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和猫头鹰】
朱彼待的鹰和帕拉斯的猫头鹰发生了争论。
“讨厌的夜游神!”——“谦虚点吧,我倒想问一问:我和你同样托庇于天空,凭什么你自视高我一等?”
鹰说:“不错,咱俩都生活在天上,可是也有一点不一样:我全靠自己飞来飞去,你却离不开女神的翅膀。”
【会跳舞的熊】
一头会跳舞的熊挣脱锁链,重新回到了森林里。
它习惯地用后脚立起来,为同类表演它的拿手好戏。
“瞧瞧,”它大声道,“这就是艺术,这就是人世上学来的技艺!跟着跳吧,要是你们能够并且欢喜!”
“滚,”一头老熊咆哮起来,“这样的艺术只显示你的卑鄙和奴性,哪怕它多么难学,哪怕它如此稀奇。”
一位显赫的廷臣,一个善于谄媚弄权然而缺才少德的人,他窃取了君主的宠信,阿谀逢迎,平步青云。这样一个廷臣,一个大人物,是该赞扬呢,还是批评?
【鹿和狐狸】
“鹿啊,真的,我不理解你。”我听见狐狸对鹿讲,“怎么你那么缺少勇气。瞧一瞧,你身体多魁梧!难道说你还会没气力?再大再壮的狗,你用角一戳就可以将它戳死。我们狐狸的软弱,总还可以原谅,因为我们确实无力还击。然而一头鹿,事情明摆着,绝不应该退让。请听我的结论:谁要是比敌人更加强壮,准就无须从他面前逃避。朋友,你比那些狗强得多,所以绝不可一见狗就逃逸。”
【太阳】
那个赐予我们白昼的星球说:“嗨,诗人,学习学习我们的言语吧!难道我们还必须绞尽脑汁,如果你给我们讲一些琐事,并且用愚蠢的寓言折磨我们?”
那好吧!于是太阳遭到反问:被表面假象蒙蔽的世人竟认为巨大无比的它的直径仅仅只有一样长,这难道不令它痛心?
“我该为此伤心吗?”太阳问。
“世人是谁?这么想的是什么人?一群瞎眼的蛆虫!只要那些智者在追求真理的幽暗道路上,能分清现象与本质,了解我的真情,就足以令我高兴!”
诗人们呵,你们的热情和智慧,为愚众迟钝的目光所视而不见,读者的冷漠和轻视令你们难过,那就学习学习太阳的自满自信吧!
【模范夫妻】
我要歌颂一个罕见的典范,全世界听了都会感到惊奇。
人人都错了,人们却相信:天下夫妻哪对不吵架扯皮?
我见过一对夫妻中典范的典范,他俩宁静得像最宁静的夏夜。
呵!没有谁见过了他们,会骂我是在胡扯瞎编!
虽说妻子不是什么于使,还有丈夫也并非圣者,各人都有自己的缺陷,并没谁身上全是美德。
要是有个俏皮鬼问我,怎么会出现这种奇迹?
那就让我回答他吧:丈夫是聋子,妻子是瞎子。
【秘密】
汉斯去见神父,向他忏悔他的罪孽。汉斯既年,又无名,是个呆头傻脑的年轻人。
神父留神听着,汉斯忏悔的不多。他又有什么好忏悔呢?他不知什么罪孽,倒挺会玩乐。玩乐无伤大雅,用不着忏悔。
“喏,就这点儿么?”神父问。
“难道你再想不起什么要说?”
“神父大人,别的一点……”
“再没有一点别的什么?”
“真的没有,以我的名誉担保!”
“你一点不再承认?这可不好!罪孽这样少?汉斯,你得认真思考。”
“唉,大人,经您严加追问,我好像又想起什么。”
“嗯?快讲!”
“是的,这个,神父大人,叫我无法开口对您说。”
“是吗?你看来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妓女,叫她们不致发火?”
“大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懂更好。你难道对偷窃和杀人也一无所知?难道你父亲没去逛过窑子?”
“噢,我母亲曾经说过这种事。可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那好,快说,快坦白,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我保证为你严守秘密,绝不将你的忏悔往外说。”
“换个人也许会听信您的诺言,大人。可我却不是傻瓜!你只需告诉一个小孩,尊敬的大人,我的幸福就全部除脱。”
“执迷不悟的坏蛋!”神父大声呵斥,“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可知道我能够将你强迫?滚!让你的良心去折磨你!你将见不到任何一个圣者!圣母玛利亚不会,玛利亚的儿子也不会原谅你的罪过!”
这一来吓得可怜的农家小伙儿心儿差一点就要破碎。他哭泣,他悔恨,他说道:“我终于……我早知道,你终于会认识罪过。可究竟是什么?”
“是不好说出口的……干吗还吞吞吐吐?”
“我承认……”
“什么?”
“一个鸟窝。可请您别问在哪儿,我担心将它失落,去年马茨那小子就给我掏走了整整十个。”
“滚,你这傻瓜,一个鸟窝哪值得你来向我忏悔,害我挖空心思,费尽周折。”
我知道一伙可笑的人,世人也知道他们,好多年来他们就折磨着自己,用自己太多的好奇心,可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曾弄清。
轻信的人们啊,别再纠缠不休。别再钻牛角尖,一本正经。谁无所隐秘,准就容易守口如瓶。饶舌的病恨原在本无所饶舌。
谁要真知道什么,就让我的寓言给他教训:秘密往往并不能给我门揭示秘密,到头来我们多半会说,不值得啊,“害我挖空心思,费尽周折。”
【恩爱夫妻】
克洛琳德死了;六周之后,她的丈夫也一命鸣呼,离开嚣烦的尘世,他的灵魂踏上了通往天国的笔直道路。
“彼得先生,”他喊,“请开大门!”
“谁呀?”
“一个信奉基督的正派人。”
“怎么个正派法?我倒想听听。”
“我整夜整夜地惊恐、祈祷和战栗,不得安眠,自从我卧床不起,得了肺结核病。快开门吧!”
门马上开了。
“哈哈!原来是克洛琳德的丈夫!我的朋友,”圣彼得说,“快快请进!您的太太旁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呐。”
“什么?我老婆也进了天堂?怎么可能?你们真的收容了克洛琳德吗?那么再见!谢谢您费心劳神!我却想去别的什么地方栖身。”
【熊】
凭着粗重的吼声、笨拙的严肃和傲慢的虔诚,熊早已平步青云,担起了所有弱小动物的风纪检查官的重任,像暴君似地为所欲为,一意孤行。动物个个都怕它,没谁有勇气觊觎它的位置,和它进行抗争。
终于有一天,正义感在狐狸身上苏醒。从此这儿那儿也有只狐狸将风纪整顿。如今我们发现它俩追求同样的目标,同时却看见它们走着不同的途径。熊只想以严刑峻法提高德行,狐狸也惩罚,却满脸笑吟吟。这儿只一味咒骂,那儿老说笑打浑;这儿只修饰外表,那儿则改善内心;这儿是昏天黑地,那儿却快活光明;这儿在虚以委蛇,那儿在追求德行。
你深思远虑的读者,岂不会马上问:熊和狐狸该已成为好朋友吧?
真这样就好啦!真这样,道德、智慧,风纪何其有幸!可是不,倒霉的狐狸受到熊的排挤,它尽管用心良苦,仍被逐出了教门。原因何在?因为狐狸竟敢把熊批评。
这次我不能多谈故事的含义;钟已敲五点,我得赶紧上剧院去。朋友,别再说教!愿不愿和我同行?
“演什么?”
“《达尔丢夫》。”
“要我去看这丢人的戏文?”
【狮子和蚊子】
阳光振奋了一团熙熙攘攘的活物,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英雄,它带着吮血的武器,使人痛肿成了它所追求的光荣。
可是人们还算幸运,只要一双长筒袜就能阻止它逞能。
这位年轻的英雄就是蚊子,请洗耳把这英雄的业绩恭听!
它离开了它的同伙开始它的十字军和骑士的远征,它发现一头酣睡的狮子,由于猎捕耗尽了精神。
“看哪,姐妹们,狮子在那儿酣睡。”它翻飞着朝姐妹们呼喊,“现在我要把它惩治一番,我要给它放血,这专制的暴君!”
它飞奔过去,勇敢的一纵,落在了兽王的尾端,它刺了一下,马上又飞开,对自己涩毒的桂冠骄傲非凡。
这狮子怎么动也不动?怎么?它死了?这可使我解气!
蚊子的匕首是这样的狠毒,难道还不能做出这点奇迹?
“我现在解放了森林,要不那里就会杀气腾腾。看吧,姐妹们,连老虎都惹不起的狮子现在已经死去!谁能不赞扬我的螫针!”
姐妹们围着自攻自擂的胜利者,兴高采烈地欢叫:“怎么?打败了狮子!妹妹,难道丁出乎你的意料?”
“是呵,姐妹们,必须勇敢!大胆!这种事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冲呀!让我们去把更多的敌人打倒。这个开头是多么美妙!”
在这一阵凯歌声里,蚊子们高谈自己的胜利。疲倦的狮子重又醒来,去追捕猎物,浑身充满力气。
【耶稣受难十字架】
“汉斯,”神父说,“你快快去,去邻近的城市为咱们买个十字架,带上马茨,这儿给你钱。可当心别让人要高价。”
汉斯和汉茨进了城,见到一个雕刻师便以为挺高明。“先生,您可有那稣受难的十字架?马上要过复活节,卖一个给咱行不行?”
雕刻师是一个捣蛋鬼,喜欢嘲笑头脑简单的傻瓜,使愚蠢的家伙更加愚蠢。
“但不知你们要的是怎样的?”他开始打趣地提问。
“喏,喏,最最漂亮的,”马茨说。
“您拿出来咱们一定能看清。”
“这个我相信。不过你们是要活的或者死的,我原本想问。”
马茨和马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大张着嘴巴,半天吭不了声。
“请快告诉我啊!难道你们没让神父说明?”
“我的天!”汉斯说,仿佛大梦初醒,“我的天!他什么也没讲啊。马茨,你知道吗?”
“我捉摸:你都不知道,我怎会了解详情?”
“这么说,你们又得跑一趟喽。”
“不,咱们才不干这苦差事哩,除非有官家的命令。”
他俩想过去,想过来,始终得不出个要领。想了半天,马茨终于说:“有了!汉斯,咱们买个活的,岂不更好?——因为嘛,就算不合神父意,咱们再把它打死,也不会比杀一头公牛更费劲。”
“是的是的,”汉斯说,“正合我意,这样办我们不必太担心。”
神学家先生们啊,这就是汉斯和马茨作出的永远正确的论证。
【隐士】
在一座城市附近有个林子,人们没告诉我这座城市的名字;林子里曾经住过一个怪人,这个怪人是一名年轻的隐修士。
某个自作聪明的人会想:一座城市,未曾说出名字?那他会指哪儿呢?
有了,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指的是那座——下,这座——无疑。一句话,这家伙想来又想去,还在读我的故事之前已作出结论,这座城市肯定就是柏林。
“柏林?不错,不错,事实马上会清楚,要知道柏林附近有座林子确系实情。”
这个结论非常果断,我敢担保;不过我想,它还并非确凿无疑。
说那座林子很像在柏林,一点不牵强附会,生拉活扯;至于其它方面是否也像,我就留给读者你去评说。
我知道,它的希腊文称呼是:克拉波里斯。可谁又懂得它的意思?
在那儿,在克拉波里斯近郊,曾生活过一位年轻隐士;他栖息在密密的森林中。小茅屋主空荡荡,全无家什。但凡隐修者做过的事情,他都热情而积极地从事。他祈祷、赞颂、呼天喊地。从早到晚,不分昼夜,日复一日。他不吃肉,他不饮酒。他以草根作他的粮食。他的饮料汲自清清的小溪。他即便再饿也不大喝大吃。他鞭笞自己直至鲜血淋漓,他知道这会使他清醒理智,他整天整天地禁食斋戒,并且坚持只用一条腿立地。是啊,为了走完艰难的天国之路。他真是拼命地折磨他自己。有什么奇怪呢,没过多久,隐居林中的年轻圣者的名声,便轰传开来,在城里无人不知。
第一个从城里来见他,对年轻圣者顶礼膜拜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
她扶杖而行,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找到圣者的隐居地。他呢,老远已见她走来,便跪倒在一具木制十字架下。她走得越近,他捶自己胸脯越加有力,还不住嚎陶呜咽,就跟个圣者似地专心致志,旁若无人,虽然早将她看在眼里。直到最后,他腿跪软了,假装虔诚也不再有趣,才开始给她讲斋戒、苦刑、修炼,讲玛利亚的圣像、祭祀仪式,讲忏悔、涂油礼、安魂弥撒,讲掐着念珠诵经祷告,还有立遗嘱也没忘记。
他讲得那样情词恳切,叫她痛哭失声,哀哀叹息,仿佛被他打了一顿似的。
最后,愁眉苦脸的圣者总算勉勉强强给了她允许,让她从他的小茅屋上撕去一小块神圣的树皮;老妪捧着树皮又是吻,又是舔,把它放到干瘪的胸脯里。带着这珍贵的圣物。她回到家中,心满意足,让有的虔诚女士吻一吻它,有的却只准瞧一瞧而已。她走东家,串西家,大街小巷全听见她在叫:“谁不去朝拜我们的隐士,谁就将遭到神诅咒和抛弃!”
她列举出上百条的理由,证明朝拜对妇女尤其有益。一个老太太也自有其能耐,能叫女人们哭出声,男人们笑开怀。这句话尽管并非永远正确,就连男人也可能有女儿态;不过他们这一次不是这样,只有女人们才像发痴发呆,一心想去将林中圣人参拜。男人们呢,倒也并不反对,往随他们的女人去到城外。
于是丑的和美的,老迈的和年幼的,贫穷的和富贵的,一句话,全城的女人都去受了感化,个个都如愿以偿地将时光打发过去。
“什么话?在圣地打发时光?真不知你为什么唱这个反调?”
要说唱反调?那可真不少!
“可他不是还讲了天国的幸福吗?”
噢,他是讲了;不过嘛,同年老的他总讲死和万事皆空,同贫穷的地总讲天堂里乐融融,同丑陋的他总讲必须品行端正,只是同年轻貌美的,他才说不完基督徒也有的原初的冲动。那是什么呢?谁这么问还能算基督徒?但凡基督徒都不会不同意:那便是可爱的爱。
我已说过,那隐士非常年轻。英俊吗?谁要问英俊不英俊,就请他自己来鉴定。我看只要女士满意,就成。这小子身强力壮又当青春年华。既不胖得酒桶一个,也不瘦成麻杆一根,“喏,喏,从他的饮食容易想见。”
可是还得知道,只要得到上帝的宠爱,石头也会开花结果,欣欣向荣,而且这样的果实吃了不会发胖!
隐士长着一张黝黑的面孔,不大不小,被浓密的胡须包裹着,很富有男性;他目光放肆,却不乏柔情;鼻梁高高,如小说中写的国君。他纷披着蓬松的头发,破烂的袍子半遮半掩,使他身体更重要的部分显得越发美妙,越发迷人。再说一说他的小腿肚吧:它们粗壮坚硬如同石头。据说这并非什么坏的特征,只是理由我不打算再说明。真的,这样一条汉子会叫女人们动心。不是我说,确实已经出过那种事情。
“哪种事情?什么?如此说他们竟动了真格?”
我亲爱的傻瓜。这还用问?不然他干吗来传道?干吗大讲甜蜜的冲动的学问?爱人者也希望被人爱,她们的教士自然不会招来仇恨。呵,上帝,你可必须遮盖某些罪孽!须知此地的道德规范异常严格,不少人都不敢去照一照镜子,怕的是自己会被自己吓死。
于是我只好带着我的说教,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家里。忽然之间我又心生一念,要是有位出版商对我青睐,愿意将我的故事用大开本付梓,那我也不妨凑凑合合,把它连同一百条我在商店看来的英国式道德,一股脑儿吹嘘出去;我还要用灵巧的手指查找各种秘籍宝典、道德范例以及古典和现代诗人的选集,把他们说过的和没说过的以统一的格调抄进我书里。
我再说一遍,要是有人愿意让我的著作问世,我定保持手稿的原样,不愿意自己欺骗自己。
我继续将故事往下讲——
事实上,我乐于承认,我有时非常希望看见,当厚颜无耻的隐修士狡猾地、一步一步地从精神讲到肉体。
那些怀着神圣念头来朝圣的女士,一个个的模样会有多么惊异。
可我怀疑,出于羞耻她们会满面怒容,嘴和手会一齐行动表示抗议,虽然它们平时都喜欢活动,我相信,不一会儿就会出现谅解和好的场面,谁了解女士们该不会怀疑。须知就连雄狮也能被驯服,何况本来就是羔羊的妇女。
“羔羊?你可真了解她们。”
不错,当她们自己往火坑里跳时,确实可以称她们是小羊咪咪。
“你不是要继续往下讲吗?怎么老在一个地方打转,揪着女士们评来说去?”
噢,诗人看来也太偏重教益。
好吧,我真的继续往下讲:话说春去秋来过了一年多,隐士的流氓行径露了底。
“一年多以后才露底?哈,这家伙真是好样的!我可不相信自己有偌大能耐,他那勾当叫我干一季也不愿意。可是,他究竟怎样露的馅?是一位狡猾的丈夫探知了真情?还是一个饶舌的女人泄露天机?怎么样?还是一个好奇的老妪告了密,出于心中的妒嫉?”
噢,不,应该朝好的方面猜,罪责全在两个快活的少女。她俩按捺不住内心的虔诚,做了母亲们也做过的事情;然而母亲们却不情愿带着女儿们去朝拜圣人。
“她们于是发现了奥妙,还把真情报告给父亲。”
“女儿向父亲告了密?她们对母亲的爱又在哪里?”
噢,爱一点不受影响!须知女儿如果爱母亲,危难之时就会省下嘴边的最后一块面包,送给她的母亲去解饥;可是在爱情胜过理智的场合女儿却会对母亲心生妒嫉:你们这些小美人啊,你们尽管有孝心,却不肯亏待自己!
简单讲,事情让姑娘们闹开来,原来那隐士让全城的女人成了他孩子的妈,男人成了他的舅子。该死的流氓啊!谁能料想得到!
整座城市燃起了怒火,丈夫们个个发誓赌咒,要在当天夜里把他和他的姘头以及他的安乐窝统统烧掉。
市民们已经集合好队伍,做好了复仇雪耻的准备。高瞻远瞩的市政府却把住城门,封锁了出城的通道,决心以法制代替私刑。它随即派出几名狱吏去到森林里,从十字架下抓来那流氓,严加监禁。他的罪行实在令人发指,人都说该处以绞刑和磔刑。是的,没有任何刑法对于他说来过份严厉。
只有一个老鳏夫,一个狡猾的律师,却说:“嗨!别处死他,多亏了他辛勤播种,才增加了那么许多生命。”
隐士被关在牢狱中,忐忑不安,彻夜难眠,第二天被带到了审判官面前。审判官是个大恶棍,无论整谁都十分开心,可就相信他老婆美玉无瑕(人啊多么容易害妄想病!)。
“她是所有虔诚女性的模范,总共只去过一次森林,是为了将隐修的神父参见。就一次!哪会惹出多少麻烦?”
你就心安理得地这么想吧,不用多久,事实、诗人还有尊夫人都会展露笑颜。说话间隐士已被带来。
“朋友,你最好自动招出那些你们彼此了解的妇人;这样做,皮肉之苦你就可幸免。不过……”
“我全部招出来,不愿忍受您的苦刑。您只管记录吧,审判官先生!”
怎么?他揭露自己的相好?一位隐士难道不能默不作声?通常可只有纨绔子才爱饶舌。
审判官开始记:“第一个芳名叫卡米拉,”
“谁?卡米拉?”
“对,一点不假!还有索菲娅、劳拉、朵莉丝,科琳娜、克洛莉丝、安格莉卡。”
“让她们通通上绞架,别急,一个接着一个!须知放过了一个……不会是多大的损失。”市议员们都抢着在说。
“别吵,”他们喊,“听他往下讲!”
因为每一个议员都担心,隐士会供出他们的老婆。
“不,先生们!”审判官大声道:“必须查个真相大白,要不然咱们怎么好判决?”
“放掉他算啦。”众议员一起喊。
“不行,得申张正义……”
结果,罪犯又道出了一些芳名。
这样,她们倒霉的丈夫便一个个戴上了绿头巾。
他们总人数已超过一百,
审判官仍逼着隐士继续供认,可他吞吞吐吐,直摇脑袋,似有隐情——
“喽,只管往下讲!怕什么?干吗突然停下来啦?”
“已经全部讲完!”
“胡说!你可是个好汉!快招,痛快点!你看,你说的最后几个是克拉拉,普谢莉亚,苏姗娜,夏绿蒂,玛利亚娜和汉娜。仔细想想!我给你时间!”
“就这些啦,真的!”
“嗯?你莫非想先尝尝咱们的厉害!”
“不,再没有了,我记得清楚……”
“哈哈!我看还得给你……”
“好啦,大人——还有就是您夫人。”
变成女士们的丑闻,我再添上四句诗,说清楚其中的教训:谁想让别人出丑,出丑的终于是自己!因此你们读后才有收获,我也才坦然他讲这故事。
【眼镜】
封·克利桑特是一位老男爵。他身为单身汉远近知名!不想小爱神和他开了个玩笑,他六十岁突然善感多情。
邻里有一位市民女儿,菲奈特是姑娘的芳名。她体态轻盈,迷人异常,叫老少爷们望穿了眼睛。男爵老爷也被她征服,醒里梦里都看见她的倩影。
男爵老爷终于暗忖:“为什么只是个影子?影子只好想一想,要搂在怀中却不成!她非做我的老婆不可,和我一同起身,一同就寝!笑骂的任随他笑骂;高贵的姑妈、侄女和弟媳妇,菲奈特是我妻子,也是诸位的——仆人!”
已这么有把握?请慢慢往下听。
男爵老爷上门去提亲,他拉住姑娘的小手,举止文雅,完全合乎身分。他说:“我,封·克利桑特男爵,选中了你,孩子,做我的夫人。我的田产宽广又肥沃,希望你不要自误终身。”
说完他戴上一副大大的眼镜,开始念一张长长的清单,表明上帝给了他多少财富,他愿给她的聘礼何等丰盛,将来他还要留给她大笔遗产。
老财主从头念到尾,每念一条,都透过眼镜贪婪地瞅一瞅他的小美人。
“喏,孩子,你看怎样?”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声不响,同时慢慢摘下了眼镜(因为他考虑,这个聪明姑娘才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呐,她会忙不迭他说一声“好的”,我也马上给她一吻,让我俩幸福无疆。可是呢,激动之中容易折断了我贵重的服镜腿!)眼镜于是被小心地摘下来,拿在手上。
这就给了菲奈特时间,让她考虑成熟后,再讲:
“老爷,您谈到求婚和聘礼,啊,老爷,这统统都很美妙!我将穿绸裹绒四处走。走干吗?我不会再走,而是坐着六匹马的车四处巡游。旁边还有一大群仆从,供我差遣,将我侍候。啊!我说过,一切都十分美好,要是我……如果我……”
“什么如果?我倒要瞧瞧,”
说时老财主胸口一挺,“看有什么如果,能妨碍我!”
“如果我发誓不……”
“发誓不什么?菲奈特,发誓不嫁人,是吗?噢,胡思乱想,”男爵喊道,“胡思乱想!”同时抓起眼镜,再一次透过镜片,将姑娘细细端详,嘴里一个劲儿喊:“发誓不嫁人!胡思乱想!胡思乱想!”
“且慢!”菲奈特道,“只是发誓不嫁像老爷您这样的总将眼睛藏在兜里的新郎!”
【死的渴望】
一头被捕猎激怒了的熊追赶着一位来林中漫游的人。它要咬死他,为着报仇雪恨。(对漫游者来说,真可谓飞来横祸。)
报仇?有读者会讲,愚蠢的畜性,你怎么谁是仇人也分不清!
别骂我这善良的动物,它从来没有理智,只能依靠本能。甚至在咱们中间……我说什么来着?不……在狗中间,也没少出这种事情。
快!漫游者,你快逃命!
他逃,熊追。他叫喊,却无处藏身。
熊紧追不舍,咆哮着冲过丛莽,眼看赶上他。他只好不断变换方向,时而右,时而前,时而左;然而枉费心机,为什么?因为熊也非木头。
是的,我这个追逐的故事并不好笑!
漫游者必须当机立断,否则不得了。
情急中,他爬上面前的一棵树。
谁也不会想,这是最好的出路。
他想必惊慌失措,忘了熊同样是爬树的能手。
疯狂的畜牲一看事情起了变化,也停下来扒搔树干,咆哮怒吼。
它站直笨重的身躯,前爪搭上树权,动作迅速得如受惊的猫。
尽管沉重的身体上升缓慢,它还是步步逼近,把人赶上了树梢。
惊恐中我们又有什么干不了?漫游者为了摆脱他的敌人,鼓足浑身的力气,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蹬熊的脑袋。可这么蹬一蹬,并没收到奇效。本来嘛,谁想杀熊,他哪能只是伸一伸脚?熊被蹬得不过晃了晃身子,不但没摔下去,反而将他的腿抓住,用它那一双利爪。
它又是抓,又是咬,熊性大发,恨不得将他拽下去,一口吞掉。
然而,熊拽得越凶,人把树杆抱得越紧,表现出充分的骑士风度。
当智慧和勇气救不了我们,盲目的命运经常会将我们拯救。
发狂的大笨熊身躯实在太重,压断了树枝,猛地摔到地上,差一点将老命送。
它喘息着,悻悻地走开。
漫游者又惊,又怕,又痛,处境仍旧十分尴尬。
他该己怀着感激,用想得出的一切语言,赞美老天大发慈悲,大错特错!才不哩!
他以微弱而颤抖的嗓音,诅咒亵渎上帝,大叫上帝欠了他债。
他嘟嘟囔囔爬下树来,泪眼汪汪,脚手流血。
疼痛诱使他渴求死亡,已将仓皇逃命的情景忘怀。
他一会儿怪熊没把他完全撕碎,一会儿怪自己大贪生实在不该。
“噢,快来吧,我渴望的死神!快将我的生命、痛苦和困厄都拿去!我求你了,用我最后的一口气息!”
嘶!嘶!什么在响,那树丛后面?有福了,漫游者!你将很快如愿。
来了另一头熊,是它打扰了你。
一头熊?——别害怕!确实是的。
是死神派来了它,毫无疑问。
死神?——是的,是的,刚才渴望他恳求他的,正是你自己。
“一个讨厌的客人,刽子手!难道对礼仪一窍不通?可惜我这双腿已没法逃开!”
他吃力地站起身,然而一步也挪不动。
突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这主意他刚才没想起来。
大约在十年前,他听一位旅行者讲过,只是在危难时忘记了:熊很少吃死人。
想到这他马上朴倒在地,尽量伸直已吓得冷凉的四脚,使劲屏住呼吸,如一具僵硬的尸体。
熊嗅了嗅他,发现毫无活气;它不喜欢吃死人肉,吼叫几声便离开了,全然不打扰“死者”安息。
朋友,你又希望什么?说出来吧!
你刚才渴望死,死神来了却又逃避。
起来!熊走了,看你还骂它什么?还是它没咬断你的脖子和腿,你该真心感谢它?亵渎神灵有何用?难道能减轻痛苦了你还想死吗?打心眼里渴望它吗?太遗憾,死神刚才目睹了你的虚伪,不然他早叫你如愿啦。
酷暑的一天过去了,夜晚已经来临。
呵,但愿它也给在懊热的林间和粗硬的野地上受熬煎的人带来清醒和精神!
眼看着空气渐凉,天空划过道道闪电。
“呵!”漫游者喊道,“来吧!雷电啊,快结束我的痛苦和生命!”
雷神很快被他的祈求打动。
整个天空密布乌云,最亮的星星也隐藏在云幕后,电光飞快掣动,雷声此起彼伏。
高兴吧,漫游者,你死期已近!
死神就要驾着霹雳,来将可怜无助的你攫去。
还开什么玩笑?……朋友们,请留神。
请你们克制自己,别嘲笑垂死的人……“唉,多么痛苦……不如快快死去!……来吧!死神!来,干吗犹豫?不过躺在这儿我看不太安全!我不是听人说过,雷喜欢劈打橡树,生活给了教训和经验。呵,但愿有棵月桂树能够为我提供荫庇。哎唷!腿好痛!死神啊,请将我攫去!瞧那儿已遭雷击——不逃已来不及,如果我不想被雷打死,就必须向安全地带转移!”
去!愚蠢的家伙,去寻找安全,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将死请走!
你的优柔寡断教我认识人类的怯懦,我必须听他们像你一样大胆地渴求。
相信我吧,朋友们:只有既热爱生,又能勇敢地死的人,才算聪明优秀!
【病中的普谢妮亚】
普谢妮亚病了。
“是报应吧,谁叫她那样寻欢作乐……”
呸,你们心怀恶意的嫉妒者,还是先听我说!
普谢妮亚病了。痛苦不时扰乱她的心,可更糟是她得了忧郁症,良心永远失去了平静。
“什么?什么?普谢妮亚得了忧郁症?你这个撒谎者,你不如干脆讲她在修行。”
你们干吗又打岔?住嘴,听我讲吧!
当她疼痛难忍,大声呼唤,她的使女就说:“让我去把神父请来,您对他忏悔,上帝就会将你原谅;您必须忏悔啊,如果您想上天堂。”
“好,这建议不错,”病中的美人说,“你快去,或派人去请神父安德雷斯;安德雷斯,记注,他一直是我忏悔神父,每次我和亲爱的主和好,都靠他帮助。”
于是马上派了个仆人,去敲教堂大门。
敲得门快破了,里边才传来答应:“慢,慢!别急,别急!”
问找什么人?
“喂,先开门再说!”
门终于开了。
“请安德雷斯神父快快去看我家小姐,她想作临终忏悔,因为已快不行。”
“谁?”一名教士问。
“安德雷斯?这好人十年前已去天堂把忏悔听!”
【莫里丹】
莫里丹携带妻儿乘船远航,不期然遇上了狂风恶浪。
“神啊,请发发慈悲,平息风浪!”莫里丹伸出双手叫嚷,“只要这次不让海水把我门埋葬。我发誓,永远不再过海飘洋!海神波塞冬,请听我讲!我会非常感激您,我将献上六头黑牛供您独享!”
“六头黑牛?”和他一同乘船的邻居蒙达尔在一旁惊呼,“六头黑牛?你疯了吗?我心里非常清楚:命运不曾赐予你如此多的财富,难道你以为,波塞冬心中无数?”
人啊人,你常常相信神灵比你的邻居更容易上当!
【核桃和猫】
“是的,好客的主人,这种水果我确实吃不惯;坦白说,要我讲什么果实的好话,我只能将核桃称赞。那真是有点味道啊!我发誓!就算苹果再嫩,也不如它好吃。”
一只小猫——女主人的爱物,从来没被勉强去抓老鼠,当时它坐在她怀里,尖着耳朵,将客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它想,“核桃味道竟有如此美妙?别急,是真是假我马上会亲口尝到。”
它从女主人怀里跳下来,马上跑进花园。嗨,这只蠢猫!为了一只核桃竟离开美人儿的怀抱,你要是个公子哥儿,看她还爱你不爱?你倒不如把这个位置让给我,我一定尽情享用、不会像猫不知好歹。
这只是顺便说说而已。
请听我继续往下讲:小猫已到花园里。
不对吗?对。在园中的第一棵核桃树下,它已经馋涎欲滴。
诸位如果想为我这寓言画插图,那就请将核桃的皮画成青的。
我们的猫找着的正是这样的玩意儿,问题全部就在这里。要知道,它刚咬了一口,就又呕又吐,像是吃了一口碎玻璃。
“那人称赞你,”它道,“就让他来吃吧。呸,这家伙不知长着条什么舌头,竟喜欢吃如此酸涩的东西!”
你给我住嘴吧,愚蠢的畜生!
你没有资格对核桃瞧不起。
要吃到果核,你才会明白,人家称赞的是它,而不是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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