找遍了所有的厕所,也没找到他。倒是在三楼上找到了一位睡着了的上尉,他也是将军的众客人中的一位。他跪在那里,弯身对着抽水马桶,睡着了。是在呕吐时睡着的。

  少校象失足落水似的杳无音讯。但是谁要是朝监禁帅克的牢房的铁栏栅窗口里看一眼,就会瞅见在一件俄国军大衣底下有两个人躺在一张草垫上。下面还露出两双皮鞋。

  带马刺的那一对是少校的,不带马刺的是帅克的。

  两人紧挨着躺着,亲昵得象两只小猫。帅克的手枕在少校的脑袋底下,少校搂着帅克的腰,紧偎着帅克,活象小狗崽子挨着小牝狗。

  这毫无神秘之处,只是表明少校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

  某个时候您可能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比方说您跟某人坐在一块儿喝了一整夜的酒,到了第二天早上,您的酒伴突然抓着脑袋,跳起来嚷道:“老天爷,八点钟我得上班呀!”这就是所谓“职责猝发感”。这种感觉是人受到良心谴责而产生的结果。突然产生这种高尚感觉的人,是任什么也无法使他摆脱这样一种圣洁的信念:必须马上到公事房去,以弥补他贻误公事所造成的损失。这些人就是那些不戴礼帽。被公事房的门房在过道上抓到后又被安顿到他们住所里的卧榻上去睡觉的那种怪物。

  这天夜里少校也产生了这种“责任猝发感”。

  当时,他在扶手椅上醒来,突然想到他应当马上提审帅克。这种对公事的“职责猝发感”来得十分突然,而少校一受到这种感觉的触发,便立即采取如此迅速。如此果断的行动,以至谁也没有发觉他的悄然离去。

  然而,在军人监狱守卫室里却明显地感到了少校的光临。他就象一颗炸弹似地飞到了那里。

  值班军士在桌旁睡着了。看守兵也都摆出五花八门的姿势在他四周打盹。

  歪戴军帽的少校破口大骂,以至他们都象打哈欠似的张大着嘴,闭不拢来;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怪难看了。他们绝望地望着少校,不象是一队士兵,倒象是一群龇牙露齿的猴子。

  少校用拳头往桌上一捶,对军士呵斥道:“你这个玩忽职守的乡巴佬,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一千遍,你们这帮人都是臭猪土匪。”然后又转向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士兵吼道:“士兵们!看看你们这一副蠢相,不管你们睡着也好,醒了也好,你们那副尊容都象是吃了一车厢的烈性炸药。”

  然后,他又就看守兵的职责作了一通又臭又长的训话,最后要他们马上把关押帅克的牢房门给他打开,说是他想要对犯人进行一次详细的审讯。

  这样,少校就在深夜里来到了帅克这里。

  他跨进牢房时,正是他酒性大发之际。他最后的一声咆哮等于是叫看守交出牢房钥匙的命令。

  军士顶住少校的要求,想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拒不交出钥匙。出乎意料,这却使少校产生了极好的印象。

  “你们这帮狗土匪!”他对着院子嚷道:“你要是不把钥匙给我,我可要给你点颜色看!”

  “报告,”军士回答说,“我不得不把您关起来。为了您的安全,在犯人这儿再派上个岗。如果您想出来,少校先生,您就捶门好啦!”

  “你这傻瓜蛋,”少校说,“你这个狒狒。你这匹骆驼!你以为我还害怕犯人?我来提审他时,还需要你派个岗哨?见你妈的活鬼!你快把我关上,滚你的蛋吧!”

  在门上窥视孔里的装有栏栅的路灯架上,有盏点着灯芯的煤油灯,灯光微弱得刚好够少校看到被惊醒的帅克,用立正的姿势站在自己的床铺旁,耐心地等待着这场探望的下文。

  帅克想,最好是向少校先生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于是很带劲地喊道:“报告,少校先生,犯人一名,平安无事。”

  少校忽然忘了他究竟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便说:“Ruht!(德语:“稍息!”)那犯人在哪儿?“

  “报告,他就是我本人,”帅克自豪地说。

  可是少校没把这回答当回事,因为将军的葡萄酒和烈性甜酒正在他脑子里产生着最后的酒精反应。他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任何文官要是这么打哈欠,准得打掉下巴。可是少校的哈欠却使他的思想转移到那根主管唱歌才能的神经上。他心甘情愿地倒在帅克床板上的那张草垫上,用小猪崽在断气前的声音呼着:

  “OhTannenbaumOhTannenbaum,

  wie schon sind deine Blatter”(德语:啊圣诞树,啊圣诞树,你的绿色针叶儿多美丽。)

  他翻来覆去地唱着,还夹杂着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尖厉刺耳的叫声。

  然后翻了个身,象只小狗熊似的,朝天仰卧着,把身子缩成一团,打起呼噜来。

  “少校先生,”帅克要叫醒他,“报告,这儿虱子咬人!”

  但白费力气,少校象浮在水面上的木头块一样睡得很死。

  帅克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说:“要睡觉就睡吧!你这酒桶子!”

  说完,把军大衣盖在他身上。随后,他自己也钻到大衣下面睡了。于是早上人们就发现他们紧紧偎在一起。

  早上九点钟,当寻找少校的活动达到高潮时,帅克从草垫上爬起来,认为是叫醒少校的时候了。他使劲摇了他好几遍,把盖在他身上的俄国军大衣掀掉,好不容易才使少校在草垫上坐了起来。他傻呆呆地望着帅克,寻找着解开这个谜的方法: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报告,少校先生,”帅克说,“守卫室的人已经到这儿来过好几趟,打听您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我现在冒昧来把您叫醒,您是不是别再睡了?乌赫希涅夫采的啤酒厂有个箍桶匠,他总是睡到早上六点,要是睡过了头,哪怕只是一刻钟,到六点一刻,那他就得睡到中午。他一直是这么个毛病,直到把他辞退,他一怒之下,大骂教会,大骂我们君王家族中的一个人。”

  “你是白痴,是不是?”少校说这话时不免带有一点沮丧的口气,因为他的头从昨天晚上起就象只烂皮鞋似的不顶用了,怎么也弄不清:究竟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守卫室的那些小子总往这儿走,为什么站在他面前的这条汉子跟他说些没头没脑的蠢事。他觉得一切都非常奇怪,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一天夜里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来的呢?

  “我夜里来过这儿了吗?”他半信半疑地问。

  “是,少校先生,”帅克回答,“据我从听懂的少校的讲话中得知,报告,少校先生,您是来审问我的。”

  这一下少校脑子豁然开朗,他看了看自己,然后看了看身后,好象在寻找什么。

  “您什么也不用担心,少校先生!”帅克安慰他说,“您醒来时跟进来时一模一样。您来这儿时没穿军大衣,没带马刀,只戴了帽子。帽子在那儿。我不得不从您手中拿过来,因为您想拿它枕在头底下。这么漂亮的一顶军官帽,跟个高筒大礼帽似的。拿大礼帽当枕头使,只有那个罗捷尼采的卡尔德拉斯先生才这么做。他常常是往酒店里的长凳上一躺,把大礼帽塞在脑袋下面。他是个唱丧歌的,不管上哪个坟头去都戴着大礼帽。您瞧,他把大礼帽好好儿地放在脑袋底下,提醒自己,不要把它压皱了。他的轻巧的身躯整夜压在上面,可礼帽一点儿也没受损失,反而更好了,因为在他每次翻身时,他的头发总是慢慢地把礼帽刷净。展平了。”

  少校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仍然傻望着帅克,重复地说:“你是个傻子,是不是?我如今在这儿,我要离开这儿了。。。。。。”他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咚咚地捶起来。

  开门之前,他还对帅克说:“如果不来电报,那么你。你。你就要被绞死。”

  “衷心感谢,”帅克说,“我知道,少校先生,您非常关心我,可是您,少校先生,假如您在这草垫上抓到了个什么,请您相信,如果是个小不点儿,有个红红的背脊,那就是个公的;要是只有一只,您又没找到另一只带红条的又长又灰的肚皮的,那就好;要不然就是一对,他们在这儿繁殖得非常快,比家兔还快。”

  “Lassen Sie das!”(德语:“别胡扯了。”)别人给少校开门时,他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

  少校在守卫室里没再表演什么花样。他相当客气地吩咐他们去叫了一辆四轮马车。马车在通向普舍米斯尔的崎岖的路上喀吱喀吱走着,少校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犯人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肯定是个无辜的畜生。至于他少校,没有别的办法,要么一回到家里,马上开枪自杀,要么派人到将军那儿去把军大衣和马刀取来,到城里的澡堂去洗个澡,然后到“沃尔格鲁贝尔”酒店去坐一坐,换换胃口提提神,再给市剧院打个电话订张票到城里去看戏。

  在他来到自己住所之前,决定采用第二方案。

  他住室里的情景使他吃惊不小。他来得正是时候。

  芬克将军站在居室走廊上,一手抓着他勤务兵的领子,凶狠狠地冲着他嚷道:“你的少校在哪儿?畜生,你说!你这畜生!”

  然而畜生没有说话,因为将军正掐住他的脖子,他脸都憋青了。

  少校进门时看到的场面是:他可怜的勤务兵在腋下紧紧夹着他的军大衣和马刀,这肯定是从将军家的过厅里取来的。

  这一幕使少校看了非常开心,所以他就在半开着的门前停下步来,继续瞧着他忠实的奴仆受难,想不到早被少校认为恶贯满盈的奴仆竟然具有这样可贵的品德!

  将军突然把脸色紫青的勤务兵放开,以便从衣袋里取出电报,然后又用拿着它的这只手抽打着勤务兵的嘴巴,边抽边嚷道:“你把你的少校丢到哪里去了?畜生,你把你的少校军法官丢到哪里去了?畜生,你得把这个公务电报交给他!”

  “我在这儿!”德沃尔特少校在门口答道,他一听到“少校军法官”。“电报”这些词儿,马上就联想起了他的职责。

  “啊!”芬克将军喊道,“你回来了?”语气颇带几分刻薄的意味,弄得少校不敢回答,只是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将军要他随自己到房里去。当他们坐下时,他把勤务兵为之挨了耳光的电报扔到桌上,用悲伤的声调对他说:“看吧!这是你的功劳!”

  少校读着电报,将军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窜着,把椅子和方凳都碰倒了。他嚷道:“我非把他绞死不可!”

  电报的内容是这样的:

  步兵约瑟夫。帅克,十一先遣连传令兵,系于本月十六日奉派去寻找宿营地,在希罗夫至费尔施泰因途中失踪。望速将该兵送至沃雅利奇旅部,勿误。

  少校打开抽,取出一张地图,并且沉思着:费尔施泰因在普舍米斯尔东南四十公里。不解的是,帅克怎么会在离前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穿上俄国军装呢?堑壕不是沿着索卡尔。。。。。。吐尔泽。。。。。。科兹罗一线铺开的吗?

  少校把这些想法报告将军,并把电报上提到的,几天之前帅克失踪的地方指给他看。将军象公牛一样地吼着,因为他感觉到他的突击审讯的一切希望会全部破灭。他走到电话机旁,接通守卫室,命令立即把犯人帅克带到少校房间来。

  在他们执行命令之前,将军无数次破口大骂,说他本应自担风险,根本不进行审讯就把他绞死的。

  少校不以为然,一个劲儿坚持法律与正义是相辅相成的。他还大谈在各个升平时期的公平审判。审讯上的谋杀行为,以及涌上他脑子里来的一切,因为他必须为他昨天的荒唐行为辩护。

  当他们终于把帅克带来时,少校要他说清楚:在费尔施泰因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穿上这套俄国军装的。

  帅克进行了必要的解释,并从自己遇到的不称心的事情中举了几个例子。当少校问他为什么在审讯时不说明这些情况时,帅克说实际上谁也没问到他怎么穿上俄国军装的,所有的问题只是:“你承认你是自愿地。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穿上敌军军装的吗?”因为这是事实,所以他也只能回答:“当然。。。。。。是。。。。。。肯定。。。。。。是这样。。。。。。毫无疑问。”但他毕竟拒绝了审判时说他背叛皇上的令人发指的控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将军对少校说。“在池塘边把一个天晓得什么人穿过的俄国军装穿到身上,听便人家把他塞到俄国俘虏队里,只有白痴才会这么做。”

  “报告,”帅克说,“有时我真的细细估量过自己,我是智力低劣,尤其是天黑那阵。。。。。。”

  “少废话,阉牛,”少校说,转向将军问如何处置帅克。

  “让他们旅去绞死他,”将军拿定了主意。

  一小时后,押送兵把帅克押往火车站,准备送到驻扎在沃耶利奇的旅部。

  帅克走后,军狱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纪念:他从三个柱子上掰下一块小木片在墙上刻下他在战前吃过的全部菜汤。调味汁和配菜的清单。这好象是对于二十四小时内没给他任何食物的一种抗议表示。

  连同帅克一起送去的还有如下便条:

  遵照四六九号电报指示送上十一连逃兵约瑟夫。帅克一名,请旅部作进一步审理。

  由四个士兵组成的押送队本身就是几个不同民族成员的混合体,里面有波兰人。匈牙利人。德国人和捷克人。捷克人是带队的,有上士军衔,对他的同胞。。。。。。犯人装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实行着对他的吓人的统治。帅克到火车站时请求允许他去小便,上士却粗暴地说要到了旅部才让小便。

  “那好,”帅克表示同意,“那你给我立个字据,要是我的膀胱胀破了,也好让人知道是谁的罪过。这是有法律管着的,上士先生!”

  上士这个木头疙瘩乡巴佬给膀胱吓住了,于是整个押送队在火车站上如临大敌似地押着帅克去上厕所。上士一路上都扮演着残忍的角色,神气得就象明天至少也能捞上个军团司令的官衔似的。

  他们坐在普舍米斯尔到希罗夫去的火车上时,帅克对他说:

  “上士先生,我一看见您,就马上联想起一个叫博兹巴的上士,他是在特里顿特服役的。他一当上上士,第一天就开始发胖,脸也鼓了起来,肚子长得到第二天就没法穿下公家发的军裤。最糟糕的是他的耳朵也往长里长,只得把他送到病房,团队医生说,所有的上士都这样:一开始是胀大起来,有的过一响就好了,而他的病情却严重得快要爆裂,只好把他那颗星星扯下来,他才消瘦下去。”

  从此,帅克费尽心机也休想跟这位上士搭上句话,并友好地向他说明,为什么常言说上士是连队的魔障。上士不答话,只是阴沉地威胁着说,到了旅部倒看谁笑到最后。总而言之,他对同胞不再理睬。当帅克问他家在哪儿时,他回答说不关他的事。

  帅克想了各种办法跟他攀谈,还跟他说,他已不是第一次被押送了,但每次都跟押送他的人处得很好。

  上士还是继续缄默着,帅克接着说:“我觉得,上士先生,您要是忘掉了语言,就得在世上碰到不幸。我认识许多悲哀的上士,可是象您这样的,上士先生,恕我直言,我还一个也没见过。您告诉我,什么事使您那么难受,说不定我能帮您出出主意,因为一个被押送的士兵往往比看守他的人的阅历要深些。要不,上士先生,您给我们讲点什么,好让路途显得短一点。比方,说说你们那儿周围是个什么样子呀,那儿有没有池塘呀,或者那儿有个什么古城堡啊,您还可以给我们讲讲跟它有关的一些传说。”

  “够了!”上士突然叫了这么一声。

  “你真是个有福的人,”帅克说,“有些人,啥时候也没有个够。”

  上士说了他最后一句话:“到了旅部会有人来教训你的,我犯不着眼你来劳神枉费劲。”从此就绝对地沉默了。

  几个押送兵也都闷闷不乐。匈牙利人和德国人用一种特别的方法在聊天,因为匈牙利人只懂几个德文字:“Jawohl”和“was?”(德语:“是”,“什么?”)德国人给他讲述点什么时,他便点点头说“Jawohl”,当德国人不说话时,匈牙利人就问“was?”德国人又重来一遍。押送队的波兰人保持傲慢的贵族风度,对谁也不理睬,只是自个儿消遣着。他往地上擤鼻涕,擤时很自如地用右手的大拇指帮着忙,然后若有所思地用枪托在地上蹭着,又文雅地把那弄脏了的枪托往裤子上擦,边擦边嘟嚷着说:“圣母马利亚!”

  “你还不算内行,”帅克对他说,“在战场街一间地下室里住了个清道夫叫麦哈切克,把鼻涕擤到窗子上,他擦得可真正在行,能擦出莉布谢(传说中的捷克女大公,她曾预言过布拉格的光辉前途。)预言布拉格光辉前景的那幅画来。他每画出这么一幅画就从他老婆那儿得到一份这样的国家津贴费:嘴巴撑得象个大口袋,可他并不就此罢休,还越画越美。不错,这也是他唯一的乐趣。”

  波兰人没答理他。到后来,整个押送队都鸦雀无声,象是去送葬的,虔诚地在想念着死者。

  就这样,他们离沃耶利奇的旅部越来越近了。

  这其间,旅部发生了一些相当大的变化。

  旅长由赫尔比希上校担任。这是一位具有非凡军事才能的人。这才能以风痛病的形式在他的两条腿上反映出来。可他在部里认识一帮有权势的人物,由于有他们的撑腰,他没有退休,而在各个大军事机构的参谋部里转来转去,而且还领取提高了的薪俸和各种战时补贴。在他的风痛病尚未发作到使他干出蠢事之前,他一直留在他的职位上。后来,他被调到别处,照例又升了官。他和军官们在一起吃饭时,通常不谈别的,专谈他的肿胀的脚指头,有时大得只好穿上一双特制的靴子。

  吃饭时,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向所有人讲述他的脚指头是怎么流脓和出汗的,所以得用棉花裹着,而流出来的东西就象变酸了的肉汤。

  因此当他调任他处时,军官们无不怀着极大的诚意跟他道别。总的说来,他是一个蛮和气的先生。对下级军官相当友善。他常向他们讲述在他没得这个病以前,他是能吃能喝的。

  他们将帅克带到旅部,根据值日官的指示把他和有关文件一起送交赫尔比希上校,这时杜布中尉正好坐在上校的办公室里。

  从萨诺克开往桑博尔这几天中,杜布中尉又经历了一场冒险。到费尔施泰因后,十一先遣连遇着了一个马队,他们是到萨多瓦。维什尼亚的龙骑兵团去的。

  连杜布中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然想在卢卡什上尉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骑马艺术。于是他跳到一匹马上,那马便带着他消失在山谷小溪中。后来人们在那儿发现杜布中尉牢牢地扎在一个小沼泽里。连最能干的园丁恐怕也不能栽得象他那么笔直。当人们用绳索套着他往外拉时,杜布中尉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是象一头牲口行将断气那样轻声地呻吟着。人们把他带到旅部,安放在小型战地医务室。

  几天后他清醒过来,对医生说,再给他往背上和肚子上抹两三次碘酒,然后他就可大胆地赶队伍去了。

  如今他正坐在赫尔比希上校这儿,讲述各种疾病。

  他知道帅克在费尔施泰因附近的神秘失踪,因此当他一看见帅克,便大声喊道:

  “我们又找到你啦!好多人象奴怪一样在外边游荡,又象更加糟糕的野兽一样回来,你也是这其中的一个。”

  有必要再补充说明一下:杜布中尉在自己的骑马冒险行动中得了轻微的脑震荡,因此当我们看到他走得离帅克那么近还用诗句对他嚷着。呼唤上帝来与帅克搏斗时,请不必大惊小怪:

  “啊,天父,我召唤你,轰隆隆的大炮的烟雾遮住了我,嗖嗖的枪声可怕地一晃而过。战役的总管啊,我呼唤你,父亲!请你伴送我到那流氓那里。。。。。。你在哪儿呆了这么久?王八蛋,你穿的这套军服是谁的?”

  还得补充一句:患着风痛病的上校在不发病时,在他办公室里一切都很讲民主,各级军官轮换着上他那儿去倾听他对流脓的脚指头加上发酸的肉汤余味的论述。

  在赫尔比希上校没有发病时,他办公室总是挤满着各式各样的军官,因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他非常快活,而且健谈,喜欢有许多听众围着他,听他讲些龌龊的笑话。他自己讲得津津有味,给别人带来的快乐是,对这些老掉牙的笑话勉强地笑笑。这些笑话可能在劳登将军(劳登将军(1719—1790),奥地利著名将领。十八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他的戎马生涯的鼎盛时期,屡战屡胜,为人所称道。)时期就有了。

  在这种时候,为赫尔比希上校服务是很轻松的。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赫尔比希来到哪个部队,哪儿就准出现盗窃和各种胡闹事件。

  今天也是这样。各级军官随着帅克一起挤进了上校的办公室,等着看怎么发落他。这时上校看了少校由普舍米斯尔写给旅部的呈文。

  杜布中尉还是以他惯有的可爱的方式继续着与帅克的谈话:“你还不认识我,等你有一天认识我了,你就得吓死!”

  上校看了少校写的呈文,乱七八糟的,因为在他写呈文的那会儿,还受着酒精微弱毒害的影响。

  但赫尔比希的兴致甚高,因为昨天和今天他的脚都没有疼,他的脚指头安静得象只羊羔。

  “那么你到底干了什么?”他问帅克时的口气是那样和缓,使得杜布中尉的心象被扎了一下似的,他忍不住代替帅克答道:

  “这个兵,上校先生,”他介绍帅克说,“他装疯卖傻,用他的痴傻来掩盖他的罪行。我虽不知道公文上写了些什么,可我能想象到他准又是干了什么坏事,而且是在很大的范围内。上校先生,您要是允许我看一下来函,我肯定能给您提供一个处置他的办法。”

  他转向帅克,用捷克话对他说:“你在喝我的血,你感觉到没有?”

  “在喝!”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您瞧,上校先生,”杜布中尉接着用德语说,“您什么也不能从他口里问出来。您根本没法跟他说话。总有一天棋逢对手,会把他置于死地的,请允许我,上校先生。。。。。。”

  杜布中尉仔细地读着少校从普舍米斯尔写来的函件,读完后,他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这一下你可完啦!你把军服丢到哪儿去啦?”

  “当时我想试试这套破玩意儿,看看俄国兵是怎么穿的。我把我自己的那一套脱了放在池塘边,”帅克回答说,“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

  帅克开始向杜布中尉述说他由于这一误会所吃过的一切苦头,等他说完,杜布中尉对他嚷道:

  “如今你才认识我。你知道,丢失国家财产意味着什么吗?你这坏蛋!你知道,打仗的时候丢了军服意味着什么吗?”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回答说,“我知道,士兵丢了军服,应当领一套新的。”

  “我的老天爷,”杜布中尉惊叫了一声,“你这头阉牛!你这畜生!你要是再拿我来开心的话,那么打完仗之后你还得再服役一百年!”

  一直安安稳稳,惬意地坐在桌旁的赫尔比希上校的脸孔突然可怕地皱成一团,因为他的一直安静的脚指头,由于风痛病发作,突然由安静的羊羔变成了咆哮的老虎,就象六百伏特的电流在通过,四肢被大锤在慢慢地敲碎一样。赫尔比希上校只是挥了一下手,用一个慢慢地熬着串烤的人的可怕的声音喊道:“都出去!给我左轮枪!”

  这一来大家都明白,都溜了出来,连帅克一起也被卫兵带到走廊上。只有杜布中尉留下了,他想借此大好时机,给帅克来个落井下石。他对着那脸部肌肉扭得很难看的上校说:“请允许我提醒您,上校先生,那个家伙。。。。。。”

  上校疼得嗷嗷直叫,拿起墨水瓶往杜布中尉扔去。吓破了胆的杜布中尉忙行军礼说:“当然罗,上校先生,”便消失在门外了。

  随后,好长时间还从上校办公室传来怒吼和号叫,直到最后,疼痛的呻吟才停止了。上校的脚指头突然又变成了温顺的羊羔,风痛猝发过去,上校按了一下铃,让人把帅克再带上来。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上校问帅克,仿佛一切倒楣事都已过去,如今感到如此自在和舒畅,象懒散地躺在海边沙滩上。

  帅克对上校友好地笑了笑,把自己的整个历险记讲了一遍,又说他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不知他不在那里时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不便。

  上校也笑了笑,然后下了一道命令:“给帅克办一个通过利沃夫到佐尔坦采站去的通行证,他们的连队明天将抵达那里。给他从仓库里取套新军装出来,再给他六克朗八十二个哈莱什作为路上的伙食费。”

  当帅克穿上奥地利新军装离开旅部上火车站去时,杜布中尉看着发呆了。当帅克严格地按军纪向他报告,给他看证件,关心地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他的长官卢卡什上尉时,他大吃一惊。

  杜布中尉别无其它表示,只说出一个字:“Abtreten!(德语:滚!)”当他看着帅克走远时,只是暗自嘟噜了一句:“你还不认识我,我的天哪,总有一天你会认识我的。。。。。。”

  在佐尔坦采火车站上,扎格纳大尉将全营集合在一起,只缺十四连的后卫,它在迂回利沃夫时失踪了。

  帅克走进这座小城,顿时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因为从一片繁忙的景象中就可以看出,前线已近在咫尺了。到处是炮兵队和运输车队,每所房子都有各团的士兵出出进进。在他们中间,帝国的日耳曼人,犹如士兵中的精萃,高人一等地正从自己丰厚的贮存中拿些香烟出来分发给奥地利人;广场上的帝国日耳曼人伙房甚至还有大桶的啤酒,士兵们打了啤酒去就中饭和晚饭喝。无人过问的奥地利士兵肚子里装满了肮脏的甜菊花茶,他们象馋嘴虫似地围着啤酒桶。穿着土耳其长袍的大胡子犹太人聚集成一堆,指点着西方的浓烟乌云。到处都在嚷着:沿布格河的乌吉什古夫。布斯克和德雷维亚尼(均为波兰城镇。)都燃起了大火。

  大炮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又有人叫嚷说俄国军正在炮轰格拉波维。。。。。。卡明克。。。。。。斯特鲁米洛一线各地,整个布格河沿岸都接火了,士兵们正在堵截企图从布格河溃逃回家的败军。

  到处是一片混乱。谁也不知道俄军要干什么,是转而再度进攻呢,还是继续实行全线大撤退。

  战地宪兵巡逻兵不停地把一个个被谴责为散布不确切和骗人消息的犹太人押送到城防总指挥部。那些可怜的犹太人在那儿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才放他们回家。

  帅克就在一片混乱中来到这里,寻找他的先遣连。在火车站上差点儿跟兵站指挥部的人冲突起来。当他走到问讯处询问自己的部队时,一个当班长的从桌边乱吼,问他是不是想要他去给他找队伍。帅克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打听一下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驻扎在城市的哪个地方。“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帅克强调说,“我想知道十一先遣连在哪儿,因为我是这个连的传令兵。”

  糟糕的是,旁边坐了个指挥部的军士,他象只老虎似地跳起来对帅克嚷道:“该死的猪猡!你是传令兵,却不知道你的先遣连在哪儿?”

  没等帅克回话,指挥部军士到办公室去了一会儿,从那儿带来一个胖上尉,样子象个大屠宰公司的老板。

  兵站指挥部同时也负责收罗那些越变越野,到处乱窜的士兵,要不然他们会在寻找自己的部队中,混过整个战争时期。他们最乐意在兵站指挥部的Menagegeld(德语:伙食费已付。)的桌旁等吃现成饭。

  胖上尉一进来,军士就大声嚷道:“Habt Acht!”(德语:“立正!”上尉问帅克:“你的证件呢?”

  帅克把证件给他。上尉确信他是从旅部到佐尔坦采找连队去的,便把证件还给帅克,和气地对桌边的班长说:“回答他的询问吧!”说完又到隔壁办公室去了。

  等他身后的门一关上,指挥部军士就抓住帅克的肩膀,把他带到门口,给了他这么个回答:“去你的吧!臭尸!快滚蛋!”

  于是帅克又处在混乱之中。他希望找到个营里的熟人打听一下,就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最后决定孤注一掷。

  他拦住一个上校,用他的半通不通的德语问上校先生知不知道他帅克的营和先遣连在哪里。

  “你可以跟我讲捷语,”上校说,“我也是捷克人。你们营驻扎在铁路那边的克里姆托瓦村里,是不许进城来的,因为你们连有人刚一来到就在巴沃拉基广场跟人打起架来。”

  帅克朝着克里姆托瓦走去。

  上校叫住帅克,从兜里掏出五个克朗来给他在路上买烟抽,再一次和气地与他告别。上校走远了。上校还在暗自想道:“多么惹人爱的一个士兵啊!”

  帅克朝村子继续走着,心里想着这位上校,不禁回忆起了一件类似的事件:十二年前,在特兰托(② 均在意大利境内。)有个上校,名叫黑贝迈尔,对士兵也这么和蔼,可是最后发现他是个搞同性爱的家伙。当他在阿迪杰河②疗养地企图鸡奸一名士官生时,受到了军纪处分的威胁。

  帅克带着这种阴暗的思想慢慢来到离他不远的村子。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营部,因为村子很分散,只有一所象样的房子,是所宽大的小学。在这个纯属乌克兰人的地区,学校是加里西亚地方政府为富饶的波兰化的村子而建造的。

  这所学校在战前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在这儿曾多次驻扎过俄军参谋部。奥军参谋部。有一个时期,学校的体育室还成了在决定利沃夫命运的大战役中的手术室,在这儿锯腿截肢,做过头骨环钻术。

  学校后面的校园里,有一个漏斗状的大坑,是被大口径炮弹炸成的。花园的一角有棵大梨树,它的一根枝子上挂着一节断绳,不久前当地一名希腊正教神父就是在这儿被吊死的。一个波兰教员告发说他是老俄国人社团的成员,说他在俄国人占领时期曾为俄国正教派的沙皇的胜利做过弥撒。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当时被告根本就不在这个地方,他患胆结石在一个没接触到战争的小疗养地博赫尼亚。扎莫沙瓦治病。

  在绞死希腊正教神父这个问题上还有几个因素起作用:民族。宗教矛盾和一只老母鸡。神父在刚开仗之前,在他院子里把那教员的一只老母鸡杀掉了,因为它把神父种下的西瓜籽儿扒了出来。

  希腊正教神父死后,留下了一所空荡荡的住宅,可以说每个人都拿了他一点东西作纪念。

  有一个波兰老乡甚至把他屋里的一架旧钢琴也搬走了,他用钢琴的顶盖修补猪圈门。神父的一部分家俱按惯例被士兵们劈了当柴烧,有幸的是他那带有精致炊炉的大壁炉厨房还在,因为这位希腊正教派神父跟其他有出息的同事一样爱吃点好的,喜欢在炊炉上。烘箱里搁上许多罐子和浅铁锅。

  所有过路的部队都在这个厨房里给军官们做饭,这已成了一种传统。上面一个大房间就是军官食堂。桌椅则是从周围老百姓家里搜罗来的。

  今天营部的军官们正在这儿举行盛大晚宴。他们凑钱买了一头猪,约赖达伙给军官们办了一台猪肉筵席。一大堆军官仆役兵中的各种寄生虫都围着他,其中尤以军需上士为最突出,他给约赖达出主意怎么切猪头,好给他万尼克留出一块猪头肉。

  所有人中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永世吃不饱的巴伦。

  吃人生番大概就是这样满脸馋相地看着串在铁叉上烤着的传教士,怎么流着油,煎炸时喷出诱人的香味的。

  巴伦大概就象那条制奶房拉车子的狗,车子旁边是腊肠店的小伙计,他头上顶着一篮从熏制作坊里弄来的新鲜小腊肠,小腊肠串儿从篮子里耷拉到它的背上,它只需一跳,一捕捉就能进嘴。要是没有这可恶的拴着它的链子和这该死的嘴套该有多好!

  肝泥馅香肠,第一批制成的产品,肝泥堆成的堆儿散发出胡椒。油脂。肝的香味。

  约赖达卷着袖子,样子严肃得可以去当绘画模特儿,活象是在冥乱中创造了世界的上帝。

  巴伦已经馋得忍不住抽泣起来。他由抽泣进而大声痛哭。

  “你干吗象头公牛那么嚎啊?”约赖达伙问他道。

  “我想家了,”巴伦哭着回答他说,“我想起这种时候我在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我想起我给最好的邻居也舍不得送一小块吃的,总是自己一个人独吞,而且也都能给我吃光。有一次我吃了那么多的肝香肠。血肠子和红烧猪头肉,人家都以为我会给撑死,拿根鞭子赶着我在院子里转,就象赶一头吃饱了紫苜蓿草的母牛似的。

  “约赖达先生,让我伸手摸一下小香肠,然后再把我绑起来吧!要不然我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巴伦从凳子上站起来,象醉汉那样歪歪倒倒地走着,走运桌子,把爪子伸向小香肠。

  激烈的战斗开始啦!所有在场的人都竭力不让他去摸,可又没法制止他。他们把他撵出伙房,免得他出于绝望把手伸到装有做肝肠的湿汤罐子去。

  约赖达伙气得冲着逃跑的巴伦扔了一整捆柴禾,还追在他背后喊道:“去啃你的木头棍吧!你这馋鬼!”

  这时,营部军官已聚集在上面,正经地等待着楼下伙房给他们准备的佳肴美味。没别的酒可喝,便喝这难咽的黑麦酒,用葱头汁染成黄色,犹太商人硬说它是祖传的最上等的法国烧酒。

  “你这小子,”扎格纳大尉对他说,“你要是再说这酒是你曾祖父从莫斯科逃到法国去,从法国人那儿买来的,我就把你关起来,一直关到你们家最年轻的也变成老头子为止。”

  正当他们每干一杯骂一声那位善于做买卖的犹太人时,帅克已经坐在营部办公室了。那儿除志愿兵马列克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作为营史记录人正利用全营在佐尔坦采停留的机会,往他的资料中补写将在未来进行的几次战斗的胜利情景。

  马列克正在打草稿,帅克进来时,他刚写完下面一段:“假如在我们灵魂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参加N村的战斗的所有英雄,在那里,N团一营与二营和我们营并肩战斗,我们就会看到,我们在N村的营表现了最杰出的战略才能,并无可置疑地促成了旨在彻底巩固我们在N村地位的N师的胜利。”

  “你瞧,”帅克对志愿兵说,“我又到了这里。”

  “我的天哪,让我好好闻闻你,”惊奇的志愿兵马列克说,“不错,你的确散发着一股监狱臭味。”

  “这只不过是,”帅克说,“一场小小的误会,你在忙什么呢?”

  “你已经瞧见了,”马列克回答说,“我正在往纸上描写奥地利的英勇保卫者们,可是我总是写不好。尽是些’N,(原著中此处为文字游戏:在营史记录员马列克的关于奥地利军光荣战斗史中,尽用”N“代表营。连。。。。。。。一方面可理解为”某“连,”某“营。可是把”N“读成”nülo“,就有”大零蛋“。”瞎扯淡“的意思了。作者意在表示马列克写的那些N营。N连的故事都是实际上没有的事。),我要强调‘N,这个字母在现在和将来都富有不同凡响的完美性。除了大家都知道的之外,扎格纳大尉还在我身上发现了少见的数学才能。我得检查营里的账目,现在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营处于完全消极状态,只是等着跟自己的俄国债主进行较量,因为不管是在失败或在胜利之后,都能放手偷盗一番。其它一切就无所谓了。即使是我们的脑袋都开了花,可是记载我营胜利的材料还在。因为给我这个营史记录员的光荣任务,就是写:’我营又对那自认为胜利属于他们的敌人发动攻击。我方战士的进攻和肉搏,没有费多少时间。敌人狼狈逃窜,一窝蜂拥到他们的战壕里,我们无情地刺杀着,他们便在一片混乱中放弃了自己的战壕,给我们留下一大批受伤的和没受伤的俘虏。,这就是最光辉的时刻之一。谁熬过了这一关,便通过战地邮政给家里捎信说:‘人们一个劲儿揍屁股,我的爱妻!我身体很好。你已给我们的小淘气断奶了吗?你可别教他管别人叫”爸爸“,这将会使我非常难过。,书信检查机关把’人们一个劲儿揍屁股,这句话划掉了,因为不知道是谁揍了谁。这句话可以作各种不同的解释;写得模棱两可。”

  “要紧的是要把话说明白,”帅克随便答了一句。“一九一二年在布拉格的圣。伊格纳茨住着一些传教士,其中一位在讲坛上说,他在天上可能谁也碰不着。洋铁匠库利谢克参加了这次晚祷活动。晚祷后,他来到酒店里,对人说,这个传道士肯定要闯不少祸,因为他在教堂里都敢公开说,在天上碰不到任何人。为什么单单让这种人上讲坛呢?说话应该清楚明,不应该转弯抹角。几年前在乌布莱什库酒店里有一个管事。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当他下了班,兴致勃勃往家走时,总要弯到一家夜咖啡馆,跟一个不相识的客人喝上几杯;而每次干杯时他都要说:‘我们对你们,你们对我们。。。。。。,为此,他挨了伊赫拉瓦一个很讲礼貌的先生一记大耳光。咖啡馆门房早晨把他被打掉的牙齿扫出去时,顺便把他那个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叫来问道,一个成年人嘴里该有多少颗牙齿。因为她不知道,门房便打掉了她两颗牙齿。第三天他收到管事一封信。管事为自己使他感到不快一事表示歉意,他说他并不想说任何粗鲁话,可是公众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对你们,你们对我们,这句省略语的全意是‘我们对你们,你们对我们没什么好生气的,。谁想要说双关语,首先应考虑周到点。心直口快的人是很少挨嘴巴子的。假如说有人因为说不明白话已经挨过好几次打了的话那就要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中最好免开尊口。不错,有人会以为这种人是阴险的。让人不明底细的人,因此还狠狠揍过他好几回。但这一切都要取决于他是否识相和能否自我克制。他只身一人,而同他作对的和感到受了侮辱的却有许多人。他要是和他们干起来的话,他挨的打还要多两三倍。这种人必须谦虚些。有耐心些。在鲁斯列有一个叫考伯的人。有一次,是个星期天,他在城郊游玩了一番,从贝尔东克磨坊那儿回去,在库德拉吉采的一条公路上被人在他背上错扎了一刀子。他背上插着这把刀子就回家了。他老婆给他脱外衣时,好好儿地把刀从他背上抽出来,当天就用它来切肉丁了,因为这把刀是用佐林根(德国城市,以产优质钢著名。)钢做的,磨得又锋利,而他们家里的刀又钝又破得象把锯子,都没法用了。后来她还想要得到一整套这样的刀,便老在礼拜天叫她男人到库德拉吉采去散步。可是他只肯上鲁斯列的潘采特家去,在潘家的厨房里坐坐,主人看出了他的来意,没等他摸到他的什么东西,便把他撵了出去。”

  “你一点儿也没变呀!”志愿兵对帅克说。

  “没变,”帅克简短地回答。“我也没时间顾上它。他们甚至想把我枪毙掉,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的是我从十二号起就没地方领军饷了。”

  “你在我们这儿现在是领不到军饷的,因为我们正开往索卡尔,军饷要等打完这一仗之后才发给我们,我们得节省些。我算了一笔账,假如在那儿打十四天,那么每阵亡一个士兵就可省下二十四克朗七十二哈莱什。”

  “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首先,我们丢了个后卫队。其次,我们宰了一头猪,军官们在神父家办了一次宴会,士兵们却分散住在村子里,跟当地的女居民们干着各种不道德的勾当。今天上午还把你们连一个士兵绑了起来,因为他爬到阁楼上去调戏一个七十岁的老娘儿们。这个士兵虽无辜的,因为白天的命令里并没有规定只能找多大年纪的。”

  “我觉得也是这样,”帅克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人无罪,要是老太婆在爬楼梯,那就看不见她的脸。在塔博尔军事演习时就有过这么档子事儿:我们一个排驻扎在一家酒店里,有个娘儿们在过道里擦地板。士兵赫拉奥斯达拍了拍她的。。。。。。我怎么给你说呢?。。。。。。裙子吧,她的裙子很肥大,他拍她的时候,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第二次拍她,第三次拍她,还是没事儿,就象没磁着她似的,他于是决定采取行动。她泰然自若地继续擦她周围的地板,然后把整个脸孔转向他说:“这一下可给我逮住了吧,兵少爷!”这老太婆已经七十开外。后来她把这事对全村人都讲了。现在请允许我问您一句:我不在这儿时您没被关起来过?“

  “没机会,”马列克抱歉地说,“可牵涉到你的事,我得奉告你,营部已发出对你的逮捕令。”

  “这没关系,”帅克平静地说,“他们作得完全对。营部必须这么做,必须对我发出逮捕令,这是他们的职责,因为已经有这么久不知我的消息了。这对营部来说并不算轻率。你刚才说所有的军官都在神父家吃猪肉席?我得上那儿去,报告一声我已经回到这儿了。我的卢卡什上尉先生肯定在为我担心哩!”

  帅克迈着士兵的坚定步伐向神父住宅走去,一边唱道:

  瞧瞧我吧,

  我的宝贝!

  瞧瞧我吧,

  他们怎么把我

  变成了老爷!

  帅克走进神父住宅,沿着梯子上楼去,只听得军官们的阵阵说笑声。

  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正在议论旅部的混乱现象;旅部副官却辩解说:“可我们为这个帅克打过电报,帅克。。。。。。”

  “Hier!(德语:“到!”)“帅克在半掩着的门口答道,走进屋里时又重复说:“HierMelde Gehorsam,Infanterist vejk,Kompanieordonmanz 11.Marschkompanie”(德语:“到!报告,步兵帅克。十一先遣连传令兵到!”)

  帅克看着扎格纳大尉和卢卡什上尉那惊奇的面孔,和他们脸上反映出的隐约的绝望神情,他没等问话就喊道:“报告,他们想把我枪毙掉,说我背叛了皇上。”

  “圣母马利亚,你在说什么,帅克?”脸色苍白的卢卡什上尉沮丧地嚷道。

  “报告,事情是这样的,上尉先生。。。。。。”

  帅克详尽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大家都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却说得非常详细,到最后还没忘记说,在他发生这一不幸事件的池塘边还长着勿忘我草,后来又把那些鞑靼名字一个个说了一遍,如哈里莫拉巴里贝,又添了一些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名字,如瓦里沃拉瓦里维,马里莫拉马里梅。卢卡什上尉已经忍不住说:“我给你一脚,你这畜生!你接着往下说,简短一点,光说那些有关的事儿。”

  帅克接着便详细地谈到把他带到少校和将军那儿的突击审讯,还提到将军的左眼是只斜眼,少校有双蓝色的眼睛。

  “滴溜溜转呀把我盯!”他还押了一句韵。

  十二连连长日麦尔曼把一个小罐子朝帅克扔了过去,那是他用来喝从犹太人那儿买来的烧酒的。

  帅克仍然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后来怎么进行刑前祝祷,少校又是怎么由他搂抱着一觉睡到大天亮。后来他们把他送到旅部。当营里要求把他当作丢失者送回时,他又如何在那儿出色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然后把证件拿出来给扎格纳大尉看,说由此可见他是经旅部这个最高审讯程序而撤销嫌疑后释放出来的。他还提醒一句说:“请允许我报告,杜布中尉先生因脑震荡留在旅部了。他让我替他向诸位长官带个好。我请求发给我军饷和烟草费。”

  扎格纳大尉与卢卡什上尉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可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端来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猪肝汤。

  这是他们盼望的种种享受的开始。

  “你这该死的家伙,”扎格纳大尉在临近美餐之际,心绪很佳地对帅克说:“全靠这场猪肉宴席救了你!”

  “帅克,”卢卡什上尉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乱子,那就有你好受的!”

  “报告,那是咎由自取,”帅克坚定地说,敬了一个军礼,“既然在军队里,就该知道。。。。。。”

  “快滚吧!”扎格纳大尉对他吼了一声。

  帅克消失了。他到楼下伙房去了。伤心的巴伦已经回到了那里,要求让他在卢卡什上尉吃宴席时伺候他。

  帅克正赶在约赖达和巴伦争辩时来到这里。

  约赖达这时咬文嚼字地说:

  “你是条贪食虫!”他对巴伦说,“你即使吃得汗流浃背也还是要吃的。我要是让你去端肝香肠,还不给我在上楼梯时偷吃个精光!”

  伙房如今变了样。营。连的军需军士们按照军衔大小,也根据约赖达伙的计划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营文书。连电话兵和几个军士狼吞虎咽地喝着锈搪瓷脸盆里掺了开水的猪肝汤,他们还想从中捞点什么干的。

  “你好,帅克,”军需上士万尼克对帅克表示欢迎,一边啃着猪蹄。“刚才志愿兵马列克到这儿来说你又回来了,身上穿了套新军装。我因为你日子也不好过啊。马列克吓唬我说,因为你这套军服的缘故,我们现在和旅部的账再也算不清了。你那套旧军装在池塘边找着了,我们已通过营部转报给了旅部。我这儿已把你当作淹死在池塘的人勾销了。你完全可以不回来了,现在又拿这第二套军服来给我们为难。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给营里添了多少麻烦。你的军装的每一部份都在我们这儿作了登记。在我的军服登记簿上,已作为剩余的一套登记上了。连里多一套军装,我已向营部作了报告。如今我们又从旅部得到通知,说你在那儿得了套新军装。在这当儿营部曾在军装表报上注明:多一套军装。我知道,由这也可以引起一阵审查,遇上这么点儿小事,检查署就得派人来,要是少了千把双皮鞋,反倒无人过问。。。。。。可是我们又把你那一套军装丢了。”万尼克一边悲伤地说一边吮着流到他手上的骨髓。用一根火柴棍挑着骨头缝里的碎肉吃,又用它当牙签剔着牙缝,“为这么点儿小事肯定要来检查官。我在喀尔巴阡山那时节,检查官来到我们那里,为的是让我们遵命把那些冻僵了的士兵脚上的好鞋脱下来。我们脱呀脱呀,。。。。。。有两双在脱的时候坏了,一双在那士兵死前就坏了。倒楣的是,从检查署来了一位上校,便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他一来到,马上被俄国方面一颗子弹打进脑袋,滚到山谷里去了,我不知道还能剩下什么。”

  “把他的鞋脱下来了吗?”帅克好奇地问道。

  “脱下来了,”万尼克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我们也没法把这位上校的鞋列入表报。”

  约赖达从楼上回来,他第一眼望见了沮丧到极点的巴伦。巴伦悲伤地坐在一块大石头旁的凳子上,带着可怕的绝望神情望着自己扁下去的肚子。

  “你是赫西哈斯特(十四世纪阿方索斯的僧侣中派生出来的教派。教徒们为了谋到较好的职业而臆想出一种预兆:只要低头望着自己的肚脐,就能看到神光。)教派的吧!”博学的约赖达伙怜悯地说,“他们也是成天望着自己的肚脐眼,直到他们觉得肚脐眼周围闪出圣光为止;然后他们就认为,他们已修到完善的第三阶段了。”

  约赖达伸手到烤炉里去掏了一根血肠子出来。

  “吃去吧!巴伦。”他和蔼地说,“让你吃个够,把肚皮撑破!小心噎住!你这个吃不炮的!”

  巴伦流泪了。

  “在家里的时候,赶上杀猪,我第一个吃,”巴伦边吃小血汤边哭诉起来,“吃下一大块猪头肉,整个的猪嘴脸。猪心。耳朵。两块肝。一个腰子。脾。半边后腿肉。舌头,然后。。。。。。”

  他轻声地说着,象讲述童话似地,“然后肝香肠来了。六根。十根的,肥肥的血肠子,有大麦粒的,有白面的,你简直不知道先咬哪一种好,咬大麦的呢,还是白面的呢?什么都往舌头上流,发散着香味,而我就吃呀,一个劲儿地吃呀。。。。。。”

  “我这么想,”巴伦接着伤心地说,“炮弹饶了我的命,可是饥饿又来折磨我。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在家里那样好的血肠子了。肉冻,那玩意儿我不喜欢,因为它只是哆哆嗦嗦的,没啥营养。我老婆喜欢,就是挨我一顿揍她也还是要做那肉冻,因为凡是最合我口味的我都想一个人吃掉。我没珍惜这些美味和富足的享受啊!有一回,我和我的老丈人,一个靠子女养活的老人为一头猪争吵起来,我把猪杀掉,一个人全吃了,一丁点儿也没舍得给可怜的老人吃。后来他预言我总有一天啥也没吃的,我就会饿死。”

  “看来,正是这样,灵验,”帅克说,他今天总是出口就咬文嚼字。

  约赖达突然失去了对巴伦的同情,因为巴伦很快转向炊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来,试图把整块面包往调味肉汁里蘸一蘸;这汁儿在一个大铁盘里往四周围的大块烤猪肉上流。

  约赖达打了他一下,巴伦的面包掉到肉汁里面,好象游泳运动员跳水似地从跳板上跳到河里。

  约赖达没给巴伦从烤锅里拿面包的机会就把他撵出门外去了。

  伤心的巴伦还在窗子外边看着约赖达用叉子把这块在调味油汁里浸得黄黄的面包叉起来给帅克,还割了一块烤肉放在上面,对他说:“吃吧,我的谦虚的朋友!”

  “圣母马利亚!”巴伦在窗子外面嚷了起来,“我的面包进了茅坑啦!”他摇动着长臂,到村子里找吃的去了。

  帅克享受着约莱达给他的这份厚礼,嘴巴塞得满满地说:“我真高兴,重又回到自己人中间来了。我要是再也没法给连里效劳的话,我会感到很难过的。”他用面包擦着流在下巴上的调味汁和油脂,接着说:

  “要是他们还让我在哪个地方耽搁着,仗又还要打好几年,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没有我怎么行。”

  军需上士好奇地问道:

  “你认为,帅克,战争还要打很久吗?”

  “十五年,”帅克回答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因为已经有过一次三十年战争,如今我们比过去聪明一半了,那么就是三十除二,得十五。”

  “我们大尉的勤务兵讲,”约赖达说,“他听说等我们一占领加里西亚边境就不再往前开拔,然后俄国人就开始跟我们和平谈判。”

  “要这么说来,压根儿就用不着开火啦,”帅克很自信地说,“既然打仗就要象个打仗的样子,在我们没打到莫斯科和彼得堡之前,肯定不会讲和。既然是世界大战,只在边境上屁事也不干,那不合算!举个例,瑞典人打了三十年仗,虽然没打到这儿来,可也一直打到涅麦茨基。布洛特和利普尼采,在那儿干了一场漂亮仗,直到如今小酒店在半夜之后还讲瑞典话,彼此之间谁也听不懂。再看普鲁士人,他们也不只是不摸门儿的外乡人。利普尼采的普鲁士人很多,他们一直打到耶多霍夫和美洲,然后又返回来。”

  “何况,”这位今天给猪肉宴席弄得颠三倒四的约赖达说,“所有的人都是由鲤鱼变来的。朋友们,我们再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吧!”

  他的下文被闯进来的志愿兵马列克打断了。

  “大家提防着点儿!”马列克嚷道:“杜布中尉刚不久乘小汽车到了营部,还把那个讨厌的士官生比勒带来了。”

  “他的样子可怕极了,”马列克接着报告说。“他跟比勒一块儿下了车,马上进了办公室。你们记得吧,我离开这儿时说过,我想去打个盹儿。我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伸直躺下了。他突然跑到我跟前时,我已美滋滋地入睡了。士官生比勒喊了一声:’Habach!,(德语:“起立!”)杜布中尉把我提溜起来,对我大耍威风:‘啊哈!我在你玩忽职守。躲到办公室里睡大觉的时候来了个突然袭击,你觉得奇怪吧?照规定,吹了熄灯号才能睡觉。,比勒插嘴说:’兵营生活守则第十六条第九款规定的,这时,杜布中尉用拳头往桌上一捶,吼叫道:‘你们大概是想把我从营里勾消掉吧,没门儿!只是一点儿脑震荡,我的脑袋还能使一阵子哩!,这时,士官生比勒一页页翻阅着桌上的公文,大声读着:’师部第二百八十号令,。杜布中尉以为比勒在拿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脑子还能使一阵子开玩笑,开始责备士官生对军官的态度不够严肃,举止粗鲁,然后把他带到大尉那儿告状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伙房,这是上楼时必经之道。楼上坐着所有的军官,他们吃过猪腿之后,马利中尉正在唱歌剧《茶花女》中的咏叹调,一边还因为吃多了白菜和油食而打着嗝儿。

  杜布中尉一进伙房,帅克便大声喊道:‘Habacht!全体起立!”

  杜布中尉径直朝帅克走去,对着帅克的面孔嚷道:“你只管乐吧!如今你要完蛋了!我要把你制成标本留在九十一团作纪念!”

  “Zum Befehl(德语:“是!”),上尉先生,“帅克行了个军礼说,”报告,我在书上看到过,有一回打了一场大战,瑞典国王同他忠实的马一块儿牺牲了。人们把这两具尸体运回了瑞典,这两具尸体都制成了标本,如今还搁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里。“(显然帅克是在影射杜布中尉逞能骑马摔跤的事(见本书第八三一页)。)

  “你哪儿来的这么些知识,臭小子?”杜布中尉吼了一声。

  “报告,中尉先生,从我当中学教员的哥哥那儿得来的。”

  杜布中尉转过身去吐了一口唾沫,推着士官生比勒到楼上的大厅里去了。可他还不甘心,在门口回过头来,冲着帅克,以决定受伤的角斗士命运的罗马皇帝(在古罗马时代,由罗马皇帝决定斗败的角斗土的命运。皇帝右手的大拇指向下一指,表示应将该角斗土杀死;向上一指,表示可让其活着。)那种铁面无情的严厉神态,用右手的大拇指向下一指,嚷道:“大拇指向下!”

  帅克冲着他的背影叫道:“报告,我个个指头都向下了!”

  士官生比勒象只苍蝇似的衰弱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跑了好几个霍乱防治站,被当作霍乱嫌疑患者进行了各种检查。逐渐习惯了本能地拉在裤子里,直到最后落到一个霍乱防治站的手里为止。专家从他的粪便里没有发现霍乱菌,便用单宁酸把他的肠子固定起来,象鞋匠用麻绳缝破靴一样,然后把他送到最近的一个兵站,并把这奄奄一息的士官生比勒判为“Frontdienst-tauglich”。(德语:适于队列勤务。)

  专家是个热心人。

  当士官生比勒告诉医生,说自己感到很虚弱时,医生微笑着对他说:“你还有力气带上勇敢金质奖章。你是自愿报名参军的呀。”

  于是,士官生比勒出发去领金质奖章了。

  他的康复了的肠子已不再往裤子里拉稀,但还常常感觉想拉,因此从最后一个兵站到他同杜布中尉会面的旅部,全部行程实际上是他沿着所有厕所的一次隆重旅行。他好几次误了火车,因为他在车站厕所里蹲的时间很长,火车开走了。还有好几次蹲在火车上的厕所里耽误了换车。

  尽管比勒沿途上厕所,离旅部还是越来越近了。

  杜布中尉还需要在旅部由医生护理数日,但就在帅克去营部的那一天,当旅部医生知道下午有救护车到九十一团某营驻地去时,他便改变了主意,让杜布中尉走。

  医生因为能摆脱掉杜布中尉而感到非常高兴。这位中尉开口闭口就说:“这一点,我战前就跟县太爷说过了。”

  “Mit deinem Bezirkshauntmann Kannst du mir am Arsch lecken.”(德语:“你跟你的县太爷可以吻我的屁股。”)旅部医生心中暗自感激命运之神,让救护队的大汽车经佐尔坦采开往卡米奥卡—斯特鲁米洛夫。

  帅克在旅部没有见到士官生比勒,因为后者又在旅部军官厕所的抽水马桶上坐了两个多小时。可以大胆地说,士官生比勒在这类地方从不浪费时间,因为他重温了光荣的奥匈军队的所有光辉战役,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内德林根战役开始到一八八年八月十九日的萨拉热窝战役止。

  当他无数次地拉动抽水马桶水箱的绳索,水哗哗地急冲到便池时,他闭上眼睛,设想着战场上的喧嚣。骑兵的进攻和大炮的轰鸣。

  杜布中尉与士官生比勒相遇的情景并不动人。这也无疑是他们两人后来在公务和私事方面都相处得不甚愉快的原因。

  杜布中尉第四次跑去上厕所时,生气地嚷道:“谁在里面?”

  “九十一团N营十一先遣连士官生比勒,”里面传出自豪的回话。

  “我是,”争厕所的人在门外自我介绍说,“本连的杜布中尉。”

  “马上就得,中尉先生。”

  “我等着呐!”

  杜布中尉不耐烦地看看表。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又是五分钟。再又五分钟,任你手敲门脚踢门,里面照样回答:“马上就得,中尉先生。”谁也难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坚韧性!

  杜布中尉,特别是当他满怀希望地听到手纸响声之后又等了七分钟,门还是没开时,他发起火来了。

  士官生比勒很策略,每次他都不拉水箱。

  杜布中尉气得浑身发热,他开始琢磨,要不要向旅长告他一状,旅长也可能下令砸门,把士官生比勒拖出来。他又想到,这样做可能破坏上下关系。

  又等了五分钟,杜布中尉才感到,他在门外已经无事可干,早已憋过劲儿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则他仍然呆在厕所门外,继续踢着厕所门,门内总是回答说:“In einer Minute fertig,Herr Leutnant.”(德语:“马上就得,中尉先生!”)

  终于听到比勒拉水箱了,过一会儿,两人便面面相觑地站在一起了。

  “士官生比勒,”杜布中尉对他大发雷霆道:“你别以为我为了跟你一样的目的才来这儿的。我来这儿是因为你到旅部来根本没向我报到。你不知道规定吗?你不知道,该优先照顾谁吗?”

  比勒竭力回忆,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违反了纪律和指令,在下级军官对上级军官的问题上冒犯了上级。

  据他所知,在这方面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和鸿沟。

  在学校里谁也没在课堂上讲过,在这种情况下,下级军官应怎样对待上级军官,是不是该不拉完屎就出厕所门,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行军礼。

  “你回答呀,士官生比勒!”杜布中尉挑衅地问道。

  突然,士官生比勒想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回答:“中尉先生,我设想到在我来到旅部后您也来了。我在办公室办了一点自己的事儿,马上上厕所来,一直蹲到您来为止。”

  然后用庄重的声音补充说:“士官生比勒向杜布中尉报到!”

  “你瞧,这不是小事吧?”杜布中尉挖苦地说,“依我看,士官生比勒,你一到旅部,就应该在办公室里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你们营和你们先遣队的军官。对你的行为我们到营里再说。我现在要坐汽车到那儿去,你也随我一块儿去!没二话可说!”

  士官生比勒本想拒绝他的要求,因为旅部办公室已打算让他坐火车走了。考虑到他的直肠的弱点,这种旅行方式对他方便得多。一个小孩都知道,汽车上没有厕所,在没走完一百八十公里之前,他早就会拉上一大裤裆了。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出发后,汽车的震动对比勒的胃并没什么影响。

  杜布中尉的报复计划没有成功,他感到非常沮丧。

  出发时,杜布中尉暗自想道:“等着瞧吧,士官生比勒,等你要拉肚子时,你别以为我会吩咐司机停车!”

  根据这个计划,控制着汽车的时速,一公里一公里地往前开着,杜布开口和气地说,军用汽车是有规定的时速的,不应当白白浪费汽油,不应该随时停车。

  士官生比勒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汽车停下来时,根本不费油,因为司机会把油门关上的。

  杜布中尉不肯示弱,坚持说:“但汽车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开到目的地,因此哪儿也不许停车。”

  士官生比勒再也没有进行反驳。

  汽车快速行驶,一刻多钟之后,杜布中尉突然感到肚子发胀,他觉得要是停下车来,出去蹲在哪个壕沟里,解开裤子轻松一下该有多好。

  他以英雄的气概足足憋了一百二十六公里,但往下再也憋不住了。他一把揪着司机的大衣,冲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声:“Halt!(德语:“停车!”)“

  “士官生比勒,”杜布中尉宽厚地说,一边迅速跳下汽车,向壕沟跑去,“现在你也可以方便。。。。。。。”

  “谢谢您,”士官生比勒回答说,“我不愿白白耽误汽车。”

  其实士官生比勒也憋得不能再憋了,但他下了决心,宁可拉到裤裆里,也不放过让杜布中尉丢丑的这个大好机会。

  到达佐尔坦采之前,杜布中尉又让停了两次车。最后一次停车时他还不肯服输地对士官生比勒说:“我中午吃的是猪肉烧小酸白菜。我从营里给旅部打了个电报,就这些发馊的酸白菜和臭猪肉告了一状。伙夫们的大胆妄为也太不象话。不认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认识我的。”

  “诺斯蒂茨-里内克元帅,后备骑兵队的精华,”比勒回答说,“出了一本书:《Was schadet dem Magen im Kriege》(德语:《战争期间的伤胃之物》。),根本不主张在战争的艰难岁月里吃猪肉。行军中任何不节制行为都是有害的。”

  杜布中尉对此未加可否,只是想:“小子,你这点学问我总有办法对付的!”后来他改变主意,向比勒提了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你以为,士官生比勒,就凭你这么个军衔也要来评论上级军官不节制?你是不是想说,我吃得过量了?谢谢你这下流话。你等着吧,我要跟你算账的。你还不认得我,等到你认识我了,你会想起杜布中尉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因为这时汽车正越过一条横沟。

  士官生比勒仍然什么也没回答,这更激怒了杜布中尉,他粗暴地问道:“你听着,士官生比勒,我想你是学过怎样回答自己长官的问题的吧?”

  “当然罗,”士官生比勒说,“条令里有这样的规定。但首先要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据我所知,我现在还不属于任何单位,这就谈不上我与您的直接从属关系,中尉先生。但是最重要的是,只有在军官圈子里才存在下属回答上司公务方面的问题。我们两人坐在汽车上,并不是参加任何军事作业的战斗单位,我们中间不存在任何公务关系。我们各归各队。我是不是想说您吃得过量了,中尉先生,这个问题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公事,也就不必回答。”

  “你说完了?”杜布中尉对他嚷道,“你。。。。。。”

  “对”。士官生比勒用坚定的声调回答说,“请您不要忘了,中尉先生,军官荣誉法庭自会对我们作出判决。”

  杜布中尉气恼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通常,当他发怒时,他会比平静时说出更蠢更糊涂的话。

  所以他嘟嚷着说:“你的问题由军事法庭解决。”

  士官生比勒抓住这个机会要狠狠整他一下,所以用一种最友好的声调说:“您在开玩笑,朋友!”

  杜布中尉叫司机停车。

  “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步行,”他喃喃自语。

  “我坐车走,”士官生比勒泰然自若地说,“至于您,朋友,你请便吧!”

  “继续开车,”杜布中尉象说梦话似地对司机嚷叫了一声,随即陷入深深的充满尊严感的沉默,就象阴谋家手持短剑走近尤利乌斯。恺撒(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0—42),古罗马杰出统帅,政治家,公元前四十二年,为政敌用他朋友布鲁图的短剑刺死在元老院会议上。),准备刺杀他时,他的那副神情一样。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佐尔坦采,一起找到了营部。

  正当杜布中尉和士官生比勒在楼梯上争辩着,不属于任何单位的士官生是否有权去领取各连军官应得的肝香肠时,楼下伙房里的人已经吃得饱饱的,一个个躺在四散的长椅上天南地北地聊天,抽着一百○六号烟草。

  伙约赖达宣布说:“今天我给你们搞了一项重大发明。我想:这会在烹调艺术中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你知道,万尼克,我在这该死的村子里哪儿也没找到做肝香肠用的马约兰(一种香料。)。”

  “Herba majoranae(马约兰的拉丁语学名。),”军需上士万尼克想起自己做过草药买卖,便这样说道。

  约赖达接着说:“还没研究出来的是,人类的理智怎样巧妙地在困境中找到各式各样的药方,新的地平线怎样在人类的理智面前呈现出来,人类的理智怎样发明所有至今人类连做梦也没梦见过的不可能的事物。。。。。。我到各家各户去找那马约兰。我到处跑呀,找呀,跟他们说我要拿它干什么,它是个什么样儿。。。。。。”

  “你还应该把它的香味描述出来,”帅克躺在长椅上说,“你应该说,马约兰香得象你在盛开的洋槐林荫道上闻着小墨水瓶的味儿。在布拉格附近博赫达尔山岗上。。。。。。”

  “算了,帅克,”志愿兵马列克以请求的口吻打断他的话,“让约赖达说完吧。”

  约赖达接着说:“在一家庄园里,我碰到了一位占领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时期的退伍老兵,他是在帕尔杜皮茨城(在捷克。)服满骠骑兵的兵役的,至今还没忘记捷克话。他开始跟我争论,说在捷克往肝香肠里放的不是马约兰,而是甘菊。我,实话说,真不知道拿他咋办,因为每一个有理智的和客观的人都把马约兰作为肝香肠的香料之王。需要尽快找到这样一种特别的香料的代用品。于是我在一家人家挂在墙上的某位圣徒的圣像下面找到一个桃金娘花环,是结婚时用的。这还是对新婚夫妇,因为花环上的桃金娘枝子还相当新鲜。我就把桃金娘放在肝香肠里。当然,我首先得把这个结婚花环拿去放在开水里煮三次,让叶子变软,去掉那股辛辣味儿。不用说,在我把那结婚花环拿去做肝香肠时,他们流了不少眼泪。小两口在和我分手时断定说,我这样亵渎上帝(因为花环是行过祓除式的),不久就会挨炮弹打死。你们不是都喝了我的肝香肠汤吗?可你们谁也没吃出来我放的香料不是马约兰而是桃金娘。”

  “在英德希赫城,”帅克开腔了,“很多年前有个叫约瑟夫。利涅克的腊肠铺老板。他在隔板上搁了两个盒子。一个装的是混合在一起的香料,供制作肝香肠和血肠调料用。另一个装的是杀虫药粉,因为那位腊肠铺老板已经好几次发觉,他的顾客不得不吃臭虫或蟑螂咬过的香肠。他总是说,臭虫有一股圆柱形甜面包里放的那种苦杏仁的辛香味儿。但腊肠里的蟑螂却臭得跟被蛀空发霉的旧圣经一样。所以他很注意保持作坊的清洁,到处撒些杀虫药粉。有一次做血肠时,赶上他伤风,把装杀虫药粉的盒子打翻了,药粉撒在用来灌血肠的馅儿上了。从此在英德希赫城的人要吃血肠的都找利涅克。人们都挤到他铺子里去买。他很聪明,想到这是那杀虫药粉起的作用。于是订购了整箱整箱的杀虫药粉。事先还叮嘱那个给他供货的药粉公司在箱子上写上’印度香料,几个字。这是他的秘密,他带着这个秘密进了坟墓。最有趣的是,凡是从他那儿买血肠吃的人家,他们家里的臭虫蟑螂都搬了家。打这个时候起,英德希赫城就成了整个捷克最清洁的城市之一。”

  “你说完了吗?”志愿兵马列克问,他也忍不住要说几句了。

  “这件事算是谈完了。”帅克回答说,“可我还知道贝斯基迪有件与这相似的事儿,等我们开火时,再给你们讲。”

  志愿兵马列克便讲道:“烹调手艺在战时。尤其是在前线能最好地表现出来。请允许我打个小小的比方。在和平时期,我们大家都读过。也听到过所谓的冰汤,就是往里面搁块冰的汤。这种冰汤在德国北部。丹麦。瑞典很流行。你们瞧,战争一来,今年冬天,在喀尔巴阡山的士兵们有那么多冻了冰的汤,他们连嘴都不沾,可是这玩意儿却是一种名菜。”

  “冻了的酱肉丁可以吃,”军需上士万尼克提出异议,“可是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个礼拜。为此我们的九连放弃了阵地。”

  “还是在和平时期,”帅克带着一副特别严肃的神气说,“整个部队都围着伙房和各式各样的食物转。我们在布杰约维策有一位叫扎克莱斯的上尉,他一天到晚围着军官食堂转,要是哪个士兵闯了点什么祸,他就命令他‘立正,站着,骂道:’你这浑小子,你要是再犯一次,我就把你这张丑脸剁成肉末做成肉饼,把你绞成肉馅拌到土豆泥里,然后统统吃掉。要不用你做鹅杂碎炒饭,把你变成用肥猪肉填的烤兔。你瞧,你要是不想要人家把你当作圆白菜烧肉饼,你就得改正错误。,”

  这场把菜谱用于教育士兵的进一步描写和有趣的谈话被楼上结束宴会后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

  在一片喧闹声中,士官生比勒的尖叫声最为突出:“士兵在和平时期就该知道,战争要求什么,在战争中不要忘记在操场上学会了的东西。(暗指杜布中尉不会骑马出洋相的事(参见第八三一页)。)”

  然后又听见杜布中尉的叱骂声:“请允许我指出,我已是第三次受辱了。”

  楼上大闹了起来。

  对士官生比勒怀有明显的阴险用意。渴望讨好上司的杜布中尉受到了军官们大轰大嗡的呵斥。犹太人卖的烧酒使他们全发酒疯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大声喊着,影射杜布中尉的骑马技术:“没有马夫是不行的!”。。。。。。“一匹受惊的野马,”。。。。。。“朋友,你在西方的骑马牧童中呆了多久?”。。。。。。“马戏班的骑手!”

  扎格纳大尉很快给他斟了一杯该死的烧酒,受辱的杜布中尉坐到了桌子边。他把那张破椅子拖得靠近卢卡什上尉,上尉友好地欢迎他说:“我们什么都吃光了,朋友。”

  士官生比勒严格地按照规定,向扎格纳大尉和所有的军官一一报到,每次都重复地说:“士官生比勒到营部报到。”虽然大家都看见。都知道这个,但他这个卑微的人物还是不为人们所注意。

  比勒端着满满一杯酒,谦恭地坐在窗旁,等待着方便的时机,显示一下自己从课本上学来的知识。

  酒劲发作的杜布中尉用指头敲着桌子,把整个身子转向扎格纳大尉说:

  “我总是跟县太爷说:‘爱国主义。忠于职守。自我完善,这就是战争中的真正武器。,当我们军队最近将要越过边境之际,我要提请您注意的正是这个。”

  病中的雅。哈谢克将《好兵帅克历险记》口授至此为止。死神于一九二三年一月三日迫使他永远沉默下来,以至未能把这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最著名最受读者欢迎的小说之一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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